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平:民主与迷信的新冲突」正文
依稀记得1980年代初,在实践是检验真理唯一标准的全国大讨论时,伴有一股思想潮流,那就是关于民主与迷信的讨论。当时的思想关怀,主要是提出并琢磨刚结束的“文化大革命”及其与个人迷信、领袖崇拜的关系。
很多年过去了,这股思潮或许已被国人遗忘。可是,近年来,却有一个幽灵在中国大地游荡,搅乱了中国人的心灵。上至国家官员,下到庶民百姓,人们议论纷纷的,就是时下里的“官场迷信”。它明明白白地显示了当代中国政府官员的精神信仰出了纰漏,再度呈现了当代中国民主与迷信的新冲突,仿佛就是个人迷信、权力崇拜的当代版本。
对社会权力的迷信
中国人常常对中国革命抱有一个极其崇高的理想信仰,通过科学、革命来埋葬愚昧和落后,并以科学、社会的发展来消除社会中的宗教或迷信。可是,时至今日,这些价值信仰并未能在我们的社会中顺利实现,一些难以费解的“迷信”现象,仍常呈现在我们的社会肌体中。
依据中国人的常识,此谓“迷信”,一般是专指对风水、命相、卜筮、占星、鬼神等方法、现象的执著和相信。它们是对自然力量的盲目崇拜,仅仅是文明、科学发展的阶段性产物;只要伴随文明、科学的演进,这些迷信现象就会自然消失。然而,1980年代以来,中国人的“迷信”现象具备了现代特色,或有科学名义,或以弘扬传统为使命,而迷信主体则由农村转向城市,转为有知识、高学历人群,甚至转向了国家官员。特别是1990年代中叶以来,中国社会出现了一种频频使人困惑的“官场迷信”。
这种官场迷信,萌生于官场之中各级官员对其上司的供奉和迷信,大多源自于官场民主的缺失,把自己的上司、顶头上司视为官场的主宰,左右了权力的运作及其个人的遭际和升迁的命运。在身处官场的个人仕途难以自我把握的时候,这些官员往往另辟蹊径,依托迷信,视之为自己的“护官符”和升迁秘径,以保证自己的官运亨通。
在官场民主生活难以正常建构之时,迷信已俨然成为官场的“潜意识” 和“潜规则”。视野所及,人们常常看到,666、777、888、999一类的车牌,是官场首长的首选号码;官职久未升迁,则会归咎于长官办公楼的“风水”不佳,于是在办公楼附近埋下“镇邪物”、“升官符”;名胜佛寺里,越来越多地成为了部分官员进香求神的宝地;即便是公共工程的开工剪彩或竣工典礼,大多要请风水大师择吉日、选良辰,时间计算精确到以一分一秒……。
对此现象的批判,众多议论不一而足。究其根本原因,我以为是“迷”在官场、“信”在权力,是一种社会权力的崇拜形式。
古往今来的人类文明史,促使迷信形成的力量无非两种:一是自然力量,一是社会力量。早期文明史上多为自然力量的崇拜,同时伴有对社会力量的迷信。这两种崇拜形式相辅相成,彼此互动,交相呈现。人们对于自然力量的崇拜,渗透了对于社会力量的崇拜形式;而对于社会力量的崇拜,亦经常具备了对自然力量的崇拜内涵。它们共同构成了人类文明中神秘崇拜的基础。对于自然力量的崇拜,可能会随着科学、文明的进步而逐步改变形式,甚至被淡化;但对于社会权力的崇拜,却不一定会随着科学、文明之演进而淡出、消失,它反而有可能做大、被强化、崇奉到神圣的程度,其功能、其影响,大大超过了人们对自然力量的崇拜,似将伴随人类文明之始终。
官场迷信,就属于这样一种权力崇拜形式。
实际上,对于社会权力的崇拜和迷信,中国人很有传统,能够把古来圣贤、历朝名将供奉为神。只要他有功德于民、立楷模于世,文治武功强大,他就能够获祀于后世,代代供奉于庙中。轩辕氏、炎黄帝、孔圣人、祖宗神……就是这样被中国人奉若神明、虔诚享祀的。
无数中国人的所谓迷信现象,大抵上出离不了这个传统。帝皇之统治,要以天命崇拜为其神圣性根基;老百姓为生计奋斗,礼不下庶人的年代,惟有鬼神值得依赖。上至帝皇,下至百姓,始终摇摆于自然力量或社会力量的神秘制约,无力自治。不是把自然力量敬畏成社会权力,就是把社会权力转为自然力量的信奉模式,共同顺崇,群体迷信。
