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军:从历史走向未来――中国转型的挑战、路径和前景」正文
摘要:
我翻译的《民主化转型的政治经济分析》一书是关于后发国家政治和经济转型的实证研究成果。它从经济与政治复杂的互动关系的角度谈论民主化之前的经济政治条件对民主化过程的影响,以及民主体制获得巩固的前景。无庸讳言,我翻译此书时是带着中国问题意识的。本文就是笔者试图以该书的经济加政治复合分析框架为基础来谈论中国未来的民主化转型。当然,由于中国尚未实现民主化,我的分析带有相当多的预测性或论断性评论,而不是一种实证分析。转型是一个连续性的历史过程,它连接现实状况和未来愿景。当我们谈论转型的时候,我们要同时弄清楚转型的现实条件、可行办法以及未来出路。因此,在下文中,我将中国转型这一宏大命题分解为三个部分:中国转型的历史性挑战、动力机制以及可能的前景。
在第一部分,笔者指出,中国转型所面对的历史挑战其实是中国长久的负面历史遗产――信奉实用主义的官僚体制――在当代的回光返照。这一耗费巨大的历史遗产不仅直接加重了中国人的负担,成为各种不公平和非正义的总策源地,而且也极大地妨碍中国经济的发展和民生的改善。中国的现代化事业在这样的历史重负下奄奄一息。面对这样的历史负担,笔者在第二部分试图从源头理清这种历史循环的深层逻辑,指出打破历史的因循必须借助于一种超验亮光所映照的中道转型之路。在这种超验的亮光下,个人以及个人的自主性成为变革的推动力量,中国的崛起将取决于并表现为昂然屹立在大地上的每一个个人。最后,笔者结合中国转型所实际面临的非常重要的外部约束条件,对中国的未来前景做出大胆的预测,着重论及最值得期待的、最有可能的、以及最糟糕的三种图景。
本文的中心论旨是,中国的政治失衡带来了经济上的严重问题,而经济上的严重问题又将使得中国的民主化转型更为复杂、更为困难。但是,中国的问题并不是完全不可救药的,关键的是我们要找到一条中道的变革路径,让未来中国以最小的代价实现民主均富的现代化目标。在分析过中国过去三十年改革经验以及过去两千年变法实践的基础上,笔者提出一种自下而上的、以公民社会为推动力的中道变革模式。它既不是一种渐进主义的经验道路,当然也不单纯是一种狂飙突进的理想主义道路。毋宁说,它是介于两者之间的,既有渐进主义的务实性,同时又有道德理想的成分。后者为这种道路指明了方向,而前者则为道路的开辟提供了动力。
最后,笔者有必要首先在此声明,中国转型是一个非常大的课题,远非本文所能详细论述。很多问题,比如民族问题,宗教伦理问题、统独问题、国家结构问题等等,都超出笔者的能力范围。如果此文能对思考中国未来的人提供一个独特的视角,笔者就心满意足了。
一、中国转型的历史性挑战
现今的事早先就有了,将来的事早已也有了,并且神使已过的事重新再来――《圣经・传道书三章十五节》
我深信,他们在不知不觉中从旧制度继承了大部分感情、习惯和思想,他们甚至是依靠这一切领导了这场摧毁旧制度的大革命;他们利用了旧制度的瓦砾来建造新社会的大厦,尽管他们并不情愿这样做…――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
1.中国变革本应是一个以模仿实现历史超越的过程
法国著名思想家托克维尔在其名著《旧制度与大革命》中有力地证明了这样的一个命题:历史的发展有可能是跳跃性的,但更多的则带有延续性和反复性。本文的主题――从历史走向未来――所隐含的意义就是,我们可以在历史中去理解转型的对象,确认转型的目标,并寻求转型的办法。这正如《圣经旧约》传道书中所启示的那样,转型的对象“早先就有了”,将来的目标“早已也有了”,而转型的办法也只是“使已过的事重新再来”。
在民族国家的时代,从历史走向未来同时包含着两层意思:第一是从自己的历史中走向未来,第二层意思是从别人的历史走向未来。上面托克维尔的话主要是讲从法国自己的历史走向法国的未来,这是一种内生性的历史传承。当时的法国人并没有从别人的历史走向未来的条件,因为法国政治文明的演进基本上是内生原创性的,它缺乏可资比较和借鉴的对象,唯一能够作为参考的大概就是英国吧,但英国是君主立宪贵族,和法国大革命的目标还不一样。而对后来的转型国家,包括我们中国、其他发展中国家和前共产主义国家在内的后发国家的转型却常常要学习和借鉴其他较为先进国家的历史经验,因为后发国家的转型一般是观念引导型的,并且它需要一个效法和追赶的对象――一个因着落实这样的观念而实现自由繁荣的榜样。
