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年:意识形态淡化,共产党丢了一个法宝」正文
认真研究各种主义的本质含义
记者:在培养国家知识分子过程中,意识形态会起到什么作用?
郑永年:意识形态的作用很重要。很多人说中国太意识形态化了,其实正相反,现在中国最大的问题就是主流意识形态太弱。社会上各种意识形态左的、右的多得不得了。政府应该把最优秀的知识分子集中起来,加强主流意识形态的宣传策略。共产党以前有两个法宝,一个是意识形态,一个就是组织。现在光靠组织的力量,淡化意识形态,这样很难持续。没有意识形态就意味着没有软实力。口号性的东西不叫意识形态,意识形态就是社会成员自身认可和接受,并且内化于心的观念。缺乏意识形态,维持秩序的成本就很高。任何一个国家没有意识形态的约束而光靠制度根本是维持不下去的。人永远比制度聪明,人总可以找出逃避制度的制约的。中国腐败越反越多,制度基本无法约束腐败,就是因为人已经没有道德观念,只认得钱。
记者:您能否分析一下当前中国的意识形态状况?
郑永年:主流的社会主义意识形态是适合中国的,关键是转变宣传方式。中国的自由主义看似强大,其实早就遇到发展瓶颈了。中国到目前为止,社会中有很多自由成分,意识形态非常多元化,这些都是自由的因素,可是中国的自由主义者不去研究这些新现象,不去考虑中国的自由主义,还是拿着西方的理论来衡量中国,这也不对,那也不对。这就好像拿苹果来衡量橘子,说橘子存在的问题就是不像苹果。自由主义如果拒绝本土化,永远不可能成为中国的主流意识形态。与自由主义拒绝本土化相反,新自由主义在中国被本土化了,这导致了很大的负面效果。中国公共事业的市场化改革之所以那么迅速,就是因为没有抑制新自由主义的力量。在中国,有权的、有钱的人都把孩子送到国外读书,他们哪能感受到教育市场化的危害。有钱的人不需要医疗保障,有权的人本身就有医疗保障,公共物品是为穷人服务的,穷人没有话语权,谁会愿意发展公共服务呢?公平地说,新自由主义对冲破计划经济的束缚、促进经济增长还是起到一定正面作用的,但新自由主义侵入到公共服务领域,把公共服务取消掉,这就非常糟糕。中国目前提供公共服务不是没有钱,而是动力不足。动力不足,就是因为穷人缺乏影响国家政策的渠道。中国学者常常说资本主义民主,好像资本主义与民主是一体的,其实民主恰恰是资本主义的制约力量。我们的社会科学学者根本很少有人去认真研究各种主义本质的含义到底是什么,只是乱套西方的理论。
记者:那是不是意味着,中国社会科学的本土化发展任重道远?
郑永年:本土化是关键。中国发生这么伟大的转型,社会科学界却不去认真研究中国社会,只是用西方的理论瞎解释。如果中国的社会科学学者永远不能结合中国实践进行理论创新,那中国就永远没有自己的社会科学。现在中国的社会科学具有美国化的倾向,美国的社会科学都没有像中国那样“美国化”,它允许各种理论互相竞争,看哪个理论更能解释美国社会,而中国不是这样,中国社科界就是完全把美国的理论拿过来。这非常危险,不仅中国自己的社会科学建立不起来,还会摧毁中国的传统文化。
中国从清朝末年开始就引进西方的理论,到现在依然如此,什么市民社会理论,什么统合主义,这些都不是中国的,全都是西方的。把西方理论硬套到中国实践上,就是我常说的把苹果皮贴到橘子身上。中国社会科学必须意识到中国实践是研究主体,中国现在的社会科学理论研究远远落后于实践,包括民主理论。中国有很多民主的因素,就是缺乏自己的民主理论,原因就在于只是拿苹果来批判橘子,这本身是没有解释橘子的。
想解释中国,只看西方的理论是不行的,必须有结合中国实践的理论创新。比如医生看病,我的病你医不好,不能说我的病生错了,只能说你所学的东西学错了,需要修改的是你的概念和理论。中国学者就是用西方理论解释不通就说中国错了,这样不仅医不好中国的病,反而越医越坏。有的地方本来是常态的东西,他说你病了;有的确实是生病,但采用错误的医法给医坏了。所以我说,中国的自由主义是自毁前程。他不去研究中国的自由因素,说是不喜欢。但他喜欢的仅仅是西方的理论,但这个理论所说的东西,连美国都找不到。某些中国学者一是没信心,二是没责任,如果这两者不加以改变,中国就不会有自己的社会科学。
中国现在就没有自己独立完整的社会科学,中国只有史学最发达。要建立中国自己的社会科学可以借鉴西方的方法,方法是比较中立的东西。方法可以学,但概念是不可以学的,中国恰恰是学了概念没有学方法。做学问,理性很重要,像马克斯・韦伯说的,你观察问题的时候,绝对不能用价值来评判这个东西。西方和中国很多学者所做的就是对中国进行价值评判,这不是真学问。
民主DEMOCRACY
中国发展背后是一种文化价值
记者:您作为研究中国发展问题的政治学家,能不能谈一谈“中国模式”对世界的意义?
