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海涛:国族想象的基础及其暴力──「中国八分钟」再解读」正文
2004年北京时间8月30日凌晨,万众期待的雅典奥运会闭幕式上,由张艺谋执导的、被提前宣称为「让全世界期待震惊的」八分钟文艺表演──「中国八分钟」在最后时刻隆重上演。虽然官方主流媒体对此态度平和赞扬有加,但这掩盖不了它的失败。「中国八分钟」的出场没有延续中国运动运在雅典奥运会上的优异表现,一再遭到了包括国内外媒体和网友的炮轰和质疑。如果说高尚的奥林匹克精神、优雅灿烂的希腊文化以及激烈的竞技角逐、中国运动员手中的三十二枚闪闪发光的奥运金牌为我们带来的是一场无可挑剔的盛宴,那么「中国八分钟」的上演却败坏了盛宴过后的国人肠胃。
是甚么使张艺谋在「中国八分钟」那里遭遇了滑铁卢?难道是过多的艺术元素的重复造成了人们的审美疲劳?是方寸舞台的过于局促限制了张导的大手笔?是「张郎才尽」,「想象力创造力衰竭」的后果?还是因为超短裙、开放的台步等过多的现代西方艺术元素的加入破坏了诸如「茉莉花」的纯粹东方感觉?在我看来,以上的流行在民间网络的对「中国八分钟」的批评只不过指出了部分的原因,但真正内在的原因依然晦暗不明,甚至遮蔽了我们对此次事件的追问和反思。仅仅从文艺学、舞蹈学或舞台灯光技术上寻找原因还显得非常的不够,此次事件值得我们从更深的层次思考。通过茉莉花、武术、京剧、红灯笼等张艺谋式中国元素的诸多展示,中国在世界面前展现的不仅是自己的文化特色,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自身的文化观念,它代表的是一个时代中国特有的想象和认同;它所涉及的范围不仅限于国家政府、张艺谋个人对中国在奥林匹克运动会上的形象显现,而且涉及到中国现实生活中的每个个体包括对此次演出进行猛烈批评的个体的精神生活。「中国八分钟」作为一份实实在在的文化档案,蕴涵了中国文化的复杂定位、西方与中国之间的隐秘互动和纠缠以及国族想象的内在动力,而这些依然规定着我们国人的生活。
据各种报导显示,「中国八分钟」从整体设计出发,其目的就是为了「展示中国、震撼雅典」。在八分钟里,中国所特有的典型元素、符号悉数登场,为我们展现了「中国式奇观」。在八分钟里,中国人最引以自豪的茉莉花、武术、太极、京剧、红灯笼、高跷等悉数上场,小小的舞台上在短暂的时间内留下了170多位中国歌舞和特技演员的脚印,形成了以红色为主基调的中国海洋。加之大多带集体色彩、紧密而周严的舞台节目,更加凸现了与前面雅典人闭幕式表演所不同的特色:中国特色。
张艺谋,作为中国第五代电影导演的领军人物,作为在世界上最享有盛名的中国国内电影导演,从北京2008申办奥运伊始,在中国奥运申办和筹办中(以及后来的世界博览会的申办)扮演了重要角色,客观上成为奥运会上中国形象的表达者和代表者。纵观整个八分钟的表演,张艺谋为我们带来了一场强烈浓郁的具有东方色彩的文艺演出。一直以来张导为我们创作了一批富有「东方味」、「民族感」和「中国性」(Chineseness)的电影,对中国元素包括中国式的对象、运动及其组织,体会最深的莫过于张艺谋。「八分钟」是张导的一贯风格的坚持和体现。安排张艺谋导演不仅由于其导演的才华,更在于他本身拥有的中国性特征。不仅如此,导演张艺谋不仅为我们带来了一场具有中国特征的文艺演出,本身也成为本次演出的独特符号──中国符号。
毋庸质疑,通过奥运八分钟,建构起的是富含中国性的文艺表演。奥运八分钟具有很强的民俗化、符号及其仪式色彩,这些符号的表述承载了意义,包含了认识、情感、道德伦理在内的一般性思考,确定了中国的文化特征。中国作为非西方社会的独特文化占据重要位置。虽然现代奥林匹克运动会在创始人顾拜旦的手中目的是为了复兴古希腊的运动精神,但是,与古希腊各个城邦为了追求崇高的身体美和公平竞争信念所进行的奥运会有所出入,现代奥运会更多的带有了现代民族国家特色。现代奥运会召集的是以国家为单元的参赛队伍,很难想象一个没有国籍的运动员参加此等大赛,而包括国旗、国歌以及国家夺金排行榜等具有国族标志性意义的对象及其活动更是增添了这种色彩。奥运会对于参与国来说,其政治的、经济的、外交的甚至军事的象征意义远远比体育运动本身要重要得多。我们国家多年来的奥运战略之所以能持之以恒地得到资金、政策的大力支持,其原因正在于此。在中国的眼中,奥运会作为一个现代社会特殊的舞台,莫过于是一个展现自身民族特色和文化的舞台,是中国人可以尽情表演的舞台,为的就是让舞台底下的人们一看就知道是中国。
从总体上看,「奥运八分钟」表现了中国文化的独立性、自主性特征,而且表现了中国文化被西方所关注的历史,进一步延伸了中国文化的独特魅力──令西方人弯腰折服的本领。从大多数中国人的立场出发,张艺谋做的就是他们想做的事情。但是,奇怪的是,八分钟带来了强烈的反应,张艺谋反而受到了中国本土的攻击。这是为甚么呢?此时到底是哪一根中国所特有的隐秘神经被触动了呢?