所谓的较为先进的国家是相对的概念,比如20世纪初期的英国和美国是相对于西班牙和葡萄牙的相对先进的国家,西班牙和葡萄牙在20世纪八十年代是相对于韩国、巴西、匈牙利和波兰的先进国家,而在当下,所有这些国家相较于中国都属于先进国家,都可以成为中国学习和借鉴的对象。
中国作为一个相对落后的国家,在其转型的过程中需要从别人的历史学习的不仅仅是观念,而且还应该包括被实践证明可行的办法。这一点在中国经济改革的过程中表现得很突出。比如中国执政党所定的执政目标之一――健全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系――中的市场经济本质上就是一个巨大的观念体系,它包括私有产权、自由创业、自由就业、自由交易和法治秩序等一系列的观念。而中国经济发展战略和策略的最初模仿对象恰恰是东亚国家以及象台湾和香港等已经实现市场经济的海外中国人地区。
我记得在我上大学的时候――1990年代初期,经济学教授们最爱讲的就是“雁阵模式”。什么是雁阵模式?这一概念最早是日本学者在1935年提出的,后来逐渐完善。我们大学教授谈论这一模式的背景是日本的经济当时在东亚地区处于最领先的位置,成为雁头,而排在其后的为经济发展水平较为落后的亚洲四小龙――韩国、台湾、香港、新加坡,最后的则为中国与东南亚的几个国家――象印尼、马来西亚、菲律宾、泰国等。在这个模式中,日本成为产业和技术发展的领头兵,当这些领头的产业和技术在日本失去优势时,它就要实现产业和技术升级,而把原有的产业和技术转移到相对落后的亚洲四小龙。同理,后者在将该产业和技术充分开发后,也要实现产业和技术的升级,而必须把原有的技术和产业转移到更为落后的国家,也即中国和东南亚国家。东亚地区这种先后秩序、逐级转移的分工模式使相关国家或地区的经济次第得到开发,并依次腾飞,这种格局有点象天空中有秩序的雁阵,故此这种分工发展模式被称为“雁阵模式”。这种雁阵模式就非常突出地显明了后发国家的追赶和模仿战略。当然,雁阵模式后来主要因为1990年代以来全球化的大行其道以及日本经济的衰落和中国经济的相对崛起而成为明日黄花。
除了“雁阵模式”,我们知道,作为中国经济发展战略的另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出口导向的外向型经济发展战略也是模仿的结果,是直接从日本和亚洲四小龙那里学来的。中国到现在还在实行这种策略,其特点就是依靠美国市场的消费能力来发展自己的本国制造业。
这种模仿和追随还体现在很多其他方面。我今年春节后回我老家的一个小县城,我的高中同学是我们县公安局的刑警大队长,我跟他聊天,问他现在的工作状况怎样。你知道他怎么说的?当时着实吓了我一跳!他说我们正在西化,向美国学习。我理解他的意思是公安机关的一套管理制度和办法都在向西方标准靠拢。只不过他们依然还是一个专政机构,而不是一个服务机构。但是他们也在模仿,在我们想不到的地方和机构里都有人在模仿。我相信我们的军队也在模仿美国,尽管他们模仿的可能还仅仅只是技术工具性的,器物层面的。我相信,如果他们有机会和条件,也会成为如美国军队那样的国家化的中立机构和力量,而不是某一党某一派的力量。
由此我们也可以基本得到一个结论,那就是中国进步――包括经济的增长、社会管理手段的改进以及法治上的改善――并没有什么秘密和奇迹,因为到目前为止,绝大部分的成效都是学习和模仿别人的结果。阳关底下无新鲜事,也就是《圣经旧约》传道书中所说的:现今的事早先就有了。
2.中国转型面临的最大挑战:滑回历史的深渊
客观讲,中国的模仿为中国带来很多积极变化,包括经济富裕程度的提高、个人自由空间的扩大,社会平均受教育程度的提高,等等。但我们现在也发现中国处于一种非常尴尬的境地,经济发展了,只是表现为GDP总量的提高,一般民众的生活水准却无法反映出这种数字化的经济发展速度。看不起病,上不起学,买不起房,找不到工作;贫富差距越拉越大,贪污腐败越来越猖獗;工资不涨,物价高涨;自然环境变坏了,人文环境也变坏了。