尤其是在那曾经被奉若神明的权力象征不再灵光,个人升迁无法再次依靠官府、上司的场域之中,个人的命运就会从对权力的迷信,转进为对于神秘力量的顺从,构成了“官位升迁靠上司,个人命运依佛神”的官场迷信。特别是在个人命运完全依赖于官位升迁的语境,这种官场迷信,本质上就是对上司权力的迷信,把个人命运的无赖,表达为对风水、面相、鬼神等自然力量的敬畏。权力之独尊,构成了官场迷信的根源。
不民主,即迷信
在权力成为个人的命运升迁、乃至生杀予夺的根本要件之时,俯首听命如顺从天命的官场成员,其命运有谁能够自我把握?!那些维权依靠鬼神的苍生,可以依赖吗?那敬天以德的“道德”修养能够使他们不朽吗?独尊之权力,民主之缺失,苍生就是草民,道德仅能独善;惟有依赖神秘,化腐朽为神奇。
因为中国人对社会权力的崇拜,往往会把社会权力当作自然力量来加以崇拜,建构了民主和迷信最深层的互动关系。君父为天,臣民为地,把社会权力敬奉为自然神秘,在士绅君子以为“文”的同时,庶民百姓却以之为“神”。权力场域的差异,同时造就了迷信品第的高下之分,此所谓“帝皇统治靠天,草民维权依鬼”。
在这里,权力者的天,与草民的鬼,其神秘是可以彼此共享的,其中的致命差异,在于能否获取权力。如果权力之拥有,用不着依靠草民的话,那么,权力者崇奉的神秘天命,就被建构为权力的象征;而在权力无可信赖的时代,神秘天命当然就是官场首长的救命稻草、神秘的象征。于是乎,独尊的权力导致了迷信的官场。
官场迷信,成为神秘天命的必然表达。
近期披露的山西粮食局耗资690万元,打造一座“粮神殿”,就是这样一种迷信现象。在此“粮神殿”中,曾供奉有全国各省市粮食部门的官员题词,与神像一共供奉。粮神正殿中,供奉着后稷。殿前两侧,存有数十块石碑,上面镌刻着全国各省市粮食局局长的亲笔手书,与神像彼此呼应,共同接受人们的敬奉。本为国家粮官,利用国家权力打造为社稷神祗。公共权力的变态,建构为崇奉的神灵,象征着中国人对公共权力的敬畏。
早在民主革命岁月,中国人就把马克思的画像安放在供奉祖宗的中堂上,试图改变中国人对社会权力的崇奉模式。因为马克思是无产阶级的革命导师,敬奉他,就能敬奉出一个新的社会。(《求是》2006年第12期)在那样一个时代,“穷人想发财,指望红军来;要得不受苦,参加苏维埃”;“青岩坡,青岩洞,爬上青岩望鹤峰,不求天来不求神,只求红军与贺龙” 。朴素而苦难的老百姓,敬奉革命的权力,如同敬奉天命和鬼神,对于主义的崇奉取代了神秘的祭拜,从而在打造一个新社会的过程中,同时亦建构了中国人(官员和百姓)历年来祀社会权力为神秘自然的革命逻辑。
所以,关键的问题浮出水面了。在这样一个信仰共同体中,官场首长和庶民百姓的行动逻辑具有高度的同一性:不是神秘自然的拜祀,就是社会权力的崇奉。在权力能以一身独大之时,百姓维权靠鬼,官员升迁畏天。虽有提议要官员升迁就职时到古代清官包公的祠堂宣誓,却忘记了面对庶民百姓的责任效忠。官员的权力迷信,促使他们不去敬畏百姓,却俯首崇拜那些天命一样的神秘权力,如此打造了“不民主,即迷信”的官场惯习。
为此,人们不难理解,“官场迷信”之林林总总,大多是求升迁、讨吉利、保平安;看相算命奉佛神,避邪择期求大师,烧香拜佛信风水。他们迷信自己的官相、官命、官运,冥冥之中总是有一种神秘的左右和帮助,进而通过烧香、拜佛、求签、风水等方法,寻求“大师”的点化。其变本加厉者,则不惜动用公共资源,为自己官场迷信的实现和官运的亨通,架大桥、 看风水、修祖坟、建神庙、求神签、争烧头香、公开组织祭祀活动,……甚至在单位的人事权力安排上,不开党组会议,而是拜神佛、看命相、求神签,作为部门领导选择、班子成员的配置条件,以避免命相八字的“相克”、以及官场内部的权力冲突、利益矛盾。
在此信仰共同体之中,社会权力与自然力量的神秘祀奉功能,内涵有彼此取代、替换的行动逻辑。当其中一种权力的崇奉功能无济于事的时候,另一种敬畏形式就会应运而生。正是,可怜夜半虚前席,不信苍生信鬼神,能够成为最主要的官场迷信;而主义替代宗教的逻辑转换,则由不信马列信鬼神,转成了官场首长的信仰替代。
