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达:心有壁垒 不见桥梁」正文
五月底,龙应台在大陆《中国青年报》的《冰点》专栏,发表了她的长文,《你可能不知道的台湾》(下面简称《台湾》)。接着,大陆《读书》杂志(2005年第7期)刊登了的台湾学者赵刚的批评文章《和解的壁垒》(下面简称《壁垒》)。
龙应台这篇文章的发表,是对台湾在野的国亲两党主席连战、宋楚瑜出访大陆写的一些感想。龙应台文章发表后,大陆媒体一片寂静。很快,4个月就这样过去了。而赵刚的批评文章几乎是唯一被大陆媒体刊登的反应。于是,他的批评几乎带有盖棺论定的效果。
赵刚对龙应台的批评,主要指龙应台在不同的时代、试图分别在海峡两岸推销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现代化。他列举美国式现代化的种种弊端,指出美国才是龙应台应该批判的正确方向。二是台湾人赵刚以局内人身份,在赞扬大陆经济成就同时,列举台湾今天存在的种种问题。结论引向:龙应台当年在台湾引进一把野火,或者说引进以美国为代表的现代化观念后,台湾问题多多。现在,大陆发展成绩斐然,龙应台却是持续“冷战思维”,批评大陆,不仅是搅局,还徒然增加两岸对话的壁垒。
龙应台的《台湾》一文,究竟是在两岸之间增设壁垒,还是架构桥梁?
一
假如进入对美国现代化的争论,赵刚的批评,自有其充足论据。现代化是人类社会在自然发展中经历的一个阶段。西方,及其龙头美国,只是步入其中的先行者。发展到一个新阶段,自然会遭遇新问题,需要反省、解决的事情何止万千。尚未完全走进去的地区,有人看到现代化的优点优势,会希望推动现代化;也有人历数先行者遇到的问题,说我们万万不能跟着去。这样的争论一直在进行,公婆都有理。批评现代化永远不会缺理由。顺便说句也许和主题无关的话,先行者走到这一步,优劣不论,有它必然性的一面。后来者要阻止一个地区的现代化发生,或许先要找到扭转这种必然性的力量。否则批判归批判,去还是会去的。
所以,以评判美国现代化的方式批评龙应台,龙应台很难反驳。可是,这需要一个前提:就是认定龙应台《台湾》一文,是在全面肯定、并且试图在两岸全面推销美国式的现代化。如此,别人和赵刚之间的分歧,就是有关西方、美国的现代化的学术讨论。
所以,我们先要看看龙应台《台湾》一文,想说的究竟是什么。
只要是读过一点龙应台文章的人,都会注意到,龙应台对美国现代化中的问题有诸多批评、对近年来台湾遇到的问题,可以说忧虑重重。可是,你确实无法否认,不论二十年前的《野火集》,或是今天的《台湾》一文,龙应台是在坚持西方现代化的某一点价值观。也就是说,龙应台虽批评西方,却没有全盘否定西方的价值观。我想,在展开对美国现代化的批判之前,应该把龙应台在坚持的那一点东西找到,看看那一点价值究竟是什么、是不是有道理。
对这一点点价值观的宣扬,正是二十年前《野火集》在21天里印了24版的原因。与其说是龙应台独自点燃一片野火,还不如说她只是点燃了一个火种。火种一点,野火自然在燃烧开来。这是因为台湾民众在呼应。所以,不管你喜欢不喜欢,《野火集》不是一个作家的个人事件,而是台湾历史上的一个重大事件。由于这个价值观普遍为民众所接受,台湾随后发生了一个质变。这个质变,如龙应台所说,是许多台湾人几十年来努力的结果。
在包括龙应台在内的许多台湾人心中,不管今天的台湾有多少问题,这个质变,标志着社会的一个进步。假如要从“西方现代化”这个汪洋大海中,准确地捞到龙应台在宣扬的那个价值观,我想,先要确认:二十年前,由于这个价值观的确立,台湾发生的质变是什么。
我吃不准在赵刚眼中,台湾这个本质的进步是不是存在。因为在他的《壁垒》一文中,应用美国学者的定义,把美国和台湾定义为非民主制。检验标准是从社群主义理论引出的:没有给入境工作的外国人以公民权,就是公民-暴君制。
另一位台湾著名左翼知识分子南方朔,在不久前接受采访。南方朔经常在批判美国现代化,可是谈到台湾现状,他的看法稍有不同,他说:台湾现在毕竟进步了,现在你批评政府,它不会抓你去坐监。这也是一个台湾局内人,根据切身体会,用最简单的常识,准确道出了台湾质变的关键--专制的政府不存在了。
回头再看龙应台的《野火集》和《台湾》一文,其实无涉从每一个细节全盘肯定西方现代化,而只是坚持一个最基本的价值,那就是,应该从专制走向民主、走向公民社会。批评政府的人,政府不应抓他去“坐监”。
二
赵刚偏重谈到了台湾今天存在的问题,大陆今天的成就,把今天大陆之进步、成就对比了台湾的问题、麻烦。我相信,赵刚文章实在篇幅有限,举的例子只是万千事实之一二,这些列举,绝对不错。
民主体制绝非解决一切社会问题的仙丹妙药。接下来,赵刚潜在的问题是:台湾民主化之后,如所有的民主国家一样,有自己各种各样的问题,甚至出现许多以前不存在的严重问题。而在一个专制体制的社会中,仍然可能经济起飞,发生巨大的社会进步。台湾的经济起飞,就是在民主化之前,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民主化?
