「赵牧:网络化生存:政治关怀与精神分裂」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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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已经广泛地介入了我们的日常生活。每天,我们打开电脑,点击鼠标,看新闻,逛论坛,发帖子,写博客,玩游戏,传递邮件以及与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聊天等等,成了一种重要的网络化的生存方式。我们每天在网上游荡的时间,竟比睡觉的时间还要多,对网络的依赖有时甚至比对爱人的依赖还要大。尤其是对那些在网络的虚拟空间里玩起了情爱游戏的人来说,敲打键盘以及移动鼠标的时候,仿佛就是在奔赴一场约会一样,内心竟不由得泛滥起一阵阵的春水。无论是在公共还是在私人的场域中,网络都不再仅仅是原先设想的信息集散地,而成了由电子芯片、线路以及计算机编程语言组织起来的第四维空间。在其中,尽管有繁复多样的信息穿梭往来,但对我们而言,它们只是网络空间的土壤、空气与水。所有的一切都依赖它们的存在,但正如我们来到人世间不是为了土壤、空气与水一样,我们来到网络也绝不仅仅是为了信息。把网络想象成信息高速公路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除了经济理性的驱动之外,我们更多的想在网络中成为一个弗洛伊德意义上的超我,释放那长久被压抑以至难以察觉的力比多。在这种情况下,网络空间里的政治关怀承载着我们崇高理想与私密情怀的虚拟实现之功能。
在虚拟政治的视野内,我们似乎以为对网络信息具有绝对的掌控权力,能毫不费力地给予判断与甄别,而且,围绕它们产生的一切的分析与评述,也都有着斩钉截铁的自信。所以网络的出现,对于关心时政新闻的人来说,是再也不必每天对报纸以及电视新闻怀抱热烈的期待了,因为那不过是对早先一步从网上所获信息的重温。而且网络上得来的,除了驳杂的信息之外,还有五花八门的评论,任何人在翻阅这些评论的同时也可以跟帖自由地表达自己的见解,极大地消解了传统媒体的狂妄的不可一世。要知道,传统的媒体仿佛一个个高高在上的传道者,有一种难以撼动的权威。对于它们所散布的一切,我们似乎只有窃窃私语的份儿,即使偶尔也会给我们一些提问的自由,比如读者来信什么的,但更多的时候,这样的自由却是虚假的,伪造的,目的不过是证明它们对我们所施加的影响力的巨大,以及它们在我们生活中的不可或缺。网络改变了这一切。它给了我们一种可以自由占有信息的幻觉,而且看起来还拥有了完全的解释和评判的权力。如果这些信息触及了我们敏感的神经,我们就毫不犹豫地“顶”起来,而若不关痛痒,那么,我们就绝不客气地让它们沉下去。似乎我们成了决定它们沉浮的唯一的主宰,我们为此而欢呼雀跃,以为这就是自由的最大胜利,我们给这个自由起了一个名字,就叫做网络民意。
我们可以举出很多的例证来说明网络民意的巨大效力。几年前在哈尔滨发生的“宝马撞人”事件,可能已为人们所淡忘,但就是在那一次的事件中,网络民意成为不可忽视的有力的存在。当时,曾有一篇博客文章被各大网站转载,仅题目就很激动人心,声称要《让恶势力从此闻“顶”而颤抖》。该文章说:“顶!这个词大面积从BBS中破围而出,令人意外地直接冲向新闻的跟贴中,这还是历史的第一次。顶,就是让其他人关注;众人群起响应顶之又顶,就是民意的表达”,最后,扑朔迷离的“疯狂宝马案”不但被“顶”破了,而且牵扯出一系列让人始料不及的贪腐成果。这似乎有一种里程碑的意义。“顶”似乎成了民间正义的化身,叫无数的腐败案件、官场丑闻与民生困惑因此而浮出水面。原先那种以统一的官样文章屏蔽所有窃窃私语的做法,如今已遭遇了无情的挑战。每一个吸引眼球的新闻下面,总会有各种各样的跟帖,给不断“顶”起来,其中,不乏内幕的揭发者,线索的提供者,真诚的怀疑者,盲目的讨伐者,无聊的宣泄者,积极的鼓吹者以及粗野的骂街者,而无数个声音汇集起来,就成了无法忽视的力量。蛮横的权势当然可以设置敏感词汇的方式净化舆论,屏蔽牢骚,遮掩真相,但机械的电子编程语言总能被聪明的发贴人找到防不胜防的漏洞,而有关的经验也早已在网络上流传了。
