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尔根・莫尔特曼:世界正临到终结抑或其未来已然开始?」正文
我们不知道世界是否正面临一个终点。如果它应该临到一个终点的话,我们也小知道此终点是什么。不过,我们因基督教信仰所知道的乃是,随着基督降临至此世界(如约翰福音所说),随着圣灵之涌人所有肉身,上帝国及其新创造已经开始来临。也许,并非我们所有人都要死,如保罗所思量,但是我们所有人――活着的和已死的――都将因上帝荣耀之来临而改变(哥林多前书,15:51)。我们可以换一种说法以言此事。可以说也许所有人都要死,也可以说人这一种类将要灭绝;不过,所有人都会从死里复活,都将改变。整个人性和全地,从最末的到最初的,从最初的到最木的,都将“就在一霎时,眨眼之间”(哥前,15:52)相继突然地在上帝的荣耀之中再生和变形:vita mutatur non tollitur ?
治下的世界“,这个世界之中有一切虚妄之事,有摧毁和灭绝的力量,有被带至终点和绝望的一切东西。带来上帝之新开始的不是世界的终点。事实恰恰相反:是上市的新开始将这个已入歧途的世界带至其应得与渴望之终点。我们由新的日头才始察觉到夜的黑暗,我们只有因着善才认别恶,唯有通过我们对生命的爱才明白死之致命性。生命的灭绝,或者一个世界的灭绝,是因为在其自身之中没有任何创造性的东西。我们不能通过摧毁我们的现有世界而强求新生。
这个世界的真正终点就是我们视为上帝之新世界的开始这一面,即转向我们的一面。正如我们可以将被钉十字架死去之基督理解作一个神圣的改变和形变进程,我们同样也能够想象旧世界正在消逝,新世界正在临近。没有任何东西会灭绝,只是一切事物都将改变。所以,就像保罗在罗马书8 章18节以下所思想的那样,此世终结之痛犹如上帝之新世界分娩之痛。
因此,基督教对未来的盼望,通过想念被钉十字架和复活之基督的现场给予回答了关於世界终点的末日启示问题。这是我们以坚定的信仰能够给予的唯一答案。它没有问答关丁神义和世界未来的所有末日论问题。毕竟,基督自身也带着问题而死:“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但是,因着被钉十字架之基督的情谊,因着复活之基督的希望,我们能够带着未答之“终局问题”而活着,无需给出各种草率的回答,不必因此无回答而沉入深深的沮丧之中。
根据它们处理的是历史的目的(telos )还是历史的终点(finis),可以区分关于历史终点的各种观念。如世界历史有一个目的,那么那便是它的完满,历史循序渐进地朝着这个目的的方向前行。据圣经传统的观点,这种世界历史的目的乃是千年王国,在这个千年王国中,基督和那些属他的人将以和平统治各族列国(启示录第20章,接但以理书第7 章)。暴虐的帝国将被人子的仁爱王国所取代(但,2 ,7 )。依据古代世界所持的观点,历史的目的是黄金年代(维吉尔)。依照现代人的希望,它是自由国度(马克思)或者永久和平(康德)。对于社会主义于1989年解体之后的福山(那时他在华盛顿的国务院工作)来说,资本主义和自由主义的民主乃是历史的终点。我们将此类关于终点的各种观念叫做弥赛亚式千禧年主义的观念。换句话说,如果世界历史在世界的终结处抵达其终点的话,那么它将通过大灾难而中止。据圣经传统,这个大灾难是“世界的末日”,从占代的观点看,是“宇宙大火灾”,从现代人的忧惧来看,是世界的核子毁灭或者全球性的生态大灾难。我们用现代式的说法把此类观念叫做末日启示的观
念。它们所构想的世界终点没有构架好世界历史的过程;事实上,它抽空了每一个历史时代的意义。世界历史变成了无意义的受苦史。它的终结自然是它最好的东西。
二 世界历史的目的:千年王国