这让我想起,将近一百五十年前,美国也在讨论同样的问题。南方和北方,在讨论废除奴隶制。奴隶制和专制一样,曾经都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它们只是社会历史发展的产物。人们曾经对它们习以为常。可是,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人们对奴隶制就是说什么也看不下去了,哪怕自己并不是奴隶,哪怕自己可以从这个制度得到好处,还是觉得忍无可忍。人的价值观开始发生变化,内心中就有一些什么东西在苏醒。
在美国,这个变化先发生在北方。当时,先行废奴的北方,出现严重的种族问题,甚至犯罪率升高、产生种族冲突、暴乱等等。南方在当时有两个特点,一是奴隶制,二是严刑峻法,刑事罪判得极严,囚犯服刑长而极苦。所以,相对来说,南方地区秩序井然,犯罪率低。这是南方长期来的骄傲,所谓南方式“法律与秩序”。同时,由于美国当时还是农业经济,依赖奴隶劳动的南方,经济发达、富得流油。要不要废奴的讨论,只要避开奴隶制的人道问题本身,从经济发展和社会等各个角度去看,可以说北方处处都理亏。结果,讨论在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进行,就是双方虽然在讨论同一个制度的存废问题,话题却常常是错开的。你谈奴隶制的人道问题,我谈经济和社会治安。
南北战争强行废奴之后,南方旧有的观念并没有改变,又开始了将近100年的种族隔离,黑人处于被压抑的地位。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涉及黑人的案件,很容易引起民众私刑。因此,当时南方的犯罪率仍然比北方要低得多,尤其是大城市。于是,北方和南方,关于是否要废除南方几个极端州种族隔离的讨论,又持续了100年。
1963年6月26日,为联邦最高法院撤销南方种族隔离的判决执法,联邦司法部长罗伯特.肯尼迪来到阿拉巴马州。他和州长沃利斯,就发生了一场经典的南北争论。沃利斯州长对联邦司法部长指出,阿拉巴马这样的南方州,一直是安定和秩序井然的。而恰恰是实行了种族融合的北方,问题一大堆,无法拥有南方这样的秩序。司法部长罗伯特.肯尼迪也承认,北方确是存在种族矛盾、存在许多问题。这时,沃利斯州长骄傲地打断他说,我们这里就没有这样的问题。我们南方安全、安定。不论在阿拉巴马的哪个城市,不论是白人区还是黑人区,夜晚你都可以去散步。你们北方的城市做得到吗?
