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学勤:五四以来的两个精神病灶

作者:朱学勤发布日期:2003-05-26

「朱学勤:五四以来的两个精神病灶」正文

今年是在科索沃危机中迎来“五四”八十周年纪念。部分知识分子和留学生群在声讨北约的声浪中,出现反美反西方激烈情绪,与八十年前那一代知识分子受巴黎和会刺激急剧转向左倾,十分相近。这就给今年的纪念出了一个题目,正好以此为题,认真反思一下八十年的历史教训。

新文化运动承洋务思潮、戊戌变法、辛亥革命而来。从上一个世纪中叶开始,中国人以英美为师,先器艺,后政制,终于把远东第一共和的近代宪政体制搭出了一个轮廓。至1915年新文化运动,提出“德先生”和“赛先生”,顺势而动,成绩斐然。但也不是没有缺点,比如说,过于强调文化观念作用,形成文化决定论,在打倒孔家店这一问题上留下了遗憾。虽然如此,以英美为师融入近代民主潮流这一大方向,却健康发展,还没有逆转。新文化运动两种思潮交汇而成。一是以胡适为代表的自由主义者,这一派人坚持从严复那里开辟出来的英美方向,坚守渐进理性,积寸为尺,小步快行;缺点在于不耐制度层面的艰苦积累,认为要从中国文化的总根子挖起,政治刷新才有基础。胡适在政治理念上是渐进派,但在文化理念上却是激进派。他立志二十年不谈政治,要从百年树人做起,当然有受激于张勋复辟、政潮黑暗、国民冷漠这一面,值得同情;其重视文化教育的苦心,也不能简单否定。但从思维方法说,认为世间有总根可寻,只有挖根改造才能开出崭新局面,已有一元论迹象,偏离了自由主义的经验论历史观。由此产生的文化决定论,遗患至本世纪八十年代大陆新一代启蒙运动,还有遗迹可寻。更为麻烦的是,文化理念上的这一激进姿态,与另一类从不同方向上过来的思潮冲动发生了局部重叠,由此发生两派人的短期合作,同时也预示了日后的分道扬镳,新文化运动与五四之间出现历史的断裂。

后一派人大多从日本来,政治思潮以陈独秀为代表,文化思潮以鲁迅为代表。当时的日本是个中转站,向中国转驳进口从法国、俄国过来的激进革命思潮。1900年留学生翻译卢梭《民约论》输入中国是在日本;1905年孙中山《民报》发刊词中提出“举政治革命、社会革命毕其功于一役”,是在日本;1907年刘师培在《天义报》上第一次翻译介绍“共产党宣言”也是在日本;1905年至1907年朱执信主持《民报》与梁启超为欧陆社会主义还是英美自由主义发生论战,还是在日本。此次论战中,朱执信社会主义理论之自觉,比1919年李大钊与胡适发生“主义与问题”论战时的立场,有过之而无不及;更有甚者,孙中山二次革命后成立“中华革命党”也是在日本,其密谋性质的组织方式与俄国列宁主义建党路线(所谓布尔什维克路线)不谋而合,后来援俄为师改造国民党,即有此前缘。陈独秀、鲁迅等饱吸日本空气,自然形成其浪漫激进的革命理念,从他们的日、俄、法知识背景出发,要从根本上掀翻中国的老屋、铁屋,自然不满意于辛亥以后中国的舆情氛围,与从英美归来的胡适等人那一点文化决定论重叠在一起,于是同床异梦,短暂合作,这才有新文化运动。

1919年的巴黎和会是新文化运动的结束,也是五四运动的开始。此后中国,以五四统称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但两者之间的断裂已经被五四这一独断符号遮盖,新文化运动提出的“德先生”和“赛先生”也被五四之后的民族主义浪潮裹胁而去。胡适事后对两者之间的断裂,是有感觉的。一方面,他肯定五四是“全国青年的大解放”,“经此轰动”,“方才有中山先生赞叹的‘思想界空前之大变动’”,另一方面,他坚持认为五四运动“实是一项历史性的政治干扰。它把一个文化运动转变成政治运动”。胡适还在留恋他的文化决定论,但政治变革确实不能长久以运动方式“轰动”前进,却是真的。经此断裂,社会变迁折向另一方向,经济、文化、政治参照系从洋务运动以来的以英美为师,一变为五四以后的以俄为师,这一变就是半个多世纪。直到文革结束,改革开始,中国大陆才从以俄为师之歧路旁出,一步三回头地回转以英美为师的老路,曲折回归近代文明的主流。转折之间,“轰动”六十年,整整一个甲子,三代人的血泪精华!

那一次近代中国转向歧途,起始于巴黎和会列强出卖山东权益于日本、苏俄突然宣布废止此前俄国政府与各国签定的所有条约。此后中国知识分子的大规模左倾化,还有一次,是在四十年代中期。如果说前一次左倾化是受激于外,抗议西方列强的外交密谋;后一次则是受激于内,抗议国民党政府腐败及其造成的社会不公,由此也涉及美国,当时还来不及叫“跨国资本”,就叫“帝国主义的狼子野心”。事后平议:当年之抗议,皆应抗议,确实理直气壮。但抗议以后出现的历史转折,为何都为众人所不曾预料?从知识分子认知模式这一头说,应该有一些教训。

