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翔:从《天风》看中国激进基督徒的政治表达(1946-1949)」正文
本文选择以1946-1949年的《天风》作为分析的文本,主要是因为在基督教的刊物中以《天风》最具有争议,在与现实的结合方面又最具代表性,而其创办人吴耀宗亦是中国激进基督徒的代表人物。这个刊物在战乱中诞生,1949年以后又成为中国基督教会的机关刊物,它的命运与中国的时代变化紧密相连。因而可以有效地观察分析一批中国激进基督徒的政治主张与立场,进而探讨时代变革中基督教与政治、基督徒与社会的关联与互动。
此外,这里需要对「激进基督徒」予以界定。这里的激进是政治概念,是相对于政治上保守或中立的基督徒而言。具体来讲,激进基督徒一般具有以下特征:政治上支持社会革命,倾向共产党,对于共产党解决中国问题的道路具有较高的认可度;神学立场比较激进,强调基督教是革命的宗教,敢于批评指责政府,积极欢迎新时代的到来。
一
《天风》1是一份基督教周刊,1945年2月创办于成都,主办机构是基督教联合出版社。1948年1月1日以后,改用「天风社」的名义出版。
《天风》的诞生源于基督教应对时势的要求,也归功于以吴耀宗为首的一批激进基督徒的推进。2 其宗旨是提供一个言论管道,以便教会对重要的时事问题做出基督教的解释。它所引为模范的是美国基督教自由派刊物《基督教世纪》周刊,具有强烈的政治性。
这可以从《天风》的办刊宗旨略窥一二。在《天风》的发刊词中,吴耀宗指出:「本刊是一个基督教刊物,基督教对社会生活的基本主张,是自由平等博爱。这一主张的基础就是上帝为父,人类是弟兄的信仰。现代民主主义大部分是从这种信仰产生出来的。把这一个富有革命性的信仰,应用在中国现在的问题上,使它能够变成转移危局,救赎人生的力量,就是本刊的使命。」
编者在《耶稣主义就是「真正的社会主义」》一文的按语中明确宣称:「本刊的使命是表达基督教对于当今时局的意见,尤其是响应并促进国内外蓬勃成长中的民主运动,所以我们除了宣扬耶稣的真理以外,也尽量刊载有关民主与团结的言论。」 3 吴在1946年8月的《复刊词》中强调,在维持与改革现状的斗争中,作为主张自由平等与彻底民主的基督教应当是进步革命的,当下的使命「就是要把现在以人为奴隶,以人为工具的社会,变成一个充分尊重人的价值的社会,使人类不必再因利害的冲突,阶级的对立,而演变成分裂斗争的现象」。4 其参与政治及对于时局的态度已是十分鲜明。在其后《复刊一年》的社论中又重申了这一信念:「基督教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信仰,它是革命的力量和酵母。尽管基督教受到来自这个世界的挑战,但是它从来没有退却;相反,它总是坦然地面对挑战,而且必将击败这个世界所有的邪恶力量。」5
《天风》「可算是教会定期刊物中的突起异军,确是新型的,较诸其它各教会报大有不同。更当提及的,其立论的正义感,相当精纯,态度积极,大有主耶稣斥责罪恶奸邪,具有大智大勇的气魄。」6 以至于谢扶雅不无担心地感慨:「如果天风因了过去底作风而犹被訾为太前进,左倾,过激,……以至弄到不得不竟遭流产底一天,那就太可惜了!」7
《协进》月刊评论《天风》说:「该刊为一综合性刊物,言论注意自由前进,其立论虽非代表教会共同的思想,但为教会一部分爱好自由前进之作家,分别撰述各方面文稿,颇受青年欢迎。」8
为尽可能做到代表《天风》的立场起见,本文所选择的《天风》周刊的文章,除个别文章外,基本上都是社论或者每期的首篇文章。其实,从文章的观点来看,《天风》的作者群中还有不少的激进分子,但本文仅以所选文章的作者为例,所举文章除社论外,涉及14位作者。其中吴耀宗、张雪岩、郑建业、涂羽卿、陈仁炳、林永俣、陆干臣、黄培永、耿元学等9人所存资料较为详实,通过他们在1949年前后的经历,可以约略窥知他们言论立场的渊源。限于篇幅,兹不赘述。
二
