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兆明:关于“普世价值”的几个理论问题

作者:高兆明发布日期:2009-06-11

「高兆明:关于“普世价值”的几个理论问题」正文

内容提要:本文从哲学的角度分析了普世价值的“普遍性”品质,认为它既是我们这个时代区别于既往时代的时代精神,又是当今每个民族-国家都共同面临的问题。普世价值不是西方民族-国家的专利,它是全人类的共同精神财富。不能拱手让西方发达国家占据道义制高点。普世价值具有家族多样性特质。普世价值的具体实践是一种实践智慧活动,它不能离开具体的时空场景条件。

关键词:普世价值 特殊性与普遍性 家族多样性 实践智慧

一、有无“普世价值”?如何理解普世价值的“普世性”?

1、尽管关于普世价值的内容与缘起有诸多不同的说法,但是,只要我们不是过多注重其表达形式、措辞术语,而是注重其实质内容,那么就不难承认:所谓普世价值就是当今人类在全球化、多元化背景中,为摆脱严重冲突与对立、构建和谐发展道路所寻求的一类具有普遍有效性的价值精神,这类价值精神以人道、民主、自由、平等等为基本内容。①

普世价值既是一种价值理想,又是一种现实活动的价值立场与实践态度。这种普世价值精神不是从外部加予人类的,而是人类在自身文明演进艰苦卓绝的斗争过程中,通过反思自觉意识到的一种价值要求。人道、自由、民主、平等等价值要求,是人类在反对封建宗法等级人身依附关系,反抗草菅人命的野蛮兽性的斗争中所提出的。西方民族的文明发展过程是如此,中华民族的现代化进程亦是如此。

2、当代人类提出普世价值问题,是要为多元化、全球化的交往实践提供一种“托底”的价值平台。甚至普世价值的提出本身就包含着反对霸权主义、强权主义、专制掠夺的实践内容。当代人类提出普世价值问题,并不是一个抽象的理论问题,而是一个重大的实践问题:人类是否还要坚持为每一个人、每一个民族-国家的平等自由权利而斗争?是否还要为反抗奴役与剥夺而不懈努力?

在当代中国提出普世价值问题,同样不是一个抽象的理论问题,而是一个重大的具体实践问题:我们是否要继续坚持五四新文化运动所确立的新文化方向,坚持人类在反封建宗法等级专制斗争中确立起的自由、民主、平等、科学等基本价值精神?是否要继续推进改革开放、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事业,将中华民族带入一个文明、富强、民主、自由的新境地?是否要完成马克思主义创始人所追求的“自由人的联合体”这一科学社会主义理想事业?其实,就我们这个民族来说,当下讨论意义上的普世价值问题,至少在上个世纪初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就已存在。五四新文化运动,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都是自由、民主、科学、平等这样一类现代文明价值精神在中国的特殊实践样式。

3、“普世价值”概念中的“普世”概念不能做简单的字面解释,而应在哲学“普遍”的意义上理解,它的核心是具有“普遍性”品质的价值精神。普世价值的“普遍性”品质本身就意味着它当然承认某种具有普遍性意义的价值的存在。不过,这里的关键是对“普遍性”须有合理的、准确的哲学理解。不能望文生义,不能简单地以为所谓“普遍性”就是适用于一切时间、地点、条件,并为所有人都认肯。这种望文生义的理解,不是科学的态度,不是哲学的理解,更不合乎马克思主义创始人所秉持的哲学立场。

其一,这里的“普遍性”是与客观性、必然性等同的概念,因而,它首先是一个质的、内容的规定,而不是一个量的规定。黑格尔在《小逻辑》与《法哲学原理》中都几次明确、详细地分析了“客观性”概念,并揭示“客观性”与“必然性”、“普遍性”的一致性。②普世价值的普遍性品质之“普遍性”,是黑格尔所说的客观性、必然性意义上的普遍性,它指的是当今时代具有客观性、必然性的价值精神。这种具有客观性、必然性的价值精神,就是当今人类文明的时代精神。它是当今人类文明存在之“理”或“道”,并成为我们这个时代与既往时代的根本区别。这种价值精神表明我们这个时代不是封建宗法、专制暴政的,而是现代文明的。

