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剑涛:思想的张力――当代西方自由主义与社群主义之争在中国」正文
在西方政治思想界,自由主义与社群主义的争论已经进行了20余年,1 这一争论以文化传通的形式进入汉语学术界,也有10来年的历史。2 在西方政治思想界,自由主义与社群主义之间的争论,显示的是近代以来西方主流政治思想与非主流政治思想之间的思想张力。这种张力,是西方政治思想与西方社会互动而能够保持其活力的象征。当这种争论进入汉语思想界之后,它们以复杂的方式影响汉语思想界对于自己政治传统的认知、评价,制约汉语思想界对于自己所处政治生活环境及其改善方案的思考和设计的时候,就更是显示出不同政治思想的紧张状况。从自由主义与社群主义、中国与西方、理论与实践三个界面相互交叠的视角审视它们之间的关联性,无疑对于我们深入理解思想间的张力具有帮助作用。
一、界内界外
自由主义与社群主义的争论,首先是一个西方思想事件。断定它是一个西方思想事件,既是由于它的发生地域是在特定的西方思想-社会环境中。也是因为这一争论的主导问题是一系列典型的西方政治思想问题。更是因为参与争论的思想家们着意解决的,是当代西方社会面对的深层次的政治价值问题。争论的原有意义限定在西方政治思想界,这即是本文所谓"界内"的含义。
在"界内"看,自由主义与社群主义的争论,实际上主要是被认定为社群主义的主要理论家们在批评自由主义的论证。批评的对象,又主要是罗尔斯式的新自由主义观点。因为社群主义的出台,在直接的理论渊源上,是与罗尔斯《正义论》的出版联系在一起的。罗尔斯从洛克、卢梭、康德那里吸取理论灵感,以高度理论化的逻辑力量,再现了自由主义的理论魅力。尤其是他从"权利优先于善"的原则出发,以"原初状态"、"无知之幕"等精巧的假设、以自由在辞典序列上的优先设定处理平等正义的两个原则,对于解决自由主义长期以来在理论论证上的苍白,具有积极的作用。但是,罗尔斯的论证太强势了。他将道德哲学与政治哲学冶于一炉的论证选择,使得他不得不应付来自两个方向的挑战:从"左"的方向看,像社群主义者就对于他关于权利与善的关系论证、对于个人与国家关系的处理、对于权利与公益关系的安顿,颇为不满。从"右"的角度讲,像诺齐克就对于他将个人权利安顿在一个可能被国家侵犯的危险位置感到严重的不安。3
仅就本文关注的社群主义对自由主义的批评而言,从他们对罗尔斯自由主义论证的批评性关注扩展开去,他们一方面指责自由主义对于权利与善的关系的见解。认为自由主义锁定的个人权利对于善的优先性,其实仅仅具有伸张不以普遍善牺牲个人权利、并将权利基础上的正义与任何善的理念脱钩的含义。而恰恰是善的优先性才足以保证权利的认知、保证我们对于正义的认同。另一方面,他们批评自由主义的权利观,指出权利并不是自由主义认定的天赋的、道德的东西,而是后天由法律所赋予的。自由主义的天赋权利无论是在历史的维度、还是在语义的角度看,都不曾存在过。在这个意义上,他们强调自由主义做轻视的积极权利、集体权利。再一方面,社群主义申述公益优于权利的主张。他们强调,当正义不可能优先于善时,善的共同认知就成为社群共同行动的基础。这个时候,人们就会认识到社群利益的相容性与相关性,个人之善与共同之善就结合起来了。虽然这样会遭遇到一些人努力创造、一些人安于享受的难题,但是借助于美德教育,这些难题就会迎刃而解。最后,社群主义尖锐地批评了自由主义关于国家的立论。他们拒斥自由主义的国家中立论。认为鼓励公民积极参与国家政治生活,是民主的要求、反对专制的条件。4
如果我们不将关注的眼光停留在自由主义与社群主义的对立面上的话,我们似乎可以同意论者所说的"社群主义与自由主义在实质上是互补的,或者说是相辅相成的,只是双方的侧重点与着眼点有所不同。"5 因为,社群主义与自由主义似乎恰好在个人与社群、权利与公益、强国家与弱国家等方面形成互补的理论结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缺乏自由主义、个人主义就无法理解社群主义。
