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日云:人民及人民的统治」正文
2009年10月15日晚,本人主持的“西方文明大系”第23讲,请来著名的美国史专家、北京大学的李剑鸣教授主讲“现代世界的民主与民主化”。在李教授演讲结束后,本人做了简单的评论和发挥。整理成文时做了部分加工。
如前面李老师所说,民主问题在今天非常复杂,一百个人讲民主,会有一百种讲法。今天,我们又聆听了李老师的一种讲法,受益匪浅。
李老师认为,现代民主形成于18世纪末美国建国时期,那是当时西方世界的边缘。李老师是著名的美国史专家,他对建国时期那些Founding Fathers创建美国民主时的思考是非常熟悉的,理解非常深刻。我觉得,他对支撑美国民主的基本理念的阐述是非常准确和透彻的。
李老师没有局限于美国建国时期,他的视野非常开阔,向前追溯了现代民主的前史,从雅典民主讲起,向后延伸到现代民主的发展、改革、巩固和完善,还涉及到西方民主向全世界的传播,也就是当代世界的民主化浪潮。从古代到当代,从西方到全世界。在演讲中,李老师既有对民主理论内在矛盾的揭示,也有对民主现实的批判性思考,同时我们也看到李老师对民主基本价值的坚守。
今天我们思考复杂的民主问题时,不妨回到民主的最初含义,即“人民的统治或权力”,这一点李老师刚才阐述过了。但就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却不简单,它包括着民主理论的最重要的分歧和争论。一是何为“人民”,人民的地位是怎样的?二是人民的统治或人民的权力怎样实现?
我们先说“人民”。
历史上,人们公认英国对现代民主的贡献。英国中世纪的议会被称为“模范国会”,是现代“议会之母”。但现代英国人在走向民主的过程中并没有将民主口号喊得震天响,将“人民”棒到天上。按李老师刚才的讲法,英国人是诉诸于他们的传统,用他们传统的“自由”和“权利”的话语表达他们的要求和目标。也就是说,他们并不是在争取民主,而是争取“自由”和“权利”。但是在争取自由和权利的过程中,他们走向了民主,完成了民主化。每个人的自由和权利非常实在,这些权利和自由的获得必然指向民主。
美国人在建国时,国家制度的设计师们不仅不崇拜民主,反而对人民保持着几分怀疑、警惕、担忧甚至恐惧。在他们心目中,要建立的是共和制度而不是民主制度。罗马而不是雅典成为他们的主要摹本。在这个共和制度下,精心设计了一套复杂的机制,来实现精英与平民的平衡。这就是代表制民主、间接民主。在这种制度下,民意并不能直接成为国家决策,而是要经过代表来表达、过滤;人民虽然享受基本的政治参与权,但他们要受到精英的限制、约束、平衡。但正是这个制度,被19世纪初的托克维尔称为“民主”,从此后,它成为现代民主制度的母本或典范。
英国的历史经验告诉我们,人民地位的提高不在于将人民这个大词不断重复,不断拔高,而是将这个集合名词真正落实到每个成员,每个人的自由和权利。英国人走的是由个体到整体的路线。在西方的古典时代到中世纪,“人民”都是一个共同体概念,它并不是指一个国家的全体居民,也从没有共同体内所有人平等的意蕴。现代民族国家兴起后,“人民”成为民族国家共同体的同义词,政治哲学家将其视为一个抽象的政治人格(one person)。但在17世纪英国政治思想家霍布斯那里,“人民”被个体化了,从此,英国人将对“人民”的尊重具体化为对个人的一系列权利的承认和保障,随着一项项个人权利的积累,人民的地位不断上升。民主是个人权利发展的结果。
