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蜀:中国公共空间的生长点

作者:笑蜀发布日期:2007-12-28

「笑蜀:中国公共空间的生长点」正文

越是大家的事情,大家越不管

谈到中国社会的私与公,不妨先讲段我自己的故事。

我在广州一直是租房。原来我住在一个很老旧的居民小区,很脏很乱,也很喧嚣,基本上就是个贫民窟。每次进入小区心情都很糟糕,回到房间就不想再出来,当然就谈不上什么运动啦,健身啦。天长日久,身体状况就有了一些问题。我的朋友们很为我担心,经过他们的游说,我最近搬到了广州番禺的丽江花园,这是一个花园式的小区,林荫夹道,鸟语花香。我在丽江花园的房间比我原来的房间小多了,但是丽江花园的公共空间的质量,却比原来那个居民小区高得多,所以我的日常生活的品质不仅没有因为住房面积减小而有所下降,反而因为公共空间质量的提高,而得到了根本性的改观。住在现在这个花园式的小区,人的整个心情愉悦多了。现在只要有时间,我就尽量不呆在自己的小房子里,而是到公共空间,尤其是到江边散心,很享受,很满足,也乐意做一些简单的健身活动,然后身体状况、精神状况,跟从前都有明显的不同。

我原来那种居住状况,在中国城市的绝大多数传统社区,是很常见的。传统社区的居民,都把心思用于自己的小家,在自己经济条件许可的范围内,把小家尽可能装饰得豪华,现代,舒适,尽可能美轮美奂。但是对于家门以外的区域,也就是对于整个公共空间,就漠不关心了,管它怎么脏,怎么乱,怎么吵。自己家搞好了就够了,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就造成中国社会普遍性的“公地悲剧”。就是越是大家的事,大家越不管。于是整个公共空间就一片混乱,没有规则,没有秩序,没法让人呆下去。而越是没法让人呆,人们就越是远离公共空间,越是躲进自己的私人空间。

这当然不是现在才有的状况,而是几千年来一直持续的状况。中国文化中一个致命的弊端就在这里,就是缺乏公共参与,公共关怀,公共精神。大家都远离公共事务,公共事务就被少数人操纵,被少数人垄断。公共空间本来是人人有份的空间,但因为大家都放弃了,让少数人垄断了,结果公共空间就私有化了,成了少数人的私人地盘,少数人就在那里安营扎寨。你只要进入公共空间,都等于是进入了他们的私人地盘,都得把他们叫大爷,都得给他们留下买路钱,形成雁过拔毛的状态。公共空间当然就不再是真正的公共空间,名义上似乎仍然属于大家所有,但实际上成了水泊梁山,成了打家劫舍的天堂,以至于几乎每个人都没有安全感,每个人都随时可能遭到合法伤害和不合法的伤害。每个人都往自己家里躲、都只要私人空间的结果,是公共空间的彻底沦丧,公共空间基本上就成了一个土匪世界,每个人都受到威胁。这种状况下,自己的小家装饰得再美轮美奂,日常生活的品质都不可能高得起来。

只要私人空间,没有公共参与,没有公共精神,因此没有公共空间,中国几千年历史基本上就是这样过来的。所以譬如公共卫生,公共医疗,公共交通,公共财政,公共行政,公共服务,公共治理,整个公共概念,中国历史上基本是找不到的,基本上都是舶来品。我们现在常常说公民社会,但公民社会是建立在公共参与的前提上的,没有公共参与,没有建立在公共参与基础上的公共空间,哪来什么公民社会?

但是,这种持续了几千年的状况,正在逐步改观。新兴住宅小区就是这种改观的一个生动例证。

新兴小区是现代社会的缩微版

现在,但凡是城市的新城区,都是新兴住宅小区占主流。这种新兴住宅小区的特点是什么呢?

首要的特点,就在于产权清晰,即它以私有产权为基础。每套房产属于哪个业主,法律上的关系明明白白。但每个业主拥有的不只是他专有、专用的那套房子,他的房产证上,一般都会特别注明公摊面积,即他专有、专用的那套房子而外,他的私人空间而外,还有一个公共空间。这个公共空间,属于所有业主,至少在理论上,在法律关系上,大家都可以参与,有了收益都可以分享。

请注意这个公共空间的所有制形式,它是特别有意思的,它根本区别于我们过去所谓的“公有制”或者说“全民所有制”。过去所谓的“公有制”或者说“全民所有制”,是典型的总体主义,这个总体据说代表我们大家,我们每个人都属于这个总体,但这个总体根本不可能量化到每个国民头上,不属于哪个具体的个人,我们属于它,但它并不属于我们。名义上你是人民中的一份子,那份庞大的财产好像跟你有关系,但实际上你毫无参与的权力,分享的权力。实际上谁能控制那个总体,谁就可以自命为总体的代表,谁就是真正的所有者,真正的受益者。这种总体主义的“公有制”或者说“全民所有制”,本质上不过是权力所有制。但新兴住宅小区的公共空间或者说公共物业不是这样,它量化到了每个业主的头上,写进了每个业主的产权证里,跟每个业主都发生了实际关系。它不是总体意义上的“公有制”,没有一个抽象的“公”、跟每个业主实际上毫无关系的“公”;这种公共空间或者说公共物业,本质上是“共有制”,即产权量化到每个个体头上的“共有”,以个体为本位的“共有”,即人人所有。