但是,这一争论引起"界外"的强烈反响则包含着不同的意向。一方面,当社群主义对于自由主义的批评经过海外华人学者和美国汉学家们的解释性处理之后,就具有了用以整理中国传统思想资源的不同参照架构的意义。另一方面,当这一争论投射在当代中国政治生活筹划的界面上时,经过拒斥自由主义的学者的处理,也就具有了完全不同的政治蕴涵。于是,"界内"与"界外"构成了全面描述自由主义与社群主义之争的两个线索。对"界内"的描述具有的是思想学术传输的功能。"界外"的应接发挥着指引我们选择现代性政治价值的作用。
这样,"西方的"社群主义与自由主义进入"中国的"社会政治理论介绍与解释语境之后,就发生了三叉分流:一个支流是学术取向的。介入其中的学者主要是介绍、评述西方这场争论的人物、思潮、流派、观点。另一个支流是将社群主义安顿在自由主义的绝对对立面,从而欢呼自由主义的"瓦解"。再一个支流是将社群主义作为拯救中国传统的理论支点,为中国传统思想、尤其的儒家思想所具有的现代性辩护。如果说前一个选择在一个全球化时代是一个完全正常的文化交流象征的话,后两者则具有促使我们深入分析的意涵在。因为它们的指向不在思想学术,而在现实文化出路和当下政治选择--他们试图以社群主义的立论来激活已经丧失了活力的某种价值体系。思想的张力在此就鲜明地体现出来:我们在接受与拒斥之间,确认或否定某种思想的价值。简单地描述后两者的立论是必要的:以汉语思想界对立自由主义与社群主义立论的论点而言,他们借社群主义对于自由主义的批评宣称,自由主义的个人主义在理论上和实践上都彻底失败了。现在的关键问题是集体权利诉求而不是个人权利的强调,是对差异的关注而不是对普遍的重视,是对历史的尊重而不是对万民法的追求。就此他们认定"社会主义"的合理性而轻视自由主义提供的现代政治智慧。6 以关注汉语思想的现代前景并注重西方理论资源的借取来立论的思想家或学者而言,他们对社群主义的欢迎态度,则是因为社群主义将"集体"凸显出来,并以此批判了凸显个体的自由主义理论,这恰恰与中国传统的主流儒家伦理具有某种"一致性"。7 这种一致性体现在三个方面:重视群体的自我意识、强调集体的利益、伸张道德的义务。在这种观照的眼光注视下,此前流行的"儒家自由主义"立论,似乎已经不足以为儒家的现代性提供辩护了,倒是"儒家社群主义"更能够将儒家的现代性价值显现出来。显然,他们认为社群主义的流行为儒家伦理的现代重光提供了有力的理论支持。8 由这一简单的陈述可以看出,进入汉语思想界的社群主义话语,已经变成为申述中国现实政治主张或重述中国传统观念的思想工具。在西方文化语境中社群主义关注的自由主义的缺陷之类的问题,已经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问题的重心已经偏移到了这一争论为我们表达中国关怀提供什么支持。
二、文化语境
分析起来,西方政治思想界关于自由主义与社群主义的争论,汉语思想界关于这一争论的反响,其实各自具有它们的特殊文化语境。这是二者在关注点、表现形式与思想指向上呈现出重大差异的原因。
已经有论者指出,社群主义与自由主义的论争,是西方文化的当代处境的产物。它具有自己特殊的知识渊源与现实根底。从知识渊源上讲,社群主义的出台既与亚里斯多德以来就存在于西方思想传统中的社群观点有密切的联系,又与对新自由主义的反拨相关。从社会背景上看,则既是对于西方国家的国家弱化的一种理论反弹,又是对于曾经在西方政治生活中发挥过重大作用却逐渐衰落的中间性社群进行重建的诉求的反应,更是1960年代兴起的新社群运动的理论回应,以及对于1970年代兴起的新人权运动的理论总结。9 这些特殊的文化环境因素,是构成社群主义批评自由主义的理论与实践条件,也就成为社群主义出台的文化语境。