象这样的权力与民意之间的较量,已经出其不意地在网络上大肆展开了。仅2007年就不断有“最牛钉子户”、“山西黑砖窑”、“厦门PX项目抗议”、“许霆ATM机恶意取款”、“校长追县长签字被拘”以及“西丰县进京抓记者”等新闻事件,从传统媒体迅速进入网络,掀起一阵阵的质疑或者声援的巨浪,以极其炫目的姿态强烈地吸引着我们的眼球。而且,这些事件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往往前一个刚刚热闹了不到一周的时间,就会有新的事件来抢占点击率的制高点。其中最为扑朔迷离的,也为我们关注时间最长的,恐怕就是“华南虎照片”事件了。自从陕西省林业厅公布周正龙拍摄到“华南虎”照片以来,到现在已经有两个多月了,却仍然还不断有新的消息传来,这中间,不论是支持的,质疑的,反对的,还是戏仿搞笑的,都还会吸引不少的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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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这些事件最后的结局如何,其背后折射的,都是公众对政府信誉的深刻怀疑。我们已经在高大全的宣传中被迷惑了太久,即使现在放一个真实的东西在面前,也管不住说三道四的嘴巴,管不住移动鼠标敲击键盘的手指,于是,一通怀疑论的高见很快就在网络上喷涌而出。正当人们在欢呼厦门PX项目迁移的民意胜利时,网上又开始流传反对在南京近郊上马同类项目的声音;而当周正龙“华南虎照片”事件沸沸扬扬莫衷一是的时候,又有了对“嫦娥一号”卫星发来的第一张月球照片真假的议论。人们不但想把厦门经验搬到南京,在网络上继续一场权力监督战,而且把对“华南虎照片”的疑心转移到航天科技领域,以为它们也存在与国家权力的同谋关系。可以说,随着网络的推广与普及,以往那种被控制和被规训的大一统的新闻环境已经落花流水春去也,溃不成军了,而此间,网络民意则成为不可忽视的政治性存在。它让强烈的不信任感迅速并无限地蔓延开来。谎言与欺骗,一不小心,就会成为网络里尽人皆知的笑柄。
据说,有关方面也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除了各种网络实名制的叫嚣之外,有关机构还专门配备了数量可观的网络警察。他们应都是一顶一的网络技术高手,并很可能也都是热情的网络游荡爱好者。说不定,本身就是网络论坛的积极发贴者,一边秘密注视着一切可能出现的异动,还一边跟帖发表着热情昂扬的异见。但这样类似精神分裂的行为并不影响他们对任何风吹草动的了如指掌,并迅速果断地完成上峰的命令。山东省高唐县县委书记孙兰雨因为在网上被称为“烂鱼”,就轻而易举地将那些牢骚者以“重大网络刑事犯罪团伙”的名义抓进监狱,充分说明了网络警察的威力。但此后揭发事件真相的文章被各大网站转载,也使这条烂鱼以一种难以置信的速度在网上彻底变“臭”。只是令我们担心的是,网络上不断有新的热点出现,高唐之后又有西丰,西丰之后又有天门,天门之后又有什么其他县市,如此幅员辽阔的中国,想让那些一贯滥用权力的一把手们不作威作福都难,而如此以来,会不会随着人们兴奋点的转移,在网下,在现实的权力格局中,这烂鱼书记会不会沙场重点兵,悄悄地再来一场新的暴力肃清?
在这种担心之外,我们还应从这“烂鱼事件”中看到两种不同的行为模式。其一,在那些在网络上留言指责时政的方面,当他们面对电脑屏幕的时候,已经忽略了这个屏幕赖以运行的电子芯片逻辑,而把之当作了一个敞开的可供信任的世界,放任自己在其中忠诚地模拟日常生活的经验,但却不必承担日常世界的权力规训。电脑屏幕就是一切,甚至不必掌握它的运作就能以呈现给我们的面貌来理解它:一个充分自足的世界,现实的映射,但却摆脱了现实世界的统治。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完成了一种身份的转变,由现实世界的一个唯唯诺诺的顺民变成了在这网络空间中自由发言的公民,输入信息,添加判断,慷慨而激昂,睿智而富有洞见,而如此在幻象中沉迷后的一个华丽抽身,就仿佛可以摆脱一切的干系,继续按照现实人生的常识态度行事。其二,是对掌握了公权力的人来说,网络空间与刷在墙壁上的挑衅性标语一样,代表的是一种对自身权威的蔑视,这种蔑视不仅存在于虚拟的情景中,而且具有强大的现实杀伤力,必须对之进行积极的防范,而派出的防范者或者是那些叫嚣网络实名制以及为网络立法奔走的教授学者,或者是将网络视作隐藏在电脑屏幕后面字节、芯片以及与数据线相联系的IP地址的网络警察。在他们眼里,任何一个终端的信息都联系着一个现实的发布者,只要顺藤摸瓜,就会让一切的反动与挑衅原形毕露。与前一种排斥真实的后现代网络空间逻辑相反,这是一种现代的理性逻辑,一切都是可以被认知的,网络上的闲言碎语也不例外。