家门以内是我专有的、专用的,家门以外的公共空间、公共物业,我也有份,我也有权参与,有权分享。这是现代新兴住宅小区跟中国城市传统社区的根本区别。改革开放以前,中国城市的居民很少拥有严格的私人房产,他们住的房子大多是单位分配的公房,家门以内的空间你只有暂时借用的权利,家门以外的地盘也跟你没有关系。所以,就居住角度来说,改革开放以前的中国市民,大多数都是真正的无产阶级――没有房产;而没有产权就无权过问社区公共事务,因此他们同时也是无权阶级。无产即无权。现代住宅小区不一样,现代住宅小区的居民,基本上都属于有产阶级,有产就有权,他们至少在法律关系上是整个社区的真正的主人,社区的公共事务,理论上只有他们说了才算。所有保安、所有物业服务人员,理论上都是他们雇用的,都要听命于他们。

这种新兴住宅小区,实际上是现代公民社会的一个缩微版,严格的私人产权是它的基本制度。大家都知道现在这种新兴住宅小区常常爆发冲突,不外是业主跟物业公司之间的冲突,业主跟开发商之间的冲突。这种冲突看起来似乎是消极的,但我认为换个角度看,它本质上其实是积极的。这种冲突爆发的主要原因,都是物业公司或者说开发商侵犯了业主权利,又尤其是侵犯业主的公共空间。物业公司或者说开发商只要侵犯了业主权利,只要侵犯了业主的公共空间,马上就能被发现,就藏不住手脚。为什么?首先是因为法律对产权的界定清清楚楚,没给他们留下多少做手脚的可能。其次是因为公共空间的产权已经量化到每个业主头上,属于人人所有,所以一旦公共空间被侵犯,马上就跟每个业主的切身利益联系了起来,这就最大限度地激发了业主的权利意识,就能最大限度地动员业主起来维权。这样的话,侵权者的侵权成本,侵权风险都非常非常高。

像现代住宅小区的这种冲突,过去是根本不能想象的。过去一切都是分配给你的,恩赐给你的,有个房给你住,甚至有张床给你用就不错了,你还闹什么闹。公有产业名义上属于大家,实际上跟每个人都没有关系,所以每个人都不关心。而公共物业这块利益太大,是天底下最大的一份产业,这么大一块实际上是无主的产业,无人关心、无人捍卫的产业,对人的诱惑实在太大,谁有权谁都想抢了它。总之,公有产业越是归属于一个抽象的总体,产权越不清晰,那么,争夺公有产业的战争就越频繁,越激烈,社会就越是动荡不宁。“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彼可取而代之”,这样的政治野心家就越多。打江山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坐江山,通过垄断政权垄断公共物业,成了致富第一捷径。于是,做什么生意都比不上玩政治,办什么公司都比不上“办政府”,就成了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的一个基本特色。这种特色,在一个产权清晰的国家是不可能有的。产权清晰,产权有保障,想抢也抢不过去,因为公共物业属于每个人所有,量化到了每个人头上,你要抢,就要面对可能是每个人的反对。谁敢冒每个人都反对你的风险呢?所以,产权清晰的国家,不仅私人产权有保障,公共物业也肯定是有规则的,有秩序的。这样的国家,就一定是一个稳定的国家,可持续发展的国家。

私人产权跟公共空间的关系

说到这里,就可以归纳出私人产权跟公共空间的关系了。第一,公共空间的发育,建立在私人产权清晰的基础之上。也就是说,没有私,就没有公;私是公之母,公是私之果。第二,但是,没有健康发展的公共空间,私人空间也就没有保障。公是为私服务的,公是私的屏障,换句话说,公其实就是私立足的环境。公一旦被侵占,私就没有立足的环境了。公共空间到处都是土匪安营扎寨,去哪都要雁过拔毛,私怎么可能有保障呢?家门口经常有合法和不合法的强盗晃荡,过这种一夕数惊的日子,纵然家里堆的是金山银山,又有什么意思呢?在这个意义上,私和公又是相辅相成的。没有健康发展的公,就不可能有健康发展的私。第三,不仅私权为母,公权为果,而且私权为本,公权为用。私权是目的,公权是手段,公权是为私权服务的;不为私权服务,不保障私权,公权就没有存在的理由。我们通常所说的人权,主要就是私权意义上的人权,即个人权利。保障人权,主要就是保障私权。

我今天讲了两种类型的城市社区,它们实际上代表了两个不同的时代。我原来住的那个老旧的小区,它代表了正在过去的中国传统社会,公私不清的那个传统社会,既没有真正的私人产权,也没有真正的公共物业。它基本上就没有公共治理,又脏、又乱、又吵,让人不能安生,不人性化,不适宜人类居住。我现在住的那个新兴小区,则代表了正在发育的现代公民社会。它以严格的私人产权做基础,也有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的相对完善的公共治理,因此它是有规则的,有秩序的,是人性化的,适宜人类居住的。

改革开放三十年,中国最大的突破在哪里?我以为就体现在这里。以物权法的生效为标志,中国的私人产权虽然不能说已经完全确立,但不管这方面的问题有多少,保障私人产权的进程已经正式启动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它发育出了一个私有企业主阶层,也发育出了一个中产阶层,比如由私有房产造就的可能是世界上最大的业主阶层。有了私,就有了公。在私人产权制度快速推进的基础上,公共空间也在快速发展,公民社会开始发育。也就是说,公私不分、既没有私也没有公的状况正在终结,私的发育,公私的分野,公私的相辅相成,这样一个正常的历史进程则正在开始。

(此文为在河南理工大学的同题演讲记录,经过作者本人审阅。原载南都周刊12月21日)南方周末-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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