《天风》自1946年10月第四十二期取消社评(论),但我们依然可以从其置于首位的文章大概推演出其倾向性。而从1948年12月149号起又重新恢复社论,成为该刊重要论断与取向的标杆。《天风》标榜开放民主的办刊,允许不同的言论存在与自由论争。我们可以常常看到不同观点的碰撞,甚至与社论基调不甚相同的文章亦有刊载。但是,一个刊物就是一个生命,整体上还是具有清晰的价值取向与立场定位。《天风》也不例外。我们就从《天风》的整体来考察,以几个问题为核心,梳理出《天风》在这些问题上所呈现的脉络。
第一是对于基督教与政治的关系。《天风》着眼于两个方面,首先即是严厉批判教会与现实的脱节。
吴耀宗在59期发表基督教讲话之十一《基督教与政治》,首先批判了基督教内部坚持基督教与政治无关的论点,批驳了属灵派与基要派封闭的个人福音观,认为:「基督教对于政治所应当发生的作用,就是以先知的声音,对一切影响人类生活的事,批评指导,为真理作见证。」并且「应当主张社会的自由平等,拥护人格的神圣尊严」。同时也指出目前「基督教最大的弱点,就是它和现社会太过打成一片,使它不能负起批评社会领导舆论的责任。」而且「被统治者利用作麻醉人民的工具。尤其是近世与新兴的资本主义制度,完全打成一片,不止拥护这制度,并且变成它的骨干,作了它的代言人。」基督教失去了其超然性独立性,目睹社会的腐败与黑暗不能有所作为,吴认为这样的基督教已经丧失了真正的内涵与本质。教会与现实脱节也使得众多的青年感到失望,甚至离弃基督教,转向共产主义。9
现实中基督教会的表现的确令人失望,诸如「主唱和平宣传和平的基督教教会对中国的战乱国事讳莫如深,对贫富不均的社会也缄口不言,甚至教会自身亦在这种不均中过生活毫不感到不对,对非法无礼的贪官污吏和豪商巨贾,反有和谐,对强权争霸的国际关系,也毫不介意。」10
而《天风》则公开宣扬「基督教是超脱时空限制的伟大信仰,也是革命运动的动力和酵母,现实向它挑战,它就勇敢地接受,而克尽它底战胜恶魔的使命。」11 明确主张,「我们应该过问政治,分析政治,批评政府,并站在为民主,为自由,为平等,为幸福的一面,向恶魔和恶魔的代言人进攻。不要忘记,耶稣的精神是战斗的。」12
其次,着重指出了基督教的性质。从《天风》的一批代表性文章里,我们可以梳理出一条关于基督教性质的线索。概而言之,基督教是革命的宗教,真理至上的宗教,人民的宗教。论者常常涉及到新与旧,前进与倒退,进步与反动,新生与腐朽等带有强烈比照与明显倾向的词语,并指明基督教在二元对立中的绝对选择与优势定位。
基督教是革命的宗教。「毫无疑义地,基督教是主张自由平等的,是主张彻底民主的,因此,它应当是进步的,革命的;只有进步的,革命的基督教,能够真正表现耶稣基督的精神。」革命在这里是弃旧迎新,破除黑暗拥抱光明,具有勇往直前敢于战斗的精神。虽然「基督教不能也不应拟定新中国或新世界的方案,……但是它却不能因为这样就无视于旧时代的罪恶。违反正义人道的社会和国家,压制人格的制度是阻碍上帝的旨意在历史中的实现。教会应当毅然地负起先知的使命,发出上帝严正审判和慈爱救赎的声音;揭露时代的罪恶,宣示上帝的慈爱。」教会保持革命性与批判性的根本是保持先知的角色与使命,而非与哪一个时代或哪一种社会制度同流。13
基督教是真理至上的宗教。「今日的世界,正在一个剧烈的转变中。旧的东西,将要毁灭,新的东西,已经萌芽。在这新旧交替的时候,我们敢不敢抱着『真理至上』的精神,摒弃旧的东西,迎接新的东西?如果某一种已经证实了的真理,国人认为是危险的,我们敢不敢公开地接受他,为他宣传?如果某一种真理,是从一个我们所看不起的人,或者是从我们的敌人的口中说出来,我们会不会为着『面子』的缘故,而仍然把它拒绝?在一个变动的时代,接受某种真理,可能的就是等于站在新旧两种对垒的力量中的某一方面,就等于有所偏袒,就等于参加了一个斗争。中立是不可能的,但是中立的态度,就是『与世浮沉』,而不是『真理至上』。」14 以上所列的选择破除了中立的可能性,具有鲜明的立场,我们可以推断这种选择的深意是一种选定,即哪种力量是新的,代表进步的,那就是基督教所应支持拥护的,换句话说,那也就是真理所在。