美国人的思想遗产告诉我们,没有对人民的尊重,对人民地位的肯定,不会有民主。所以美国宪法开头就是:“我们,合众国的人民”。宪法是人民自己为自己制定的基本规则。但民主的理想在落到实处时,同时要有对人民直接行使权力的弊端的清醒估计。人民可能在大多数场合不适合作出决定,但却有能力也有权利选择作出决定的政治精英。现代民主拒绝对人民无原则的崇拜和神化。平民大众与统治者一样,都需要制约。
在那个革命和变革的时代,现代民主创生的时代,直接诉诸民主并将人民的地位抬得最高的是谁呢?(同学们回答:法国),对,是法国。卢梭的人民主权理论将人民视为一个统一的人格,个人完全被消溶、被虚化了。而抽去了个人的“人民”被抬到至高无上的的地位。你从卢梭那种非理性的、浪漫主义的民主理论中,能看到法国人的民族气质。正是法国大革命,将人民推上神坛。在地上,他代替了君王;在天上,他取代了上帝。
人民被奉上神坛,人民欢天喜地,大革命成为无套裤汉的一场狂欢、盛大节日。但很快就证明,被神化的人民比专制暴君更可怕,无限制的人民权力带来雅各宾派的血腥恐怖政治,而空洞的人民符号很容易成为独裁者的面具。神坛上的“人民”成了一个巨大的怪兽,张开血盆大口, 没了一个个鲜活的个人。就民主化进程而言,英国和美国的民主是稳健、扎实的,难以逆转的,也是比较和平理性的,但法国却经历了激进民主与专制暴政间反复的更叠。激进民主并没有带来民主,而是拿破仑的第一帝国、复辟王朝和波拿巴的第二帝国,还有一次次的革命震荡,动不动就是街垒战。结果,法国民主的建立比美国晚了近百年。
法国风格的传人是谁呢?(同学回答:苏联),对,是苏俄。苏俄那时也继承了法国大革命的“人民”话语,人民神话。那时苏联政府叫“人民委员会”,国家的部长叫“人民委员”。苏联对“人民”的热情传到中国后,被成倍地加温。在中国的政治生活中,“人民”话语无处不在。我们的国家叫“人民共和国”,政府叫“人民政府”,还有“人民代表大会”等。警察叫“人民警察”,法院叫“人民法院”。到处是人民领衔,到处是人民至上的符号。
我前几天在博客里的一篇文章里曾谈到,世界上大多数民主国家,其国名上有“共和”,但一般都没有“民主”或“人民”。而原生型的民主国家,其民主最发达,民主的根基最深厚,但在国名中往往既没有“民主”,也没有“共和”。国名中在“共和”前面加上“民主”或“人民”的多都不是民主国家。在国名中重复使用“人民”、“民主”、“共和”的国家我查到有三个,北非的阿尔及利亚、我们一位默默无闻的邻居老挝、还有一位不断作秀很引人注目的邻居北朝鲜,称“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70―80年代还有过一个阿拉伯社会主义国家南也门。可惜它们都不是民主国家。
这就出现一个怪现象,往往把人民的地位捧得越高,人民的状况越不乐观。问题在于,人民只是一个虚幻的符号,法国革命中人民的崇拜者曾想给“人民”塑个雕像,但人民是无形象的,就像“自然”一样,它是个抽象的概念。在现实中,如何将人民具体化?只有将人民视为公民共同体,只有每个公民形成独立的政治人格,成为权利的主体,并将公民身份落实为选民,人民才是实在的。
再说几句人民如何统治。
这里涉及到刚才李老师谈到的熊彼特的理论与古典民主理论的分歧。这是当代民主理论争论的一个焦点。在这个问题上,我的看法与大多数学者不同,与刚才李老师讲的也有所不同。我认为,民主最健康的时代,是下层平民得到基本的政治权利,受到基本的尊重,能够参与公共事务,同时,政治精英又能够主导国家政治生活、也能够对平民形成制约。也就是说,精英与平民间达致一种平衡,这是最理想的政治状态,是民主的黄金时代。但民主发展的内在趋势必然会打破这种平衡。在民主制度下,平民地位不断上升,最终将精英边缘化,平民成为政治生活的压倒性力量。这时,民主就会走向衰落。希腊和罗马都经历过这个过程。