沃利斯说的是事实。在这场辩论中,司法部长罗伯特.肯尼迪明显处于不利地位。在一定的程度上,个人的平等自由,与社会的安定秩序,是互为代价的。在南方废奴和废除种族隔离之前,每一个人都能够清楚预见到,南方的大城市将立即出现和北方一样的种族问题和冲突。最后,它也果真出现、甚至持续至今也没有完全解决,所有生活在这个社会的人,都在为此支付代价。
可是,站在今天,即使在南方,即使是一个仍然有种族歧视观念的人,也都已经确信,不论将支付怎样的社会代价,当年奴隶制和种族隔离的废除,势在必行。因为,社会进步了,有了人道的基本要求。随着现代化的进程,文明水平提高,已经把奴隶制、种族隔离,先后划在了能够被接受的底线之下。阿拉巴马州当年的沃利斯州长,晚年坐着轮椅到黑人教堂,为自己当年维护种族隔离而向黑人道歉。他说,废除了种族隔离后的阿拉巴马,比当年的阿拉巴马要好得多。
被划在文明能够接受的底线下面的,还有专制。如南方朔所说的,在专制制度下,你批评政府,政府可以“抓你去坐监”。你没有批评的自由,没有言论的自由。为了发表言论,你可能失去人身自由甚至生命。今天的现代社会,认为这实在是太野蛮,就象当年看奴隶制,觉得无论如何看不下去。台湾社会问题再多,你请台湾民众回到当年的专制体制试试。
二战之后,国共对决,成你死我活之局面。惨烈厮杀,死伤无数,最后分踞台湾海峡两岸,几十年势不两立。可是,其实两岸之间,它们的本质、它们的思维方式有很大的一致性。所以,相互之间完全不缺乏了解和理解。它们互称对方为“匪”。它们对政党的理解,都是革命党思维,区别只是各自认定自己是“革命党”,而对方则是反革命的“匪党”“匪帮”。它们都不知道“议会党”为何物,所以,在各自的势力范围里,都不容许任何反对党的存在。它们都禁书,区别只是你禁我的,我禁你的。批评政府,政府都要抓你去坐监。因此分别有过“白色恐怖”、“红色恐怖”。这种思维方式的一致性,来源于它们社会制度的一致性。和解的壁垒,来自于它们共同的敌对思维。
三十年前,大陆走出它最低谷的文革时期,开始了长达三十年的改革开放。台湾开始了它的民主化进程。回首以往,和自己的过去相比,可以说都是翻天覆地的进步。这种进步导致它们在逐步努力消除敌对,在相互走近。从经济交往,到今天的思想交流。那么,是不是它们之间今天就已经没有壁垒,可以顺利和解;是不是天下本无事,而是如赵刚所批评的那样,反是龙应台的文章,在增设“和解的壁垒”?
两岸都进步了。进步的内容却并不相同。用南方朔的那句平常话来检验,两岸进步的本质差异立现。
大陆政治制度的进步,还没有走到从文明社会能够接受的底线,没有跃出的那个关键点。龙应台的《台湾》一文,试图介绍台湾如何走出“废除奴隶制”这一步的经验,希望成为大陆的借鉴,这是龙应台的本意。因为制度的差异,造成思维方式的差异,也就必然导致理解的差异。在龙应台看来,这才是两岸和解的壁垒。这其实不深奥,道理很好懂。你说两岸文化相同,血浓于水,理应成为一家人,现在分作两家,太不近人情,这是大叙述。可是,落实到具体问题,就是龙应台说的小叙述,我自己小家庭过日子,不管怎么说,过得自由自在;看看那个大家庭,说是批评家长轻则要受罚,重则要沉潭,我当然不敢舍命合进去。
台海两岸这场讨论,和美国当年的南北讨论很相似,双方虽然讨论同一个“统一”问题,话题却是错位的。一方说专制太蛮横,另一方说,民主社会有那么多问题,专制社会也在经济起飞,也有进步。龙应台看到了这场错位讨论的荒诞性,相互交流时大叙述和小叙述对不上,明晓关键在制度差异。回头看看,要台湾人退回二十年前的制度,劝退的门也没有。于是,只有一条路,就是把台湾人走过的“来路”介绍给大陆,希望此岸与时俱“进”,走出专制,使得对话的壁垒,自然坍塌。我想,这是龙应台的本意。
三
赵刚批评龙应台的一个有力论据,就是在龙应台主张的东西前面,加上西方、美国的定语,颇俱杀伤力。它把注意力吸引到“定语”上,令读者不再深究龙应台主张的那个东西是什么。它直刺人们的民族自尊心,人们只是随着赵刚的指引,开始问:“我们为什么要舶来的价值观”,更何况,这舶来品还是来自于我所讨厌的美国。
那真是悠久古老的话题:生活在不同文化中的人,是不是存在一些最基本的共同价值观。照今天的时髦说法,是不是有普世价值。说它悠久,是因为这个问题的诞生远在美国诞生之前,它在两千年前就有了。
两千年前的罗马人西塞罗老头,他讲了一句话,曾让我大吃一惊。他说,世界上没有什么会象“人”那样,彼此之间如此相象。他认为,若究根究底,人与人之间,就象一个人自己跟自己那么相似。我看了之后,本能的反应就是意见不同:这怎么可能,人和人之间差别太大了。
原来,西塞罗是在试着探讨人的“自然本原”的状态。他要刨去人在社会中长出来的枝枝桠桠,追踪到人还象亚当夏娃那样,很纯朴地站在伊甸园里,还没有被社会文化侵染之前的状态。这种对人的本性的追根溯源,又有什么意义?原来,这位两千年前的罗马律师和政治家,试图从人的自然状态,找出人类社会的自然法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