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中筠:回归常识――关于现代化道路中的几个误区」正文
资中筠,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研究员,原所长,曾任《美国研究》主编,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著名国际政治及美国研究专家。近年来著述多涉及中西文化历史的研究。参与创办《美国研究》杂志和中华美国学会,创立“中美关系史研究会”并任第一二届会长。主要学术著作有:《追根溯源-战后美国对华政策的缘起与发展,1945-1950》、《战后美国外交史:从杜鲁门到里根》、《国际政治理论探索在中国》(论文集主编并序)、《冷眼向洋:百年风云启示录》(主编并撰写第一卷《二十世的纪美国》)等。译著有:《公务员》、《浪荡王孙》、《农民》(巴尔扎克著,法);《啊,拓荒者!》(薇拉・凯瑟著,美,此书再版多次,被人民文学出版社选入《名著名译英汉对照读本丛书》)、《哲学的慰藉》(阿兰・德波顿,英)等。
我现在要讲的不是学术报告,而是就一些常识性的,经常被误解的问题谈谈自己的看法。现在我们社会面临很多很多的问题,对于这些问题我听到或读到一些解释,有好多我认为是误读历史。这些似是而非的说法对我们国家的发展是没有好处的,就是为一些不合理的现象辩护。
现阶段中国还在资本“原始积累”的初级阶段吗?
第一,初级阶段的问题。凡是我们遇到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比如说教育问题,我们就说我们是初级阶段,现在还不能普及;遇到诸如矿难频发、令人发指的黑砖窑事件、以及弱势群体受到的种种不公平待遇和基本权利得不到保障的状况等等,我常听到以“初级阶段”来解释,甚至有人说是初级阶段的“原始积累”过程中不可避免的,世界上的发达国家在原始积累过程中都是残酷的,一部分人是要被牺牲掉的。我就觉得这个问题需要理清几个方面的思路,什么是原始积累?什么是初级阶段?是资本主义初级阶段还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我们不是自称是社会主义吗?原始积累是指资本的原始积累,这个过程我自己我体会到有几个特点:
第一个是由于生产力发展的需要,从小生产到大生产、从农业到工业,这样的一个过程。资本是需要积累的,资本不集中起来办不了大事,这是肯定的。但是这个过程是自发形成的。举一个例子来说,英国的圈地运动,是很残酷的,剥夺农民,但是其原因是因为发明了纺织机,有了大量对羊毛的需求,羊毛从哪儿来呢?原来是从外国进口,但是不够,而且很贵,那么就需要自己发展牧场,其结果就是把农田改成了牧场,在这个过程里大大地发展了英国的毛纺织业。这个过程里,当然有失地的农民,这确实是一个不可避免的过程,也许牺牲掉了一部分人,但是有一部分人就变成了工人,从农民变成了工人阶级。我只是举这么一个普通的例子,说明所谓的原始积累,第一是有利于生产力的发展,是由于生产力的需要,从小生产到大生产;
第二,这个过程是完全自发的,不是说政府下一个命令,说我要积累了,有一个什么什么样的政策,所有的农田收归国有,然后改成牧场。它都是在私有的情况下发生的原始积累。
第三,还有一个特点,这个原始积累的过程里,几乎和政治改革、思想创新、宗教改革是同步的,一边是资本的积累,一边是政治制度开始改革,宪政、民主制度逐步形成,一边还要普及义务教育。这些都是同步进行的,并不是等到一切都积累好了,都变成大的垄断资本,才开始有义务教育,或者开始有制度的创新,不是这样的。原始积累的过程里、资本积累的过程里,同时政治制度各方面都在同时、同步的进行。
因此,说我们国家还是在原始积累下我觉得有一点讲不通,一个是究竟是社会主义积累还是资本主义积累?因为社会主义应该是在发达的资本主义基础上向平等方面倾斜,为了是纠正资本主义的不平等。现在以“原始积累”来解释我们现在有许多非常不平等、非常不合理的现象,我觉得这在理论上、从逻辑上就说不通。第二,我们已经有了国家垄断资本了,我们已经有很大的资本了,连嫦娥都上天了,还原始积累吗?中石油、中石化等等这些都是非常大的垄断集团,而且都能够跟跨国公司一争上下,并且跑到美国购买证券了,怎么还要原始积累呢?我觉得从发展阶段上来说就不对头。
我们现在实际上有很多企业是跨国资本,外国资本早就完成了它的原始积累,然后把它的资本投入到我们国家,(姑且不论利弊如何,这是另外一回事),这些企业已经有了非常成熟的资本,早就脱离了原始积累的过程。
还有,我们现在所发生的很残酷的剥夺,或者是剥夺农民的地,或者是拆迁等等,并不一定是由于生产力发展的需要。假设在某个地方发现了一块油田,这块油田需要开发,把周围的人迁走,这可以说是生产力发展的需要,但是现在有很多拆迁,或者是占领土地农田,建什么东西呢?建高级别墅、超五星级酒店、高尔夫球场,甚至在南方不结冰的地方搞人造冰场,这是生产力发展的需要吗?是不是自发的?就是说是自然而然的走到这一步了,生产力就需要了?