话分两头。在西方文化语境中出台的社群主义,可以从理论渊源与实践动力两个方面进行审视。从前一个方面即理论渊源来看,一种文化的多元特性,对于这一文化的基本价值观念可以发挥因于时代的不同导向。西方文化发源于古希腊、罗马、希伯莱。由于罗马精神是在法治界面上深刻影响西方文化走向,而希伯莱精神主要影响西方人的宗教信仰,比较起来,希腊的理性精神培养出的各种政治价值阐释,就成为西方政治思想界汲取不同思想营养的一片文化沃土。自近代以来,西方文化发展的现实推进力量,大于历史上的思想力量。西方文化的发展,经历了自中世纪以来最为严重的文化断裂。中世纪使得希腊文化转移到中东一带,而在原生区域几乎销声匿迹。而兴起中的"现代",更是将西方的思想传统与社会运作传统"中断"了。现代性以其变迁的速度、变化的范围和固有的制度,彻底改变了我们习以为常的传统的状态。"现代性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把我们抛离了所有类型的社会秩序的轨道,从而形成了其生活形态。" 10 于是,在现代性充分发育之后,尤其是在现代性显现出某些自身的不足的时候,人们就会向"中断"了的思想史寻求资源,以便纠现代性之偏。社群主义批评自由主义的立足点恰恰就在这种历史的断裂上面。像麦金太尔指责自由主义的个人权利学说的时候,就沿循历史学与语言学的双线进行--用语是完全现代的、历史是横空出世的。他们以对接历史的姿态,将自己解决自由主义的理论"困难"的思想资借直接通到古典希腊。而且对于相沿以下的相同理论资源加以聚集,比如社群主义者对于黑格尔、腾尼斯关于社群论述的重视。思想史的回观为思想的现代转向提供了资源。同时,新自由主义的流行,形成了被社群主义视为"霸权性"的文化话语。11 这样就激发了社群主义者在新自由主义的视野之外,去寻求解释现代性困境和设计现代性出路的热情。他们将结构是与自由主义相反对的西方社群论激活,从而使得自由主义的个人主义自我观、权利优先的政治理论和义务论的伦理取向之不尽合理之处显示出来,试图以群体主义的自我观、公益优先的政治理论和目的论的伦理取向取而代之。12 这种对于主流话语的反弹性建构,是西方现代思想史屡见不鲜的。
当然,社群主义对于自由主义的批评,主要还是当代西方社会政治生活变迁所导致的。这是从第二个方面即社会政治实践来看社群主义出台的原因的一个视角。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降,冷战相沿以下,达50年之久。这50年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对峙性存在,促成了人们特殊的政治思考方式。对于自由主义的思考来讲,也确实具有推动自由主义者从"免于"(free from)的视角审视现代自由之如何可能的问题的独特性。这样,积极自由(free to do)的价值可能就溢出了自由主义者的眼界。当冷战趋近结束的时候,人们可以逐渐脱出对峙性的眼光,比较理性地看待自由的理论结构问题。这个时候,被认为是所谓"冷战自由主义"的某些理论弱点就曝露出来。社群主义就抓住这些弱点批评自由主义的理论建构。加上新自由主义是基于福利国家运行的理论反映,利益分配如何既符合自由原则、又符合公正要求,本来就是一对难以协调好的矛盾。于是,社群主义便有了进入自由主义主流话语天地进行理论检讨的余地。而1960年代在西方国家风起云涌的新社会运动,在激进主义的驱使下,也在自由主义的做小国家、做大社会的理论导向的驱动下,演变得愈来愈烈。国家确实做小了,社会的秩序也相应缺乏保障了。1960年代的造反运动,将西方人的政治认同分裂了。13 自由主义不再具有统一的政治号召力。"理想的冲突"成为这个时代的观念图景。14 于是,像社群主义这种旨在重整秩序的社会政治学说,就不仅有了纠自由主义理论之偏的动力,更有了纠社会运动之偏的动力。双重动力合壁,给予了社群主义以强势的理论建构支持。
在中国,情形则有不同。自由主义与社群主义之争的引介,与中国寻求文化出路与现代性政治设计方案想结合,也就使得这一引介具有它独特的、中国的具体文化语境限定。一方面,现代世界的文化传递,使得西方文化的动向具有了"世界"动向的先导性。这一文化传通的"定势",使得自近代以来就有"睁眼看世界"文化习性的中国人,不得不打醒精神来加以对付。当社群主义对西方主流的社会政治思潮加以严厉批评的时候,中国人既有一种吸取新兴文化思潮的兴奋感,又有一种解除西方主流文化压抑的感觉。于是,社群主义顺利地进入汉语思想界,就不是什么可怪之事。另一方面,当这一争论透入汉语思想界之后,它的文化语境必然地发生重大的变化:其一,着力介绍这一争论的学者型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