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高义:当代中国研究在北美:超级强权下的边缘人语

作者:傅高义发布日期:2006-08-07

「傅高义:当代中国研究在北美:超级强权下的边缘人语」正文

全世界从事中国研究的学者们有许多共同之处。我们都为中国的复杂性着迷,也不满于自己同胞们持有的老套观点。因为我们的知识远不足以为许多关于无穷复杂的中国现实的问题提供结论性答案,所以我们总是充满好奇,从不太过于相信自己。资料不足是理论化和分歧的根源,而在理论化和分歧的过程中,我们又投入了自己的个人嗜好。然而,无论有什么文化偏见或政治立场,几乎我们中的所有人,都把如何准确地描述中国,作为评价我们作品的标准。这种对真理的共同尊重,以及永不满足的对新的认知水平的追求,构成了将争强好辩的中国研究群体维系在一起的胶合剂。

在我所有的中国研究生涯中,我并不记得是否考虑过,北美的中国研究专家与其他地方的中国研究专家之间,是否有着独特的差异。美国的学者构成了全世界中国研究学者群的那么大一部分,以至于非要区分美国学者与非美国学者,显得很不自然。不过,鉴于我们对真理的追求,考虑一下我们的不同民族视角如何影响了对于中国的研究,还是有用处的。我不打算为美国现有的不同种类的中国研究建立目录,只想试着反思一下我们的社会背景,即潜在于我们的研究之下的种种假设和热情。

中国研究在美国

美国中国研究的起步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由于美国准备作世界领导者,现代区域研究开始在美国兴盛。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美国的孤立主义占了上风,不愿意推进国际研究。但二战作为一场全球性的战争,对于心智提出了要求,美国政府于是征召一批学者,在战争情报办公室(Office ofWar Information )和战略服务办公室(Office of Strategic Services)开展区域研究。

到战争结束时,甚至在冷战爆发之前,参加过战时研究的学界领袖,如克拉克洪(ClydeKluckhohn )、朗格(Bill Langer )、费正清(John Fairbank )、泰勒(George Taylor)等人,就开始筹划在和平时期发展区域研究。

冷战进一步刺激了这种努力,尤其是去了解美国的对手的努力。中国自然有资格成为美国的对手,但一个特别的障碍阻止了中国研究的发展。1950年代,美国政府与台湾结盟,共同反对中国的共产主义者。但1940年代研究中国的美国学者,大多已经转向反对国民党。他们从国民党身上不仅看到了军事专政,而且看到了腐败、失控的通货膨胀,以及道德领导能力和民众支持的丧失。他们认为,共产党人已经赢得了统治中国的“天命”。当美国政治家们试图弄清“谁将中国丢失”给了共产党人时,这些看上去对国民党过于严厉、而对中国的共产主义却过于宽容的中国专家,自然成了被攻击的靶子。美国的大学管理者和基金会管理人员,都急于避免被参议员麦卡锡(Joe McCarthy)指控为卖国,远远地躲开建立中国研究一事。因而,1950年代是中国研究缺席的年代。俄罗斯研究,由于没有受到这种政治迫害的阻挠,却繁荣了起来。在俄罗斯区域研究的保护下,有限的几个关于中国的研究,悄悄地在哈佛和华盛顿大学展开起来。例如,史华兹(Benjamin Schwartz )的先驱性研究――《中国的共产主义和毛泽东的升起》(Chinese Communism and the Rise of Mao (1951)),就是在哈佛的俄罗斯研究中心进行的。

到1960年代,麦卡锡失去了政治支持,情况变得很清楚,中国的共产主义不会很快消失,学界领袖都急于追回失去的时间。那时对现代中国感兴趣的为数不多的几名社会科学家,如人类学界的William Skinner 和John Pelzel 、社会学界的Franz Schurmann 和Marion Levy、经济学界的Alex Eckstein、政治学界的Robert Scalapino、Lucian Pye以及Benjamin Schwartz,相对而言资历都还比较浅。因而,更加资深的中国研究专家,如历史学家John Fairbank 、George Taylor 和C.Martin Wilbur,就联合了一些基金会的管理者如Doak Barnett,以及前政府官员如John Lindbeck 等人,尝试着建立一个广泛的当代中国研究框架。

一旦美国做出了一项承诺,它如何在冷战期间的中国研究中逐渐扮演了那么显要的角色,就不是一个什么大的秘密了。美国领导人认识到,美国新承担的全球角色,需要具备广泛的知识,而且美国人也拥有使这成为可能的种种资源。中国被当作共产主义阵营中的主要一员,而此时美国高等教育史无前例的增长,则使开创诸如当代中国研究这样的新领域变得十分容易。美国政府和各基金会提供了种种资源,各大学也乐于接受,而一些极有才华的学生为一种难学的语言和复杂的文明所吸引,便急切地希望从中寻找新的职业机会。

美国的中国观察家们的三个共性

我相信,美国的当代中国研究者之间存在着一些共性,这一共性至少可将他们与其他地方的中国研究专家区别开来。我们可以用三个特征来概括在美国从事当代中国研究的学者:即冷淡的冷战斗士、边缘化的社会科学家和过于自信的道德家。让我依次谈谈这三个方面。

首先,我们都是冷淡的冷战斗士。在冷战期间,美国人都被一种国家角色所迷住,即领导世界同盟与共产主义作斗争。按照那时在美国占支配地位的看法,中国是一个共产主义国家、世界共产主义联盟的一部分,因而美国的中国研究专家必须在这种背景下工作。虽然我们的大多数研究者,都接受了冷战的总体框架,但却把自己放在了稍稍偏离主流的位置上。