郑永年:“中国模式”对西方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意义是不同的。对于发展中国家来说,“中国模式”的意义在于,中国的发展经验是否会成为有别于西方的另一种发展模式。二战后,很多发展中国家按照西方的模式发展,但并不成功。在拉美、非洲和亚洲一些国家,采取西方民主模式带来了很多的问题。民主政治往往是和政治失序而不是社会经济发展联系在一起的。中国在过去30年中取得了巨大的社会经济发展,很多发展中国家开始对“中国模式”感兴趣。而西方国家更关注“中国模式”背后隐藏的价值观,它们担心中国的崛起会对西方的价值观产生冲击。西方国家的一些人把“中国模式”称为威权主义的资本主义,他们并不担心“中国模式”会阻碍西方的发展,而是担心“中国模式”的成功对西方民主模式的外在影响会造成巨大冲击。这也就是西方一些人担忧中国的软力量或者文化力量,因为隐含在中国发展背后的是一种文化价值。
民生进步是民主化的前提
记者:很多人认为,“中国模式”只具有经济意义,而对中国政治模式持否定态度,并认为中国政治模式如果不向西方民主模式转型,最终会使中国经济的发展面临政治体制上的瓶颈。
郑永年:很多人谈到“中国模式”都谈经济模式,认为中国经济发展是成功的,而不谈政治模式。但我觉得中国的政治模式很重要。如果不理解中国的政治模式,就很难理解中国的经济模式。因为中国的经济模式就是政治模式促成的。在国际学术界比较流行的观点是中国只有经济改革没有政治改革。这种说法阻碍了人们对“中国模式”的认识。不承认中国的政治改革就很难解释中国的经济发展成果,也很难理解当今中国政治与改革开放前中国政治的巨大差别。
这里的关键在于如何定义政治改革。我觉得不同的国家因为国情不同,政治改革具有不同的内容。同一个国家在不同的历史阶段,政治改革的内容也不一样。如果仅仅用西方民主化的观点来衡量中国的政治改革,就会认为中国政治改革进展缓慢。但只从民主化的观点看,中国很多的宝贵经验就会被屏蔽掉。对中国这样的发展中国家而言,政治改革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基本国家制度建设。从很多发展中国家的经验看,民主化并不能帮助它们建立现代国家制度。建立了基本国家制度,民主化的发展会是良性的;如果没有建立基本国家制度,民主化是不会成功的。而国家制度建设就是中国30年政治改革的核心。中国领导层一直在强调国家机构改革和法制。民主化也在不同层面进行,但其只是中国政治改革的目标之一,不是唯一目标。经济、政治和社会的多重转型曾给很多发展中国家带来许多麻烦,很多国家因为同时进行几项改革,改革者不堪重负,结果改革反而很不成功。
中国的成功之处就在于很好地处理了经济改革与政治改革的关系。第一,就是渐进改革。中国没有采取苏东国家激进改革的方法,渐近改革使国家有时间和空间来调整自身的制度,适应社会经济的变化。第二,中国采取的是分阶段的改革。每一阶段,各方面的改革秩序不同。我认为中国的改革基本上分为三大类改革,经济改革、社会改革和政治改革。从1978年到21世纪初,主体的改革就是经济改革。主体改革是经济改革并不是说中国没有政治改革,只是说政治改革不是主体性的,政治改革就是为了促进和支持经济改革。从21世纪初,尤其是十六大以后,中国改革已经进入了以社会改革为主体的改革阶段。社会改革的焦点包括社会保障、医疗卫生、教育、环保等方面。我认为,中国同样需要二三十年的时间进行社会改革。在这个阶段,我认为以民主化为主体的政治改革的条件还不成熟。因为经济改革的成功,中国基本的经济制度已经建立起来,而社会改革各方面的制度还没有建立起来。如果在这些国家制度还没有建立的条件下过早地民主化,可能会带来很多负面效应。前面的经济改革所产生的负面问题例如收入分配差异、社会分化和环保等,都要由社会改革来消化。社会改革也是下一波经济增长的最主要来源。如果没有社会改革,中国很难建立起一个有效的消费社会,内部需求的动力就会不足。同时,社会改革对未来的民主化也有积极的意义,就是要用民生促民主。从发展中国家的经验来看,民主很难促民生。民生的进步是民主化的前提。
民主是一国一模式
记者:由于今年东亚很多国家发生的问题都和民主制度与本国的适应性有关,现在国内很多学者开始关注东亚国家的民主问题,韩国一直存在财阀经济制度与民主制度的矛盾,卢武铉之死就体现了这一问题。您如何看待韩国民主政治的前景及其对中国的借鉴意义?