我们国家从1949年之后,假如说有一个原始积累过程的话,这个过程已经完成了。我们回头看一下,确实是牺牲了农民的利益,多少年统购统销、农民交税等等,为建立大工业积累资金,农民在很长的时间里是没有得到回馈,没有享受任何福利、劳保、医保等等。我们确实建立了很大的工厂,而且在那个时候原子弹上天了,如果说“原始积累”,那可以算。大家都知道梁漱溟顶撞毛主席,被毛主席大骂之事,原因就是他为农民说话,提出剪刀差的问题。另外城镇职工的常年低工资,也是为这个积累做出了贡献。假如说建立了一些大工业,我们办成了一些大事,这些事业需要大量的资金。我认为,在早期这个积累过程应该是完成了的。
后来回过头来,原来计划经济的路行不通,因此现在要搞市场经济,实际上我们的市场经济还是很不完备的,因为权力并没有退出市场。我说权力退出市场,跟政府政策的宏观调控是完全两回事,每一个国家的政府都要用政策来调控,比如说现在发达国家都是用税收制度来调控,或者以某种政策鼓励或遏制某种产业,这种都是另外一回事。我说权力不退出市场,是直接的权钱交易的问题,因此现在我们的市场经济还不是完全的,法治也不完备。
在这样的情况下,把一切不合理的现象都归之于我们还是原始积累阶段,说教育不普及也是因为原始积累阶段,就说不通了。实际上我们的国家已经够有钱了,只要拿出一小部分来,义务教育问题完全可以解决。这笔帐谁都会计算。但是大家说来说去说了很多遍之后,就似乎成立了,可以把本来应该大力改造的事情,说成是合理的事情,可以等着慢慢来,一句“初级阶段”就解释过去了。
现在世界已经进入二十一世纪,而且是全球化的背景下,我们还要重新回头去经历资本主义国家曾经在三四百年前经历过的,对自己的老百姓非常残酷的这样的一个阶段,这是说不过去的。
当然这种说法还不见诸官方文件,但是也不是无的放矢,确实是在相当的一些精英人士里有这样的说法。现在我们官方已经把民生问题提到比较重要的地位,这当然是好事。
腐败会必然产生又自然消失吗?
第二个问题,我想讲一讲反腐败的问题。腐败是全民所诟病的,从上到下所有人都认为这个问题应该是大力反对的。但是也有人认为,腐败每个国家都有。有一种研究,说根据发达国家的发展经验,人均GDP到多少美元的时候,腐败最厉害,就是说原来不太发展的时候就不太腐败,发展到一定的时候就特别腐败,然后再接着发展下去,慢慢腐败就下降了。这是非常似是而非的说法,首先,一百年前的GDP,每人一千美元和现在每人一千美元价值完全不相等,购买力完全不一样,起码要乘15到20倍以上。另外说腐败可以随着生产的发展自然消失,我觉得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我要引用毛主席的一句话:“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动跑掉”。不进行大力的斗争,腐败不会消失,只要有钱有权的地方,腐败就会滋生,不会自然跑掉的。我觉得这就是对外国历史的误读,这些发达的国家,在发达的过程里都有腐败的现象出现,但是都有非常强有力的反腐败的斗争,而且是锲而不舍的斗争,才能遏制腐败。
举一个例子来说,我对美国的情况比较熟悉一些。美国在二十世纪初,有一个工业化突飞猛进的时期,同时腐败现象也很严重,是在它制度特色下的钱权交易。美国的特点是国会议员特别容易腐败,因为他掌握立法权。当然还有比如说政治献金,也是很严重的。还有州政府的腐败,因为它掌握地,私商要建设铁路,政府可以批给它地,有一部分地是州有的,垄断大资本需要地的时候,批地的问题是一个腐败很重要的来源。