基督教是人民的宗教。人民群众的概念已经开始频频显露,这得益于民主观念的盛行一时。二战后民族解放运动与民主潮流的涌现进一步凸显了人民的力量。「战后的世界已经进入了『人民的世纪』,中国也已经挂上了世界的民主列车。……基督教是一个人民的宗教,所以基层建设为基督教一个永恒的使命,直到人类在经济上,政治上及社会上达到真正平等的一日。」15 1949年首期《天风》发表专论,强调教会属于人民。「『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我们的古语包含一个不朽的真理,人民的声音正是上帝要垂听的声音,人民的要求也正是上帝的旨意。」并进一步宣称:「我们相信任何一个国家内人民的胜利一定可以得到基督的祝福,反人民的力量要受他的咒诅。因为基督的道理是施行公理的,公理是属于人民的,所以基督必然属于人民。公理必然得胜,所以人民也不会失败。」16
按照普世宗教与革命宗教的标榜,基督教提倡阶级平等与民族平等。邱道成更是将其扩展为全人类的宗教,发展出一种新的基督教史观。豪迈地宣称:「甚么是基督教的历史路线呢?它是解放全人类,不分阶级,性别,肤色,信仰,地域!它是促进全世界和平,使人类免受战争的恐怖与威胁!它是实现『天下一家』使全世界十六万万人民组织一个以爱为中心的大家庭!甚么又是耶稣的中心信仰与主张呢?它是实现全人类的博爱,自由,平等。它是促进科学的进步,提高全人类的经济生活。它是顺应历史的潮流,站在人类进步思想的最前线,促使民权时代的早日实现。」17 这种阐述已经使基督教完全超越了现实之争,是具有浓厚理想色彩的「新史观」,或许可以称之为基督教共产主义。
有人批评《天风》是偏于共产党,「带有某种色彩的」。吴耀宗解答说:「讨论政治问题,就不能不有所主张,有所批评,讨论政治问题,就不能不对现状表示不满。」事实上的确是有所偏向的,吴的文章更为明显。故此,他进一步表示:「我们不怕『偏』,我们应当『偏』。真理是『偏』的,真和假之间,没有中立的地位,是和非之间,也没有中立的地位。」18
也正因为此,《天风》从「第三期以后,几乎每一期都有一二篇文章被删,或被扣呈重庆图审会,将一期中预定的稿中弄得支离破碎,使编辑的人不能按照原定的计画做。」19 自1947年10月25日的第九十三期起,原有的「时事述评」栏目取消,只保留了篇幅不大的「每周时事摘要」,大概也是因了这个缘故。原有的述评观点鲜明,倾向性十分明显,颇有些快意恩仇的味道,可能也惹了一些人的不快。由述评改为摘要后,只呈现事实,述而不评,多少也是一种对于现实的妥协。
第二是基督教与民主。民主运动的兴起是基督徒对时局的一种响应。民主问题也是《天风》所关注的重点,论述较多,具体可以归纳为三个方面。首先,基督教与民主的关系。基督教与民主是不能分开的。1949年担任《天风》主编的林永俣认为,「反民主就是反基督教,因为基督教所支持的就是民主,所要打击的就是反民主。基督教基本的主张是确定人的价值,民主思想所争取的是保障人的自由。从基督教的立场来说,惟有人的价值的确定,人类才能得到自由。这理论与民主思想根本没有冲突。」 20
民主化与基督教,在原则和观点具有不少的共同点。时任圣约翰大学校长兼中华基督教青年会全国协会董事涂羽卿,在中华基督教青年会全国协会委员会战后第一届常会演讲中强调,「基督教的生活方式也就是民主化的生活方式;基督教的品性也就是民主化的品性;基督教的最高原则也就是民主精神的最高表现。我们甚至于可以说,基督教是能使民主生活方式基督化的。」21
1949年1月29日,《天风》发表社论《谈基督教与民主》,对于「基督教」与「民主」作了详细的界定,澄清了一些错误的认识,继而指出:「民主政治之背后,是民主的精神。就在这里,它与基督教的教义,发生关系。因为基督教尊重人的价值、人类平等、彼此相爱、与人类机会均等这些道理,和民主精神吻合。不过,民主政治除了这些,还有经济的问题,政治制度的问题及社会福利等实际的设施,都是属于政治的范畴。」并指斥目前所见的民主只是政治野心家的资本,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假民主。22
其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