所有这些问题都可归因于杨小凯先生所说的那种“后发劣势”。什么是“后发劣势”?后发劣势其实也是对后发国家的诅咒。其意思是,后发国家由于可以比较容易和快速地模仿先进国家的表面技术和方法而获得最初的成功,他们出于惯性和侥幸而不愿模仿那些比较难模仿的内在制度和规则。结果是,他们在尝到最初成功的滋味后就很快会因制度上的劣势而陷入一种发展上的不利状况。
现进的制度规则体系早就存在,成功地实践了这套规则体系的国家也早已存在,中国的问题不是有没有模仿的机会,而是有没有模仿的意愿。中国执政党的意愿缺乏可以从邓小平先生说的一句话中清楚地读出,他说中国改革是摸着石头过河。就是他不愿设定一个制度模仿目标,走一步看一步,中国改革或转型的路线图是没有的。可以说,中国改革的指导思想就是这种实用的理性主义。邓小平还讲过另外的话,就是有很多问题现在解决不了要延缓一下,留给下一代,理由是下一代可能比他们更聪明。这导致执政党在很多事情上能拖就拖,其实这是一种极端的理性机会主义,用俗话讲就是小聪明,也是推脱责任的借口。
制度后发劣势就是中国问题之症结所在。孙中山曾讲: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在全球民主化的潮流中,中国不进则退。事实也正是如此。中国的制度在世界制度变革的潮流中,激流勇退,最后退到我们传统的官僚专制体制。如何理解这种退步?我上面引用的托克维尔那句充满睿智的话语可以给我们很多启示。尽管中国共产革命轰轰烈烈,历时几十年,先是暴力革命,后有文化革命,既试图改造社会政治制度,也妄想改变人心道德。可是,托克维尔说得明白:“他们在不知不觉中从旧制度继承了大部分感情、习惯和思想,他们甚至是依靠这一切领导了这场摧毁旧制度的大革命”。在革命过后建设中国的过程中,邓小平及其所领导下的执政党又“利用了旧制度的瓦砾来建造新社会的大厦,尽管他们并不情愿这样做”。
因为我们在世界变革的潮流中没能顺势而为,没有模仿先进制度以改进乃至扬弃我们的旧制度,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可能依然在延续从旧制度中继承下来的感情、习惯和思想,也就是说我们依然生活在过去之中。虽然现在的八十年代甚至九十年代的年轻人从表面上看起来非常地叛逆,但事实是,他们和中国大陆的每一位中国人一样依然生活在传统的思想、情感和习惯之中。我们一方面没有从别人那里学到新的制度,另一方面却又从传统中继承了那么多的感情、习惯和思想,而且,这个新建的社会大厦中又存有很多传统旧制度的因子,我们很遗憾地看到,这样,问题的后果就很严重了:旧思想、旧习惯以及旧制度的发酵和繁衍已经将中国当下的政治生活拉回到在中国存活兴盛了两千年之久的旧官僚专制传统之中。向传统制度的这种回归也验证了圣经中所讲的“现今的事早先就有了”。(关于中共统治方式向传统王朝治理模式的回归,我在下一部分还有更进一步的论证,本部分主要提出我的一些看法或观点。)
无庸讳言,这种回归或者复古始自邓小平。邓小平的没有路线图的实用理性主义是他所领导的执政党推行改革的意识形态。在我看来,这种意识形态本身就是一种复古,它抛弃了革命理想主义或者专制乌托邦,却同时也抛弃了符合普遍人性和普世价值的人道理想。如果失去了理想,人类将是什么?人类将下降到动物式的生存状态。对邓小平来讲,他既然抛弃了革命的理想,那他的唯一思想资源只能是传统思想。这种传统思想实际上是流在他的血液里面的。他的理性实用主义当然也就是传统儒家讲求的理性实用主义的一种变种而已。这种理性主义后来在执政党内蔓延成风,甚至发展为极端机会主义,虽然邓小平是始作俑者,但其内在的演化机制却正如托克维尔所指出的那样,是传统在不知不觉中恢复对个人的辖制和影响。
如果说由于受革命历史的牵扯,执政力量在思想意识上向传统的回归显得比较暧昧和扭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