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卫荣:谁是达赖喇嘛?

作者:沈卫荣发布日期:2010-06-24

「沈卫荣:谁是达赖喇嘛?」正文

于当今的西方世界,达赖喇嘛可以说是一位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人物。他不是明星,但胜似明星。尽管如今的达赖喇嘛常常要谦虚地告诉他的崇拜者:“我只是一位简单的僧人”(I am a simple monk),但谁都知道这位僧人可不简单。他云游四方,八面风光,为世人指点迷津,为世界指引未来。西方人对一位东方人如此顶礼膜拜的历史最近的大概也要追溯到启蒙时代浪漫化中国的法国人对康熙皇帝的崇拜了。自殖民时代以来,西方人从来都是东方人的主人和导师,不管是物质、还是精神,西方人都要高东方人一等。唯有这一回,一位来自东方的佛教僧人――达赖喇嘛,却成了智慧和慈悲的化身,是他们追求精神解脱的导师,是他们心目中最崇敬的智者和圣人。

大家知道,达赖喇嘛本来是来自西藏,确切地说是来自青海安多藏区的一位转世活佛。他到底是人,还是神?或者说他既是人,又是神?世上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古往今来,能同时拥有神和人两种身份的人本来没有几个,而达赖喇嘛或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个。当年德国大哲学家黑格尔先生曾对此大惑不解:达赖喇嘛既然是人,何以又是神?神、人怎能和合成一体?这里面一定有不可告人的名堂!可是,黑格尔先生的后人们今天似乎都相信神和人是可以合而为一的,他们真心地将达赖喇嘛等西藏活佛奉为神明,对他们顶礼膜拜。有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放言说百分之七、八十的西藏活佛不见得真的就是活佛,甚至主张要将活佛转世制度放进博物馆的,反倒是几位在西方鼎鼎大名,但觉得自己并不真的就是活佛的的大活佛。

1996年夏天,现任西藏流亡政府总理的桑东活佛曾在德国波恩大学中亚语言文化研究所作报告时,告诉听众们说他小时候不努力学佛念经,他的老师就告诉他说他们一定是找错了灵童。从那时起,桑东活佛就自觉他不是真的活佛,一生中也从来没有和他的先辈有任何精神的联系。他还说像他这样的活佛很多,恐怕有活佛总数的百分之七、八十之多。他的这段话让当时在座的听众惊诧莫名,面面相觑。而公开主张将西藏活佛转世制度搬到博物馆中去的则是来自康区的大活佛扎雅罗丹喜饶先生,他既是波恩大学中亚语言文化研究所的教师,是研究藏传佛教艺术的专家,又在德国拥有自己的私庙和众多的信徒,是一位在欧洲很有影响的活佛。或许是从现身的遭遇出发,扎雅活佛认为活佛转世制度早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现在该是进入博物馆的时候了。像扎雅活佛这样不但远离本土好几十年,而且早已还俗、娶妻生子的大活佛,真不知道以后他还会不会再转世,也不知道他该在哪里转世?

实际上,就是达赖喇嘛本人对他既是人、又是神的转世活佛的身份也并不是自始至终都那么肯定和乐于接受的。据说达赖喇嘛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曾多次对人说过:转世的活佛小时候非常可爱,长大了就反而令人失望。就像婴儿的牙齿一样,刚长出来时非常可爱,可长大后它们就烂了。到了1977年,绝望中的达赖喇嘛曾通过德国《明星》(Stern)周刊的记者向世界宣布说:他将是这世界上最后一位达赖喇嘛了,他不想再次转世为人,重新回到这个让人痛苦的世界了,他想来世转生为一棵小草、一块小石头等等。此言一出,世界哗然。达赖喇嘛的信徒们无法相信这位活佛真的就要扔下他们不管了。没有了达赖喇嘛,他们在这个污浊的世界将无依无怙,受苦受难,难有解脱痛苦、超越烦恼之日。他们将在六道中无穷无尽地轮回,受尽生、老、病、死之苦难,并在冷、热、号叫、寂寞等地狱中受尽折磨和煎熬。