对于这种现代的理性逻辑而言,把网络空间直接等同于外部现实,把虚拟的身份政治直接等同于电子技术关联的现实个体,这样一种技术的还原,否认了网络对我们日常经验的改造,否认了网络的自由乌托邦背后,并不必然地引导出一种现实的行动力。比如说,那些人在“百度话吧”骂县委书记孙兰雨为“烂鱼”的时候,的确是依据了一种虚拟的身份在虚拟的空间中宣泄自己的牢骚,这种牢骚来自现实的感受,但却不来自一个现实的身份,因为作为该县所属的机构的小公务员,他们断然没有与县委书记分庭抗礼的资本。他们所做的,不过是在虚拟现实中打发掉在真实生活中所感知的政绩宣传与自己工资都发不下来的错位与欺骗。其他所有的跟帖者也大致有此感受,但更多地是一种技痒的表现,以分析的到位,判断的机智与语言的华丽,完成一种虚拟的自我身份想象:一个正义执言者,一个指点江山激昂文字者,一个对一切都洞若观火者,一个悲情的受害者,一个机智的讽谏者,一个崇高的献身者,也或者,坦率承认乃一个横行无忌的作恶者,一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者,一个哗众取宠的献媚者,一个寂寞无聊的观望者,如此等等。但根本上,鲁迅先生所谓的“二丑艺术”,也许正印证了这种网络政治上的精神分裂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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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并不能因此而全面否定网络政治的积极意义。因为在一个后极权社会中,一方面极权的原动力已经疲软,意识形态宣传的崇高话语还在作着它的高头文章,但是人们却不再相信了,所以一切都有了松动的迹象;另一方面,这种表面上的专制的土崩瓦解了,却不能否认它内在的威力依旧存在,所以怀抱怀疑的情绪的人,却依旧在公共场合说着打哈哈的官样话语。如此以来,我们这种以自我身份的不连续性与多元性为特征的精神分裂,就是一种必然的结局。网络的存在,使我们拥有了放置另一个分裂的自我的空间,这时候,电脑屏幕就提供了一个摆脱现实社会的规范以释放被压抑的自我的机会。所以,人们纷纷热衷于活跃在网络的虚拟空间中,或者在新闻中跟帖,或者在论坛中发言,或者在博客中涂鸦,或者在聊天室中与认识不认识的人聊天,或者奔走于一个个行色各异的网络社区,幻想着在网络空间中建立一种多元的草根政治体系。人们表达的是自我的被压抑的形象,所有的人都认为自己的虚拟形象是外部世界的对立面,一个懦弱者成了勇敢者,一个守信者成了告密者,一个威严者成了谦和者,一个奸佞者成了卑微者,总之,这些想象投射出来的形象似乎比真实的形象更加真实,并且各自都与外部现实一样形成了对照,而形象的集合,则曲折地表达了与外部现实迥异的理想。所以,即使精神分裂是我们的网络政治的必然特征,但它的积极性也就在于这种与现实形成的映射关系中。而且,网络也提供了一个透明的世界,我们不必考虑自己现实社会中的角色规定,只需要用个性化的发言的形式表达政治的理想,这似乎更便于把一些志同道合者联合起来,形成一种无法忽视的有力量的存在。
不可否认的是,网络政治这种不可忽视的力量,是以其虚拟性为前提的,离开了这种虚拟性,它在粗暴的现实政治中很可能不堪一击。这里存在一个悖论,网络政治必须以不与现实发生实质联系作为联系现实的方式。网络上我们拥有一种想象性的映射身份,其前提是我们认为网络是一个自足的世界,它可以有自己的法则,但现实的法则不能粗暴地越过电脑屏幕的界面举起国家暴力机器的武器。因为网络空间在电脑内部构筑,取代了真诚地引起另一个人的兴趣并与之面对面的个体的,是一种有距离的、由技术担任中介的电脑屏幕。屏幕背后看不到具体的对象,我们归根结底还是一个个孤立的细胞而单独地面对电脑,完全不确定与自己在屏幕上发生联系的他或者她是一个真实的人,一个虚拟的符号,或者本来就是一个真实的权力及其观念的代理人。当然,关怀政治的我们在网上建构自己的映射身份时,不可能为所欲为,即使不信仰上帝,一定还有其他的绝对盘踞在心中的某种神灵来行使上帝的约束力,但我们不希望这个神灵就是现实中我们所要逃避的权力及其代理人,它的神出鬼没会让精心搭建的自由民主的网络乌托邦瞬间坍塌,毫无疑问,精神分裂的自我则将会遭遇万劫不复的厄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