其二,这里的普遍性当然包含有“全体”、“全部”的外延意思,但是,这个“全体”、“全部”的外延并不是无规定性的。众所周知,哲学的普遍总是相对于特殊而言,而且总是不能离开特殊存在,普遍总是特殊的普遍,否则,普遍就是空洞虚幻。③因而,首先,当我们今天说“普世价值”的“普遍性”品质时,其全体、全部,是立足于当今人类的生活世界、立足于我们这个时代而言,它是当今人类这个具体、特殊的普遍、全体、全部,是我们这个时代或当代人类社会的普遍、全体、全部,而不是指自古以来或自有人类以来的全体、全部历史时间。所以,不能以自古以来没有永恒的价值为由,来否定具有“普遍性”品质的价值精神的存在。其次,在前述关于“普遍性”品质的客观性、必然性这一质的规定性意义基础之上,进一步把握质与量的统一,那么,就不难理解,这个普遍性之“全体”、“全部”就并不是无一例外的量的集合,而是指我们这个时代或当今人类社会占支配地位的主导价值。个别人的不承认并不影响其普遍性品质。这就如过去有人不承认新民主主义革命与社会主义革命,并不因此而影响新民主主义革命与社会主义革命的合理性、必然性之品质一样。因而,也不能以当今时代有人不承认自由、人道、民主、平等等价值为由,否定具有普遍性品质的价值精神的存在。④

其三,应当注意区别普世价值与普世价值的特殊存在样式。具有客观必然性或普遍性品质的价值精神,总是以特殊样式存在,其具体内容、具体规定总是具体的。不同的主体、不同的社会历史条件,会有不同的具体规定。即,普世价值是抽象的,这种抽象的价值须有一个具体化的过程。不能将特殊化、具体化的普世价值样式等同于普世价值自身,不能以否定普世价值的某一具体特殊存在样式为由否定普世价值自身。

其四,应当注意区别价值精神的普遍有效性与普遍有效性价值精神的特殊实践。一种价值精神是否具有有效性这是一回事,这种具有有效性的价值精神在具体情境中的具体实践又是另一回事。前者直接指向的是价值自身的合理性、客观性,后者直接指向的则是主体的实践理性能力。不能简单地以具有普遍有效性的价值精神的特殊实践状况为由,否定普世价值自身。

4、有一种观点认为:存在着的只有具体的人权、人道、民主、自由,只有无产阶级或资产阶级的人权、民主、自由、平等,没有抽象、一般、普遍的人权、人道、民主、自由、平等,因而,没有所谓普世价值。这种观点只说对了一半。即,具体存在着的各种普世价值总是具体的。这就如具体存在着的总是张三、李四,而不是男人、女人一样。在这个意义上,这种观点是对的。但是,一方面,任何特殊又总是一般的,甚至离开了一般,特殊本身就是不可定义、不可被认识的。各种特殊的人权、民主、自由,总是属于人权、民主、自由的,它们是人权、民主、自由内部的差别。不能以此为由否定一般人权、民主、自由等价值的存在。另一方面,即使是这些特殊、具体的人权、民主、自由之间存在着真伪之别,那么,这只是提出了具有普遍性的客观内容自身究竟是何的问题,而不能否定这种具有客观性的普遍内容本身的存在。如果以真伪之别为由否定普遍性价值本身的存在,就如以伪科学为由否定科学的存在一样,难免轻率荒谬。

5、普世价值所提出的问题,是当今人类所有民族共同面临的问题。以“人权”为例。对于当代人类而言,人权价值仍然是一个哈贝马斯所说的未竟的事业。人权价值的未竟性,在其现实性上至少有三个方面:其一,在现代化的历史进程中,传统宗法等级人身依附关系并没有从这个地球上彻底消失,反人权的事件还不时出现在地球的各个地方。争取与维护人的基本自由权利与尊严,仍然是一个艰苦的斗争过程。其二,人权价值内容自身的开放性。随着社会的现代化进程,随着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与应用,人类面临一些前所未有的人权新问题。这些新问题对于人类命运的深刻影响,丝毫不逊色于启蒙时代确立起人权价值本身。其三,人权价值实践的艰巨性。人权价值主要不是一种知识,而是一种实践精神。如何将人权价值由通常所说的知识变为具体的实践,这是一种将普遍价值与特殊境遇有机统一的实践智慧。