其实,说达赖喇嘛是活佛,并不是说他真的是活着的佛。佛不生不灭,哪有什么活着的佛和死了的佛?称西藏的转世喇嘛为活佛,英译作living Buddha,本来只是明代开始汉人送给他们的一个不很恰当的俗称。据传明朝武宗皇帝听人说起:“乌斯藏僧有能知三生者,国人称之为活佛”,于是难抑心中的好奇心,特派以太监刘允为首的巨大使团前往乌斯藏迎请。不料活佛竟然不给皇上面子,躲起来避而不见。明廷耗尽了天下之财,也未能请到这位活佛。而这位人称活佛的僧人实际上是第八世噶玛巴活佛米久多吉。《明史》中还提到了另一位西藏的活佛,说“时有僧锁南坚错者,能知已往未来事,称活佛。顺义王俺答亦崇信之。万历七年,俺答亦劝此僧通中国。乃自甘州谴书张居正,自称释迦摩尼比丘,求通贡。由是中国亦知有活佛。此番有异术能服人,诸番莫不从其教,即大宝法王及阐化诸王亦皆俯首称弟子。自是西方止知奉此僧,诸番王徒拥虚位。”这位名锁南坚错的活佛,实际上指的正就是第三世达赖喇嘛,也是西藏历史上第一位拥有达赖喇嘛这个名称的人,赐给他这个名称的人就是那位蒙古王爷顺义王俺答汗。三世达赖曾受俺答汗劝说而求通贡明廷之事也非虚传,他给张居正的求贡信今见于张居正先生的文集之中。而当时的张大人竟然以大臣无外交为理由拒绝了他的请求。显然,《明史》中的这段记载中有夸大不实之辞,当时的达赖喇嘛绝非西藏的宗教领袖,“大宝法王及阐化诸王亦皆俯首称弟子”一说也属空穴来风。相反,正是因为以大宝法王为首的噶玛噶举派长期打压新兴的格鲁派,锁南坚错才不得不向外发展,力图在蒙古人中间扩大影响,以获取后者对格鲁派的物质和军事支持。后来,五世达赖喇嘛挫败噶玛噶举派的强势,终于在西藏建立起了格鲁派相对独尊的地位,也正是借助了和硕特部蒙古王子固始汗的军事支持。

实际上,西藏人自己对转世的喇嘛、上师并无活佛这样的称呼,他们对活佛的官方称呼是sPrul sku,音近“朱古”,意为“化身”。佛有“法身”、“报身”和“化身”三身,“法身”是根本,住于法界,常人见不到;“报身”是受用,住于佛国净土,如阿弥陀佛,住在西方极乐世界,有情若有缘来世投生净土,才有机会见到他们。而“化身”是应现,他们就住在我们这个世界中,像释迦牟尼佛,他们是有情可以直接亲近的化身佛。活佛转世的本意就是从化身佛的概念发展出来的,尽管西藏的转世活佛绝大部分实际上都不是佛的转世,而是观音菩萨化身的转世。西藏的活佛严格说来都不是活佛,而是转世的菩萨。今天,西藏人,包括信仰藏传佛教的汉人习惯于称呼转世活佛为Rin po che,即港、台音译成“宁波车”者。而所谓Rin po che者,本意为“大宝”,不过是信众对转世喇嘛们的尊称。通常被认为是西藏历史上第一位转世活佛的三世噶玛噶举派上师让琼多结早在十四世纪就被人成为Rin po che,所以他的转世、五世噶玛噶举派上师被大明永乐皇帝封为“大宝法王”,他曾南京广显神通,声名赫赫,他在中原的势头远过于同时代的格鲁派创始人宗喀巴大师。

我们知道,大乘佛教有别于小乘佛教的最大特色就是菩萨崇拜,它在佛陀之外引进了可以随机应化的菩萨这一理想型的概念。菩萨大慈大悲、大愿大力,为了救苦救难、普度众生,他们不但拥有千手千眼,能见一切苦厄、能救一切苦难,而且还主动放弃涅成佛的机会,心甘情愿地留在这个极不清静的世界上。只要轮回不空,他们绝不涅。这些菩萨对于引导有情众生走上成佛解脱之路的功德远远超过早已经涅了的佛陀释迦牟尼,所以对观音菩萨的信仰和崇拜成了东亚大乘佛教的一大特色。然在西藏,信众对观音菩萨的崇拜较汉传佛教信众尤甚百倍。传说阿弥陀佛曾劝释迦牟尼佛不要那么快就涅,而应该先去调伏西藏这片尚未得披佛光的蛮荒之地。然而,释迦牟尼佛觉得他在人间的使命已经完成,调伏西藏的事业只能留待后人了。不得已阿弥陀佛只好派遣他的心子观音菩萨前往西藏,并将西藏作为观音菩萨的“化土”。于是观音菩萨携两位度母前往雪域,先造藏人,后传佛法,先化身为转轮王,建立世间王法,再化现为转世活佛,引领藏人走上成熟解脱之道。

自古及今,观音菩萨在西藏的化身难以计数,而达赖喇嘛只不过是其中之一。然而,今天这个世界上还在轮回中受苦受难的有情众生比佛陀释迦牟尼在世时又多出了何止千百倍,他们需要更多的菩萨来照应、来拯救。这大概就是当今世界西藏的“宁波车”到处受人欢迎、受人景仰的主要原因。而作为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转世的达赖喇嘛情何以堪,究然在1970年代就要扔下这么多等待拯救的有情众生不管自个成佛了呢?