美国这些腐败的现象,如何得到遏制和治理的呢?有一个过程。二十世纪初的时候,美国有一个“进步主义”运动,反腐是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内容。靠什么东西呢?说起来,第一个就是群众运动,美国的劳工运动不如欧洲的劳工运动那么发达,但是在二十世纪初的时候,罢工是非常厉害的,这是底层的力量。更重要的是舆论的监督,我相信在座有很多是媒体人,一定都听说过“耙粪运动”,专门揭丑。一本著名的书是一个女记者写的,深入调查洛克菲勒家族的标准石油公司,把它怎么小鱼吃大鱼,怎么样用不正当的手段巧取豪夺揭露无遗。当时这成为一种风气,所有的杂志、报刊都是以揭丑为主要的内容。当然这里面也有商业的考虑,因为可以使杂志、报纸的销路非常广。不论主观动机如何,客观上威力非常大的,被揭露对象,无论是官还是商,都坐不住了。问题在于它的基础在什么地方呢?就是宪法保证的四大自由,无论哪一届政府、哪一个权势集团都不能封报纸,不能对媒体施加压力说你不能报道这个或者不能报道那个。这个力量是非常强大的,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美国报纸,还不仅仅是美国报纸,西方报纸就是报忧不报喜,哪一个官克尽职守做了好的事,那是应该的,纳税人养着你,如果不尽责就撤了吧,所以没有报纸说某某部长好的不得了。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出现丑闻就进行揭露,一直到现在都是这样,威力比较大。同时被揭露者不能“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因为各级议员是选出来的,如果太臭了就选不上了。 然后改革派的人物得到群众的拥护,选入各级的议会组织,慢慢使议会得到净化,这是一个过程。我们一提起民主很容易就想起选举,但是光靠选举,选民没有知情权,是盲目的,民主是不完整的,是表面的。民主制度是整个配套的机制。
所以,决不是说经济越发展,就自然而然不腐败了,那些既得利益就都收心都做好人了,不是这么一回事,也不是好人与坏人的问题,这是一个制度的问题,使得腐败的成本特别特别高,而不腐败的好处特别大。另外还要有非常刚性的法律,就是任何人没有特权能够逃过这个法律,而且这个法律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的。
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腐败还是不断的。这么大力的斗争,锲而不舍的斗争,丑闻还是要出。如果都捂起来,那就更加要发酵腐烂了。只要有钱、有权的地方,必然总会产生腐败的,只有靠全社会锲而不舍大力的反对。所以我认为腐败无害论,或者自然而然等到经济发展就会消灭腐败,这是不可能的。
别的国家丑闻不断,不等于大家彼此彼此、半斤八两,不是这样的。有很多国家的廉洁度是非常高的。有一些国家,特别是像美国这样的国家,一有事情全世界都知道。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提出过一个公式:社会自我调节程度=丑闻/丑事X时间系数,也就是社会黑暗面被揭露出来的比例越高,就越有助于解决和杜绝,社会就越有希望。这就是舆论监督作用,所以称之为社会净化剂。如果有很多丑事,却没有丑闻,不闻于世,这就很成问题了,有病不治,慢慢就会在不见天日的情况下烂掉了。
监督机制有内部监督和外部监督。古今中外的政府设置中都有监督机制。例如中国皇朝时期都有御史、监察史以及皇帝派钦差大臣下去检查地方官。但是腐败的孳生本身离不开权力,历史证明只靠内部监督效果不大,必须有外部监督,乃至全民的监督才有效果。
另一个问题:市场经济是不是腐败之源呢?有的人认为,当初我们没有搞改革开放之前,挺好的,没有那么多的腐败。一般的老百姓里就有这样的想法,当时刘青山、张子善一贪污多少钱,毛主席就把他们枪毙了。现在有腐败,就是因为改革开放闹的,有了贫富悬殊、钱权交易。还有人认为,私有制是腐败之源,国有企业的改制是造成腐败的原因。
确实国有企业的改制问题比较多,但是更重要的,为什么问题比较多,主要不是市场,而是因为权力, 并不是说市场经济就没有问题,但是我们现在腐败的原因不是市场经济的问题,而是市场经济不健康、不完备、法治不完备的问题。是不是都国有化了就解决了问题?谁代表国家或“全民”掌管这些企业呢?是完全超脱于利益之上的“特殊材料构成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