人权价值及其实践永远是一个开放性课题。无论是发达民族-国家,还是发展中的民族-国家,都存在着人权价值的实践问题。那些已经实现现代化的发达民族-国家,人权问题不仅体现在通常所说的政治、经济领域,亦突出体现在由现代科学技术发展与应用所引起的日益被改变了的日常生活领域。相对而言,发展中的民族-国家的人权价值实践问题,不仅面临着发达民族-国家在现代化过程中曾经面临过的那些人权问题,而且亦同时面临现代科学技术发展与应用所引起的日常生活领域中的人权问题。发展中的民族-国家的现代化过程本身,就是在新的人类历史境遇中,以一种特殊方式为人权普遍价值的实践与发展做出自己贡献的过程。

在当代中国,经过30年的改革开放,人权、人道价值已不再被视为洪水猛兽。相反,一方面,它已逐渐深入人心,成为人们的自觉追求;另一方面,在人权价值及其实践方面亦已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⑤然而,我们在人权价值实践道路上的进步,并不意味着我们人权价值实践的充分与完满。诸多传统意义上的人权问题,与一系列现代社会发展过程中新出现的人权问题,空前复杂地交织在一起。而接连发生的食品医药安全方面的严重问题,则更是以一种尖锐的形式将人权价值及其实践的重要性、紧迫性进一步彰显。

二、普世价值是否是西方的价值或专有物?

6、怀疑或者否定普世价值的一个重要的可能理据是:自由、人道、民主、平等等普世价值精神,最早由新兴资产阶级提出,它是西方资产阶级的价值精神;普世价值是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在国际政治斗争中用来攻击我们的思想武器。如果根据这样的理由来否定普世价值的存在,则失之肤浅。

7、普遍总是存在于特殊之中,并通过特殊存在,没有离开特殊的普遍。一种文明成就总是由具体主体发明创造的,但这种文明成就本身却同时属于整个人类的。物质文明成就如此,精神文明成果亦如此;自然科学领域如此,人文领域亦如此。如果否认这一点,就无所谓“人类”文明。

自由、人道、民主、平等等价值精神,最初出现在西欧,是西欧新兴资产阶级在反对封建宗法专制主义斗争中所提出的价值要求。然而,自由、人道、民主、平等等价值精神及其所包括的反对宗法等级人身依附、反对非人道的斗争实践及其价值取向,却代表了现代社会与前现代社会的基本区别。这些价值精神尽管首先出现在西方,但它们却不是资产阶级的专利或专门财富,而是全人类的精神财富。这就如同孔子一样,尽管孔子生于东方,但孔子的思想却是属于全人类的精神财富。

8、确实,在国际政治斗争中一直存在着这种倾向: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一直用自由、人权、民主等价值作为武器,经常向我们发难。这就给人造成一种印象:似乎这些普世价值是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东西,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要将这些东西强加于我们。这种印象似乎使我们有理由相信:我们应当理直气壮地拒斥这些普世价值。这种误读性印象与理解,客观上将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置于道义的制高点,使它们拥有道义上的优越性。事实上,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同样面临着一系列人权、民主、自由等问题。应当破除它们先天地拥有道义制高点与优越性的神话与幻觉。

这里有几个关键点:其一,普世价值并不是西方发达资本主义所独有,科学社会主义同样在实践着普世价值精神。我们不能放弃道义制高点,不能自觉不自觉地使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居于道义上的制高点,拥有道义上的优越性。我们也要占领道义制高点,拥有道义优越性。我们如果不是持有偏见,那么就应当承认,自由、民主、人道、平等等具有普遍性品质的价值精神,已成为当今人类的一种文明的基本价值共识,它已超越了不同种族、肤色差别。如果我们放弃这面旗帜,社会主义现代化事业乃至科学社会主义事业的道义号召力与凝聚力,就是十分脆弱的。事实上,当代中华民族正在进行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就以自己的特殊方式在实践与丰富着这种普世价值精神,并为普世价值精神做出自己的独特贡献。

其二,普世价值作为一种政治斗争工具,可以为不同的民族-国家所使用。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可以使用,我们也可以使用。我们应当理直气壮地拿起这个斗争武器,进而使自己居于道义与政治的主动地位。一段时期,在极“左”思潮的影响下,我们曾放弃人道、人权的旗帜,不仅在实践中出现了令人难忘的苦难,而且在国际政治生活中也处于被动的局面。而当我们自觉主动地高扬起人权、人道旗帜后,我们就在国际政治生活中赢得了极大的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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