其一,对自由民主的价值追求,是否应该超脱对国际外交的期待?苏俄片面终止前政府与各国的条约,其中对中国的欺骗与觊觎,已经为斯大林新沙皇行径证实,自不待言;即以西方民主国家而论,他们的外交活动既是其国家内部特定价值体系的外延,也有国家利益的具体盘算,如果不是这样,倒反而奇怪了。就东方国家追求民主自由的知识分子而言,不也是一样?五四那天,一代人上街游行,就是因为自由民主的理想受到了民族感情、国家利益的冲击。因此,对西方民主国家的外交活动,该支持就得支持,该抗议就得抗议,其中最为关键的一点,是将自己的价值追求,不是栓系于西方政府的国家行为,而是定位于从西方历史中发源的自由、民主传统。前者如水流转,朝是夕非,后者有普适价值,恒定不易。五四一代人的迷误就发生在这里:先是将自己的民主自由价值追求栓系于西方某一国政府的贤人外交,如威尔逊的“公理战胜”,一旦发现对方在“公理战胜”下还有具体的外交盘算(或者确是贤人,却受制于内政外交的掣肘),立刻高呼上当受骗,不仅正当抗议此类外交运筹损害本民族利益,而且将此前追求的民主自由价值弃若蔽帚,掉头而去,跌入另类价值体系的怀抱。

其二,对社会不公的批判,能否分清两种批判立场?一是从自由主义立场出发,旗帜鲜明地批判社会不公,同时维护自由经济的空间与宪政民主的渐进路径;二是从激进革命的立场,在批判社会不公的同时,将自由经济和宪政民主视为社会不公的老根,要连根拔除“西方资本主义的罪恶”。

上述教训中的错误认知模式,其一是与民族主义纠缠在一起,其二是与民粹主义同根共长。中国近代自由主义潮流之所以一波三折,国际地缘政治里日、俄为祸,横暴插入,当负主要责任,国民党政权抗战后的急剧腐败亦难辞其咎,不能全部归因于知识分子的观念选择。但从知识分子本身的反省来说,“以俄为师”所标志的那股左倾力量,能够从政治思潮变化为思潮政治,挟政治之暴力,横行天下,确实有沉痛教训可寻。

民粹主义有两个历史来源,一是中国文化中的大同理想。中国近代知识分子的精神结构多半为两截:上半截为政治自由主义,下半截为经济社会主义。下半身的思想资源,多半浸润于儒家《礼记・礼运》篇里的“天下为公”理想。这一农业社会的大同理想,使知识分子殊难理解市场经济的特殊结构,及其为民主宪政所提供的必要条件。所谓“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中国送来马列主义”,这个俄式社会主义在它的家乡就与上一世纪的俄国民粹主义难解难分。而中国人听到“一声炮响”,打中的恰好是自由知识分子的下半截:经济上的农业乌托邦,一个积累千年的巨大痒处,“千年巨痒”!社会主义的空想与农业乌托邦“千年巨痒”是有同构效应的,两者一拍即合,俘获了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浪漫激情。二是中国士农工商社会结构传统。一旦现代化起步,士农工商社会向工商社会演变,此前四民之首的士,多半不能适应这一社会转型,很容易与最为相邻的农民阶层发生相互扶持共同抵制的不平之鸣,而且还能占领道德抗议的制高点。民粹主义可以表现为五四前章太炎的文化复古;五四后李大钊在天安门广场上的热烈演说――“庶民的胜利”;也可以表现为三十年代流行于上海亭子间左联作家和酸涩文人的“怀乡小说”;还可以表现为世纪末“后现代”新左派思潮,内里追求与国际新潮学术接轨,外观则借用这一口号反社会不公,迎合国内社会生活中的道义激情。符号一变再变,哪怕是从巴黎进口的(凡是新潮符号多从法国进口,并不自今日始,世纪初即已如此),却变不脱中国知识分子从农业社会“士”蜕变不久,对社会结构转型的前现代隔膜与不适应,就在那个“千年巨痒”上搔来搔去。

民族主义来源于中国近代历史受尽外敌凌辱的集体记忆。民族主义有两种表现形态。一是理性的,既能严守民族气节,又能与左倾排外划清界限。其最佳事例,是在五卅运动激进风潮失败之后,丁文江在谈判桌上居理力争,迫使英国当局放弃上海租界的领事裁判权。二是狂热的,借爱国而媚上排外,百年内频频发作,至今没有得到清理。后者肇祸莫过于义和团扶清灭洋,以辛丑条约收场,民族危机跌入更深一重;此后中间一幕,是文化革命中火烧英国代办处,暴露左倾政治与扶清灭洋的内在联系;至本世纪末,终于出现“中国可以说不”那样的装腔作势、北大学生对克林顿提问时的拙劣姿态,以及此次科索沃危机发生,部分留学生放着在海外能看到的多元报道不说,却有意迎合大陆传媒的片面报道,提议成立“抗北援南军”、紧急呼吁朱熔基推迟访美等各种亢奋表演。

五四以来的历史教训当然还不止这些。但是仅此两端,已经把近代中国折腾得够受了。老话说,“庆父不死,鲁难不已”。这里说的“庆父”,当然不是指人。不同意见的朋友,只要不是存心媚上排外,还是可以平静讨论的。我这里指的是民粹主义和病态民族主义这两个精神病灶,拖得太久。也不是什么后现代的富贵病、疑难杂症,而是前现代的常见病、多发病,时时冒烟,常常发作,与新文化运动的断裂、五四之后的以俄为师、知识界两次大规模左倾,有内在联系。已经是本世纪最后一个五四纪念了,再不清理,则将病症带入二十一世纪。百年之病,求下一世纪之艾?那我们就会在二十一世纪中看到更为热烈的发作,热病之后,难免有更为沉重的历史代价紧随其后,那真是“鲁难不已”,不知伊于胡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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