没有什么希望比千年王国的观念更加令人痴迷,也没有什么比它引致更多的灾难。基督徒盼望基督的和平王国,罗马人期待黄金年代,现代的男男女女则寻求在一种无历史和无冲突状况下的“历史终点”。这种希望的首次达成出现在康斯坦丁统治时期的重大转折点,那时,受迫害的基督教首次在罗马帝国成为“被认可的宗教”,继而在狄奥多西大帝和查士丁尼大帝治下成为君临一切的罗马帝国国教。那些与基督一向受苦的人将与他一同作王(哥前,6 :2 提摩太后书,2 :12)。所以,这些历史事件的政治转折被千禧年主义的角度解释做是从殉教时代向千禧年的转变点。神圣(罗马)帝国就已经是基督的千年王国(启示录,20),在这个王国里,基督将亲自作王,并审判万族列国。神圣帝国(imperium sacrum )的庇护人是圣乔治,他杀掉了象征上帝和帝国之敌人的龙。帝国的守护天使是天使长米迦勒,他杀死了天上的龙。神圣帝国(imperium天使是天使长米迎勒,他杀死了天上的龙。神圣帝国(imPcTiunl sacmm )也从一个十字架开始。但是,它不是基督在加尔各答的那个十字架。它是康斯坦丁大帝所梦想的十字架,这是他在312 年的胜利标志。因此,殉道时期的基督十字架成了基督教帝国的胜利十字架。出现在基督教民族的骑士团中和勋章上的正是这个十字架(圣乔治十字勋章,维多利亚十字勋章铁十字勋章等等)。当基督的教会变成罗马帝国的国家教会之时,它便使传福音和信仰的使命屈服于身为基督徒的统治者,这些统治者认为其宗教使命是通过他们的征服令各族扳皈依基督那永恒的和平国度。
关于普世性基督教王国的政治神学始于对但以理书第2 和第7 章中所谓的“王国意象”的一种忽发奇想的解释。堕落的四个帝国自混乱之海中兴起。但是随后,人子的仁爱王国自天而降,这王国因和平和公义而永存。它将通过“非人手凿出来的一块石头”(但,2 :45)击碎这个世界里的所有帝国,以火(但,7 :10)摧毁它们(但,2 :44)。在巴比伦、波斯和希腊帝国之后的第四个帝国是罗马帝国。在但以理看来,这个帝国乃是摧毁混乱王国的人子之永恒王国;但据这种政治神学看来,还将有一个作为“第五国”的普遍性基督教王国,它是其前机个王国(translation.imperii )的延续,也是它们的完成。这就是基督教神圣帝国(impcrium sacrum )之政治弥赛亚主义的源起,而这个帝国将一直延伸到时间的尽头。当拜占庭于1453年没落之后,这种政治弥赛业主义移转到了西班牙和葡萄牙,并形成了“伊比利亚式五国论”在发现美洲之后,它为暴力征服和在印第安人地区的传教活动辩护并以之为义。直至现在,弥赛亚式五国论对世界历史的看法在基督教世界中仍然是最有影响的整套观念。但是,它建立在对但以理之预言的一种误释之上。
现代性的时代意识以另一种形式展现了这同一个希望的达成,德国人将这个现代叫做“新时代”(Neuzeit )。“现代时期”被认为是人性的第三个时代,十二世纪意大利先见菲奥利的约阿希姆将这个时代预言作正在来临的“圣灵的第三个时代”。“新时代”也是终结时代;因为在新时代之后除了世界的终结之外,再无其他什么东西来临。1492年之后对美洲的征服和通过科技对自然的攫取能力使我们有足够的理由将欧洲对世界的宰治看做是世界历史之弥赛亚式的完成,更为这宰治增添了一种正当性,即这宰治被合理地认为具有一种被颂扬的终结时代之庄严性。美国将自己视为新世界的事实,和它以“新的世界秩序”(novus ordo saeculorum )作为其标榜的事实,与欧洲的“基督教时代”的观念以及将现代看做“新时代”的观念相呼应。
乌托邦时代,即(梦想)一个拥有正义和社会平等的乌托邦,始于美国独立宣言和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一切人皆生而自由且平等。”十九世纪精神因两方面而给人以深刻印象:一方面是人权宣言,这个宣言为生活在不向国家的个体之公民权利而辩护;另一方面是关于一个无阶级社会的各种观念,这些观念推动着社会主义下人运动。但是,要自由的权利和要平等的诉求之间的冲突依然存在。无论在民主主义者还是在社会主义者那里,欧洲都试图以这两种动向辩称其对世界的宰治合理地建立在一种普遍人性之上,建立在一种涵括整个人性的政治秩序之上。西方世界的特有价值被作为现代世界的普遍价值提供给所有民族和所有人。