在美国,很多研究苏联的专家,都是从苏联或东欧的共产主义制度下逃出来的,他们相信,苏维埃政府是一种极权主义的威胁。然而,我们这些在1960年代帮助发展了中国研究的人,却属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成长起来的更年轻的一代。对于我们来说,中国看上去很贫穷,也被误解了。我们长于美国大学这种温室之中,缺乏对共产主义的亲身体验。我们希望对所研究的对象持人道主义的平等态度,常常显得幼稚。我们许多人太轻易地相信中国领导人表面上的声言,即他们代表了广大工人和农民的利益,反对剥削压迫者。现在回过头来看,我们许多人都过于低估了赤裸裸的权力运作,以及宣传在服务于狭隘的自我利益时的作用。

我这一代人接受的是“北京学”训练,即仔细揣摩中国出版物字里行间所蕴含的意义。

但因为我们所依赖的主要资料是书面文字,我们犯了一个错误,即太过相信这些东西。

经济学家找不到比中国人所使用的数据更好的资料,可又想做定量研究,于是犯了同样的错误,即过于草率地接受了这些资料。我们很快就发现了大跃进的过分,但从1980年代农村对非集体化的反应来看,我们高估了1955年以后中国人对早期集体化的支持,也高估了1961年以后中国人对生产队作为基本核算单位的支持。

作为学者,相对于中国的商人而言,我们自然感到更容易认同中国的知识分子。1950年代最让我们感到困扰的事件,莫过于1957年的“百花齐放”运动和后期的“反右”运动。1951年的“三反”、“五反”运动和1955年的集体化运动期间对商人的压制,却很少让我们感到心神不宁。

正如Paul Hollander的《政治朝圣者:西方知识分子在苏联、中国和古巴的旅行》(PoliticalPilgrims:The Travels of Western Intellectuals to Soviet Union,China ,and Cuba,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1.)一书所揭示的那样,美国一些中国观察家对中国的更严重的错误判断,原因不在于天真,而在于他们与自己国家的疏远。美国许多知识分子,正如他们在其他社会中的同行一样,认为自己应该享有比已经得到的要更加多的影响、财富和权力。美国知识分子也倾向于怀疑自己社会中的商人、军人和权力精英们的智慧和品德,后者总的来说接受的教育更少。当然,越南战争期间,知识分子与美国社会的疏离达到了顶峰,而中国正值文化大革命。那些疏离于主流社会的美国人,尤其是那些年轻学者,开始倾向于把文化大革命、毛主席的红卫兵的作用理想化。对于开始日渐增多的反面事实,他们长期难以接受。甚至我们那些处于更加主流位置的中国观察家,因为试图展示一个平衡的图景,也经常低估了文化大革命中激进的口号和众多的暴力。

简言之,尽管美国是冷战的领导者,美国的中国观察家却不属于激愤的冷战斗士之列。

我们没有反叛整个框架,但也不是毫无批评地接受它。我们对冷战的热情支持者持怀疑态度,对我们倾注了那么多心血的国家持同情态度。

我给美国的中国研究专家贴的第二个标签,是边缘化的社会科学家。美国的精神生活为大学所垄断,而在大学里,社会科学各系科是最有权威的当代事务研究单位。1960年代,当学界领袖向各基金会建议如何建设美国的当代中国研究阵地时,他们自然而然地将这方面的博士培养计划和教员任用事宜,交给了经济学、政治学、社会学和人类学等学科。

为了保持学科间的平衡,学界领袖也建立了中国研究中心以及像《中国季刊》(The ChinaQuarterly )这样的刊物,以聚集社会科学不同学科的人员,共同开展中国研究。因为关于中国的众多问题是如此紧密相关,学者们通常更愿意与研究中国的同行密切合作,而不愿意与本学科的其他人一起工作。而当我们与普通大众交谈时,他们很少对我们的学科专业感兴趣,我们便常常跨越学科界限。

但是,写作博士论文的年轻的中国研究专家和寻找终身教职的年轻教员都知道,他们的职业前途,更多地取决于自己学科的资深教员的评价,而不是取决于其他中国研究专家的观点。于是,年轻学者的研究,便倾向于围绕某一特定学科所关注的问题进行,比如经济成长、精英和地方层次的政治决策,或者地方组织。追求学术生涯的年轻学者,尽力引进将对自己学科有益的理论和方法论问题。Lucian Pye曾经指出,年轻学者身上那种想证明自己努力奉献于所属学科的压力,近来变得更强大了。我们这些更集中于中国研究而不是向哪个学科靠拢的人,也许能够喜爱自己的工作,并通过自己的成就获得承认,但从学科体系的观点来看,我们是边缘化的。

进一步,美国的学科体系认可并给予一名学者回报的标准,并不是他能够有条理地陈述别人的研究,而是看他在知识上所作出的原创性贡献。在1960年代,因为被研究过的题目很少,所以,我这一代中国观察家能够自信地选择几乎任何题目,并相信自己所做的工作将被认为是原创性的。而到了1980年代,许多显而易见的主题和重大问题,都已经被研究过了。

因此,在1980年代接受中国研究训练的学生,他们常常需要去寻找一些还未被全面研究过的小领域,或者去寻找一种新的理论视角,以证明前人的研究已经过时。研究的题材倾向于狭窄,并更精确地与其他学者的工作区别开来。

作为学科体系框架的胜利,当代中国研究由于在中国大学的成长而变得明确起来。在1980年代,由于中国的学术机构大增并变得更加开放,美国学者开始与他们的中国同行携手合作。

在同一学科下从事研究的两国学者间的接触日益增多。随着美国各学科学者数量的增多,特定学科内的中国研究专家也日益发起自己的会议,组织自己的讨论小组。不过,尽管美国的中国研究专家工作在学科体系框架之下,工作于特定大学的学术系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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