世间万有、诸法皆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世间八风,本来一味,菩萨又何必如此在意呢?诸法无常,缘起果熟,世界瞬息万变,孰个真能知已往未来三世之事?经过了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那一段艰难困苦的历程,到了八十年代,达赖喇嘛突然时来运转,不但他自己的人生从此变得十分的精彩起来,而且传承藏传佛教的千秋大业竟然在西方世界拥有了一个越来越广阔的舞台。当年阿弥陀佛嘱托其心子观音菩萨担起重任,将西藏作为自己的化土,本来是因为西藏是世界上最蛮荒、最没有人气的地方,是一个连释迦牟尼佛都已经有心而无力调伏的地方。而今天从这个蛮荒的地方走出来的观音菩萨转世――达赖喇嘛将要调伏的、或者如有的西方学者所说的那样,他要“精神殖民”(spiritually colonize)的将是整个世界。

随着西方,特别是美国“新时代运动”(New Age Movement)的蓬勃发展,藏传佛教成为可供西方人作另类选择的一种非常受欢迎的外来神坛(alternative altar),几十年间,在西方水涨船高,势不可挡。而西藏随之被神话化为世界上硕果仅存的世外桃源――香格里拉,成为世界上所有追求精神解脱者向往的最后一块净土。在这种社会文化背景之下,达赖喇嘛成了可供西方人作另类选择的一个非常有影响力的精神领袖,他所代表的藏传佛教成了西方精神超市中的抢手货。西方信众中大概并没有多少人知道达赖喇嘛的实际身份不是活着的佛陀,而是数量多到不可计数的观世音菩萨于世间的转世之一,达赖喇嘛的“化土”本不应该是西方,而是西藏,但他们不遗余力地抬举他、追捧他,并希望通过他的引导而走上成熟解脱的道路。于是,达赖喇嘛终于成为一名世界级的精神大师和国际社交界的一位特殊明星,从此他不再是西藏的达赖喇嘛,而是世界的达赖喇嘛。

大概外面的世界越精彩,个人的烦恼、痛苦就越难以名状,也越难以消解。于是,人生就越发无奈,需要菩萨救度的人也就越来越多。以撰述畅销世界的《西藏生死书》而一夜成名的索甲活佛曾在书中对佛家的六道轮回作过非常有趣、也十分后现代的解释,他将美国的加州和澳洲的某些地区划为天道,那是一个没有痛苦,只有永不改变的美和极尽享受之能事的世界,而天神就是那些高大、金发的冲浪人;而阿修罗(非人)界则经常出现在尔虞我诈的华尔街和华盛顿或者伦敦政府的走廊内;而饿鬼则是那些虽然富可敌国,却永不知厌足,渴望吞并一家又一家大公司,且永不休止地在法庭上表现其贪欲的人。不管是天界,还是阿修罗和饿鬼道都比我们普通人生活的这个尘世(人道)离佛国(道)净土远得多,所以那些住在加州、澳洲、华盛顿、伦敦的天神、阿修罗和饿鬼们一定比生活在西藏的有情(藏胞)更加期待和需要达赖喇嘛和索甲这样的大活佛来拯救,希望达赖喇嘛们能用佛陀、菩萨的神力将他们引上成熟解脱的道路。知道了这一点,达赖喇嘛们真的是浴火重生,再也不可能放下西方世界的天神、阿修罗和饿鬼们不管,而径自化为一棵小草、一颗石子了。

记得多年前西方媒体曾经报道中国前国家领导人在接见美国前总统克林顿的时候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大意是说他曾经访问过欧美的很多地方,发现这些地方有很多受过非常好的教育的西方人都非常热衷于信仰藏传佛教,为什么?提这个问题或许是想向克林顿总统表达这样一层意思:阁下所治国家中那么多受过那么好教育的子民何以会如此热衷于信仰藏传佛教呢?这背后恐怕有其他什么别的动机和目的吧?不知道能言善辩的克林顿总统当时是如何应对的。但有一点提问者当时或许未曾注意到:信仰藏传佛教的西方人事实上从一开始就是一些受过非常良好的教育,即使在西方国家也应该都算是非常先进、非常前卫的、非常复杂、精致(Sophisticated)的一类人,蓝领的工人阶级或者住在贫民窟的穷人首先要关心的是饱暖,反而没有那么强烈的、精致的精神追求,也无法真正领会藏传佛教的甚深精义。

实际上,从十九世纪西方最有影响力的女性、灵智学派(Theosophy)的创始人、被人称为宗喀巴大师转世的俄国半仙Helena P. Blavasky夫人,到世界最著名的大旅行家之一法国女杰Alexandra David-Neel夫人,

上一篇 」 ← 「 返回列表 」 → 「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