从日前来看,预言历史以西方为终点的最后一个预言家乃是福山。作为俄国哲学家柯耶夫在巴黎所提出的对黑格尔的无疑是怪异而奇特之解释的支持者,福山将“现实存在的社会主义”在苏联帝国的崩溃看做是“历史终点”来临的曙光。他坚持认为自1989年以来,资本主义和自由民主制度再也没有任何其他现实的替代性制度,这是西方的胜利。相似的民上政治形式将在每一个地方获得发展。“一切事务的全球化”将取代物质需要的相互补足。我们正处于不同政治经济体制剧烈冲突的终结处,正处于“一个别无选择之世界”的开始处。在多元化的资本主义民主中,人根据其所做的一切实验已经最终找到他所追求的东西。福山的历史终点不是一个黄金年代。它是一个充满厌倦的“沮丧时代”。充满冲突的,曾是活生生之历史的东西,现在只能在历史博物馆中被仰慕。
和平之千年王国的神学政治梦,在这个王国中基督与属他的人将治理并审判各族,这是一个不可实现的梦想。“神圣帝国”之外显危机以及其更多的内在危机导致了各种深切的失望和末日焦虑。世界政治中“新世界”和“新时代”的梦想,追求每一个人的人权和人之尊严的梦想,被二十世纪发生在欧洲的两次世界人战所击垮。奥斯威辛、广岛和切尔诺贝利事件都表明了现代世界的这种弥赛亚式梦想的终结。而最终,福山的“历史终点”也会被证明是一个恶梦。受压迫受凌辱的人们的反抗,一个受肆虐的地球的反抗,不会任由世界处于现在的状况之下。根据黑格尔的看法,历史终点的标志不是缺少其他替代性选择,而是摆脱冲突的自由。但是,福山的现代世界本身便导致各种将促其衰亡的矛盾,或者,即使这些矛盾能够被解决,另一个世界也将会因此出现。这些矛盾即是社会矛盾也是生态的矛盾。自由市场经济产生这些矛盾,但是无力终止。当关于历史终结的梦想毫无结果的时候,无论这被向往的是基督之千年王国还是“每一事物的全球市场”,我们所得的教训很简单:在历史之中完结历史是不可能的。
三 世界的终点:没有希望的现代启示录
对世界之灾难终点的惧怕只不过是对世界光荣完满之希望的背而。当那希望破灭之时,所剩的一切通常就是这惧怕。圣经传统中不仅有先知的希望,也有末日预言。在赛亚书第24到第27章、撒迦利亚书第12到第14章、但以理书第2 和第7 章以及约珥书第3 章中,我们都可以发现关于正在来临的世界终点的观念。在新约里,则有马可福音第13章的末日景象和约翰的启示录。当先知的预言延伸至以色列历史之外并展现一种普世政治视野或者说宁宙向度时,这时就在谈论末日景象。接着,会允诺有一个“新时代”或者一个“新创造”,在此,这个旧时代或者旧世界将走到尽头。依照但以理书第2 章,庞大的人间帝国将被摧毁,但是接着“上帝将建立一个永不被摧毁的王国”。根据但以理书第7 章,这个王国就是神圣之“人子”的仁爱国度。
圣经关于世界之可怖终点的末日启示可以追溯到挪亚洪水时期的传说(创世记,6 ―9 ),根据这段传说,由丁有权能者的败坏,上帝想要毁灭人类和地球,为了与从灾难中被救出的义人挪亚订立新约,在此新约中则没有构想任何新的世界终点(创,9 :11)。但是在圣经关于世界末日的观念背后,乃是远为深切的对上帝的惧怕,惧怕上帝可能会在根本上为在此世界上创造人类感到“后悔”,惧怕上帝会完全撤销其创造之念。一个“审判”世界之邪恶的上帝顾念着这个世界;但是一个完全转身离去的上帝则任出世界陷入混沌和虚无。审判乃是希望的一个标志。唯有败落和终结才是无望。
为了与圣经中的末日启示传统相区别,“现在的末日景象”这个短语被用来描绘人为的灾难:核子末日景象、生态末口景象等等。这样解释是错误的,因为他们把人类所应负的责任推诿给上帝。人类不得不为人类的核毁灭论负责,而在启示录的大决战(启,16:16)中起作用的乃是上帝。这就是为什么那异象充满希望,而另一幅景象则全然无望。人类的自我毁灭,人类对这个地球的生命空间的毁灭乃是人间男女的罪行,而不是像圣经中的末日景象那样是神圣事物的启示。
不足为奇,今天,对已经威胁着我们的反人性之罪行的末日解释正在制造一种新的末日恐怖主义。这是从对世界终点的消极企盼直截了当地步向一种对世界的积极终止。这就是我们所熟知的无政府主义。在十九世纪,俄国无政府主义之父巴枯宁就已经宣扬这样的口号:“毁灭的快乐也是一种创造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