郑永年:我认为民主只有山寨版没有正版,每个国家的民主发生和民主模式都不同。即使在西方,民主也是一国一模式。民主先发生在西方,然后向其他国家传播。民主有内生型和外生型。泰国的民主受外在因素尤其是美国因素影响就太大。韩国存在的问题不仅仅是民主问题也是阶级问题,财阀和老百姓的矛盾很大。菲律宾、泰国和韩国在民主问题上存在着类似的问题。美国的民主在亚洲影响很大,韩国、泰国和中国台湾地区的政治人物在主导其政治发展方面大多以美国为师,过多地受美国的影响。
民主在美国社会运作良好,但到了这些社会,民主就出了很大的问题。问题很简单,因为这些社会和美国社会的经济文化环境很不相同。从政策层面来说,美国的民主实际上表现出一党制的特征。美国的中产阶级庞大,共和党和民主党无论哪个党执政,都必须往中间靠,没有中产阶级的支持,哪个政党都很难执政。美国的民主在美国是一种社会整合的力量。但美国民主移植到发展中国家,由于没有基本的国家制度建设作为前提,中产阶级又不大,民主往往成为社会分化的力量。所以我们看民主,不能看民主的形式,而要看民主的实质。关于民主,我们要下大功夫去研究,我们现在的民主理论都是教科书式的,不是美国式就是欧洲式,这些民主理论很难解释发展中国家民主实践中遇到的问题。西方的民主理论是西方学者对其社会的经验观察而不是公理,在一个社会的经验观察不一定适合其他社会。政治学的很多理论都是经验观察而不是公理。在一个民族、宗教和阶级分化都很大的社会,民主化会造成国家的分裂,民主的分化力量需要引起我们的重视。
各阶层和平相处、共同发展
记者:很多学者认为“中国模式”是一种威权模式,并与西方民主模式相对立,您对此怎么看?
郑永年:首先,我认为把威权和民主对立是不成立的。如果比较中国和美国的制度,实际上美国的制度比中国更威权。美国有一整套完善的制度,政府的政策能够有效执行下去。任何一个体制都有其威权的一面,也有其民主的一面。说中国是威权政治,西方是民主政治,这是过于简单的意识形态式的看法。西方的很多制度建设都是在威权的条件下进行的,比如德国的社会保障制度,就是俾斯麦用“铁血”手段建立的。所以威权和民主都是相对而言的,威权主义本来是对社会现象的描述。威权本身对政府推行改革是一个优势,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相对平稳,就是威权模式的功劳。任何一个国家,无论是西方还是非西方,大部分制度都是中性的和技术性的。要治理一个社会,就需要这些制度。用民主和威权或者专制不能解释这些制度的产生和演进。
中国因为制度建设不够,尤其是具有权威性的制度建设不足,未来改革的困难会越来越大。社会改革比经济改革要面对更多的阻力。经济改革说穿了,就是把人最邪恶的一面放出来就行了,让每个人去追求利私;社会改革就涉及公共利益,是要有利他性的,要你为公共物品掏钱,所以我们看到现在很多既得利益集团不愿意掏钱。中国的“新左派”非常强调国家能力和社会公平,但这两者不是必然关系,国家能力强不一定就能保证社会公平。中国现在非常有钱,但为什么钱不能花在民生方面,中国对社会保障、公共教育和医疗的投入与GDP总量相比是非常低的。所以我认为改革会越来越难,尽管你知道未来应该怎么走,应该建立社会保障,进行环境保护,但就是无法推行。西方国家的社会改革都经过漫长的过程,很多国家完全是靠社会运动和民权运动推动的。各个阶层之间如何妥协合作,这个问题很难。从很多国家的经验看,搞得好,大家和平相处,共同发展;搞不好,就出现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暴力。中国必须注意这方面的发展趋势。
改革REFORM
中国社会是危机驱动型社会
记者:改革本身就是分权过程,国家向社会分权,中央政府向地方政府分权,这会不会存在悖论,一方面改革需要强大的中央政府领导,另一方面又在分权,这个悖论如何突破?
郑永年:国家制度建设并不是说要完全依赖中央政府。中国可以说存在两种分权,即向地方分权和向社会分权。1994年以后中央把财政权集中了起来,但没有把事权集中起来,所以在很多情况下,是中央出政策,地方出钱,这样会导致地方政府动力不足。所以我认为,凡是关系到国计民生和公共服务的重大制度建设,一定要中央出钱来做。如果中央不愿意做,那就应该把财权和事权都下放到地方去做。但光向地方分权也存在着问题,就是地方权力过大会出现“土皇帝”。向社会分权比向地方政府分权更有效果,可以预防地方专制,让社会监督地方政府。从前我们讲中央向地方分权讲多了,讲向社会分权讲得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