在我看来,当代西方的民主正在走向这个过程。所以不是刚才那位同学提问时所说的,今天西方民主正走向寡头统治、财阀统治,而是走向平民政治。我理解,李老师刚才虽然谈到西方民主中寡头化倾向,财阀的影响,但对于西方民主是否走向了寡头政治还是持审慎的保留态度的。而据我的观察,西方民主正在背离民主设计的初衷,精英与平民大众的平衡正在失去,向下层民众倾斜。而这预示着西方民主不祥的走向。
比如,美国的那些Founding Fathers设计的选举人团制度就名存实亡了,今天美国总统事实上是直接选举产生的。去年11月4号那天晚上,人们欢呼奥巴马当选时,其实奥巴马还没有当选,只有等选举人团投票结果出来,奥巴马的当选才合法。但实际情况是,选举人团怎样投票,结果如何,人们完全不去关心它了,因为那只是走形式了。
在西方国家广泛发展起来的直接民主、参与制民主、电子民主等,都冲击了代表制度,民众越来越直接参与公共决策的制定。美国虽然在联邦一级没有全民公决,但在地方层面上全民公决非常频繁。许多细小的事情,都由全民投票决定。比如一条道路该不该修,一项贷款该不该借,小学教室里要配一种什么家具等。
传统的政党在一定程度上是由政治寡头控制的,不得到政党的支持,一个人在政治上难有大的作为,而政党的大佬在党内有特殊的影响力。但现代传播手段的发展削弱了政党的作用,候选人更多地诉诸于媒体,通过媒体直接与普通选民沟通。政党不支持没关系,与党内大佬的关系没搞好也没关系,他照样当选。当年的卡特总统是一个这样的先例。2006年有一个著名的美国民主党联邦参议员竞选连任,在党内落选后,他仍然以个人身份竞选并最后获得了胜利。这个人叫利伯曼,是康州的参议员。当时我正在耶鲁,目击了这个过程。
传播手段的发展,将政治家直接置于民众监督之下。一些政治家完全成为民意的木偶。他没有自己的主见,民众喜欢什么就做什么,民意测验就是他的导航标。大到政治决策,小到行为举止、衣着打扮,都惟民意测验是从。政治精英失去了独立性,也失去了其在民主体制内应有的作用。
至财阀的作用,我们得承认,一个亿万富翁的政治影响力远远超过一个平民。如果你要论证西方民主受金钱影响,你能找到许多证明材料。我们的教育和媒体告诉我们,西方民主是金钱政治。但我们也要看到,财阀在财富上的优势会被其它因素部分地抵消。财阀有财富的优势,平民有人数的优势。毕竟民主制度是一人一票。并且,财阀内部也是分化的,相互竞争的。共和党有财阀,民主党也有财阀。财阀考虑问题不仅受其经济地位影响,还受其价值偏好、意识形态、宗教信仰、种族和性别等身份的影响,所以不一定在一切问题上都站在有钱人的立场上。不懂得这些,你就无法理解,在西方民主社会里,反倒贫富差距比较小,弱势群体受到较好的对待,国家建立起一系列制度,对金钱在政治生活中的影响进行了有效的约束。比如奥巴马受到各种弱势群体的拥护,按说财阀们不喜欢他,但他照样能够当选。包括他在竞选期间的筹款能力都远远超过了麦凯恩。奥马巴当选本身就说明,美国财阀的影响没有我们一些人想像的那么大。
所以,西方民主倒底是走向了寡头政治还是走向了平民政治?两种观点的人都会找到一些根据。我个人认为它正在走向平民政治。走向平民政治或大众民主是好事还是坏事,人们也有不同的评价。我认为这是wrong way,背离了民主的本意,这样走下去,前景堪忧。这里是我个人的浅显的观察和不成熟的一家之言。谈出来请教于李老师和同学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