权力与迷信的交换逻辑
近代中国曾经提出三种替代宗教的文化思潮:道德替代宗教、科学替代宗教、美育替代宗教。这些思潮的功过是非,学界早有多种评论。本文想指出的是,这些思潮的要害,是一种替代的方法,它们总会有多种替代的可能,使各种替代的方法不期而至。所以,在中国民主革命进行时及其获得胜利之后,个人信仰服从了主义替代宗教的行动逻辑,进而把个人信仰皈依在这种替代逻辑之中。
不过,宗教是一种许多人共同信仰的集合结构。当这种替换逻辑能够与个人信仰吻合、重叠的时候,个人信仰能够在其中获得满足;当这种替换逻辑难以满足个人之精神情怀的时候,这种替换逻辑本身,就面临着一个被替换的强大可能了。自然力量的崇拜和社会权力的祀奉,它们之间具有彼此替换的逻辑和功能,尤其是针对一种独尊的权力而言,它们的替换逻辑是相当自如的,所谓天不变,道亦不变;天变,道亦随之改变。换一句话来说,权力和迷信的路径,是内在而彼此打通的,它们能够相互交换。权力独尊的要求,就是权力神圣化的迷信,迷信神圣的权力。观之中国历史,每当权力专制盛行之时,迷信之风亦甚为喧嚣;而专制功能减弱之际,迷信之个人惯习则融进了民间信仰之中。
感谢历史与时代的进步,当下的官场迷信早不同于往昔的个人崇拜和领袖迷信了,宗教被主义替换的行动逻辑亦被1980年代以来的社会变迁所改变。它们只是在民主生活难以健全的场域和时空里,生发为权力的迷信,并且在迷信权力的同时,交换成为对风水、命相、卜筮、占星、鬼神等方法的依赖和相信,以获得个体一己的精神满足,把那种在权力场域中难以满足的欲望,借助于官场首长手中的公权力,交换为一种神秘的替代。
试看今日官场,某地政府机关听信“风水”之说,就能废弃风水不灵的旧办公楼而另觅新址,再造新门楼,但求白虎不压青龙,浪费国民大量资源。夜深人静之时,数名党政干部为官位升迁,齐刷刷地跪拜在摆放在县委大院的香案前,虔诚埋下“镇邪物”和“升官符”,建造一桩闻名全国的官迷丑闻。
由于是官员迷信,所以这些官场迷信常由官方组织、集体参与,披上了“合法” 的外衣。曾有法院一法警不慎从该院高楼跌落身亡,法院党组集体决定,由单位报支600元经费,请“法师”到法院大楼“驱鬼祛邪”。某县卫生局办公楼搬迁,由局长主持,全体干部尾随“道公”做“法事”,有的官员甚至脱光上衣,头戴草帽,跟着“道公”团团转。有的贫困地区,还使用权力,集资建庙,经费则按村里人头摊派,无钱者举债也要交纳,弄得村民叫苦不迭。在村支书生日时刻,村支书率本村党员20多名、村民100多人前往寺庙集体上香拜佛。
老百姓批评这种现象说,不讲革命讲算命,领导带头搞迷信。通过革命获取的权力,变成了借助权力而打造的公共迷信。这种以权力制作迷信的交换逻辑,多少取代了主义替代宗教的价值信仰。它们成为了个人权力的迷信。相对于传统中国来说,那种“君子以为文,百姓以为神”的替代逻辑,在当代中国则被替代成――“长官以为神灵,百姓以为权力”的彼此交换,或贿赂鬼神,或害怕官员,各有所求在其中。
这种现象,最著名的莫过于山东省泰安市原市委书记。他经常请“大师”预测仕途前景,以为自己命当副总理,只是运里尚缺一“桥”。为此,他绞尽脑汁,终于将计划施工的国道改线,让国道穿越水库,得以在水库上修建一座大桥,以圆满“功德”,早登副总理“宝座”。
与此相映成趣,是福建某县原县委书记。该人被称为“迷信书记”,曾抽一签,迷信他发财升官是“命中注定”,从此建庙拜神,尤是虔诚,利用公权在县委成立“建塔办”,拨款5万元作为启动资金,甚至申请银行贷款建庙塔,多次“公告”全县,公募款项180万元,以“镇妖避邪”,为了当地能出大官,造福一方云云。
显然,这种权力与迷信的交换,借助于国民、百姓所赋予的公共权力。他们所打造的迷信工程,所有耗费都是公共资源。他们手中握有社会公共资源的调动权力,能够利用公权之便利、或打着公务幌子表达个人迷信。大量的纳税钱,经由这些官员之手,以布施或香火钱的方式进入了神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