一直以来,中国对西方的解释有着两种品性。一种品性就是与中国传统的「华夏中心论」「华夷之辩」「天朝」等心态以及中国进入近代后坚持「中体西用」的原则相关,认为中国文化是一种自足、独立的系统,西方的文化外在于中国文化,甚至受到了中国东方文化的吸引和恩泽。中国直到二十世纪仍然是在一个文明体系而非在一个绝对主义国家的主权意识上创立民族-国家的,因此其内部充满了类似世界帝国那样的异文化。这种异文化由于历史背景和渊源,直至现在仍然是重要的象征基础,汉民族的文化符号在此也确立了它的地位。在中国,不断的呈现出对境内民族历史、民间社会和种族的关怀,形成了民俗的关注,但同时并没有冲淡对于来自西方的文化的排斥,认为这是一种非我的形态;各个领域包括学术界的本土化、新民俗的内敛式运动进一步证实和证明了中国文化的自成体系和独一无二的优越性。这一种品性表现的较为外露,受到国人的高度欢迎,它一直是中国现代社会政治、社会、文化变迁的重要思潮的组成部分。一方面它可以召唤国人对中华文明的记忆,认识到中国东方文化有着与西方文化平起平坐的资本;另一方面,它展现了中华文明对西方的居高临下的姿态,同时召唤着人们对西方和东方曾经的创伤性历史的遗忘。
「中国八分钟」也极好的展现了这一点。当《茉莉花》、京剧一遍又一遍唱响在西方文明的发源地时,中国人让西方人明了他们的艺术大师普契尼正在为中华文明所陶醉,当然还包括对京剧赞不绝口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莱西特、赞叹中国文化、传说中受益于中国《易经》的在数学和哲学上取得成就的莱布尼茨、赞扬开明政治的伏尔泰等等,而对东方颇有微辞的黑格尔、孟德斯鸠、鲁索等在中国人看来并非是西方人的榜样。历史表明,一直以来,没有对中国文化的认识,这帮西方人可能不会有甚么大的出息和作为。当「中国功夫」在奥运场上舞起之时,中国人会再次回到李小龙的年代,西方人被东方人狂殴痛扁,满地找牙,最终跪地求饶;「中国功夫」镇住了西洋鬼子、耍了中国的威风、宣告21世纪中国东方时代的到来,让西方人充满对东方的恐惧和向往。这一切如王铭铭所言,中国不再作为西方中心主义的社会进化论的左证或对象,而毋宁是与西方社会文化相对立分离的空间;中国也不再是西方的启蒙运动之后革命历史的「革命对象」,而毋宁作为历史的反思而受到重视。
但是,如果上述对西方的理解在每个中国人心中是外露着的话,对西方的另一种解释则被处在了中国人的潜意识之中。发生在现实社会中的八分钟,为我们设置了一个又一个非常富有象征性的场景,演绎着东方和西方那种「斩不断理还乱」的千丝万缕的复杂联系。当一种根本就被西方的超短裙、舞步等改造了的《茉莉花》、一种根本不能成为中国武术的功夫舞蹈、一种只会翻跟斗走高跷的京剧出现在国人面前时,大家都被惊呆了。一时之间,「大腿舞」、「色诱雅典」、「张郎才尽」等评论喷涌而出,使张艺谋的八分钟落到了底谷。只有著名编舞家、中国歌舞团副团长陈维亚说出了真正的原因:「我们把第一部分定义为『舞动的北京尽在快乐中』。张艺谋认为,考虑到闭幕式时间长,运动员、观众都比较疲劳,因此让美女率先登台可以迅速调动活跃现场气氛。旗袍是中国服饰文化的代表,对旗袍的改良,以体现中国女性青春靓丽,展现北京『年轻、漂亮、开放』的色彩,不能简单称之为『露大腿』。」1
中国自古以来有着对西方隐蔽的心理需求,特别是在中国的现代性追求的道路上。奥运八分钟在演出形式和内容的选择上都别有深意。张艺谋回忆道:「总共半年的准备期里有四个月用在了表演题材的选择上,要知道中国文化是一片浩瀚的汪洋,随便用瓢一舀,就是博大精深的,因此在选甚么样的演员、选甚么节目上让我们绞尽脑汁。」2但张艺谋对选择的理由只说出了一方面,还有另一面张导在潜意识里没有道出。《茉莉花》这首江南民歌,在八分钟里出现两次,并不是全部由其美妙的旋律和中国式意境所决定的,更重要的是,《茉莉花》是西方最早流行的中国旋律。意大利音乐家普契尼(Puccini 1858-1924)于1920年巧妙地将《茉莉花》用在西方想象东方的产物──《图兰朵》歌剧上;在此之后,这首关于中国的传统曲目在西方得到了广泛的传播,钢琴、萨克森管演奏的《茉莉花》还不时从西方流转到中国,其影响力可见一斑。这也极大激发了中国人的热情,传说李鸿章在国际场合要奏各国国歌时,急中生智以家乡小调替代,这个小调,有人说是庐剧,也有人说就是《茉莉花》。张艺谋在数年前,在中国古老的故宫前再次搬演《图兰朵》,重新从西方人的兴趣中找到了《茉莉花》散发的芬芳。基于这种西方历史的考虑,《茉莉花》得到了空前重视,除了八分钟的大部分时间给予了《茉莉花》,我们将会在张艺谋导演的2008年的上海世界博览会开幕式上再次听到该旋律的缭绕,甚至有人提出将它作为国歌确定它的地位。
与此类似是,武术的选择也受到西方人对武术认知的影响。武术不仅是一项强身健体、防身自卫、竞技比赛、娱乐欣赏的体育比赛,而且更重要的是它融汇了中国文化的精髓,陶冶性情,审美优雅,成为连接中国认同的承载物。但是,武术与西方的接触史在此发挥了重要作用。据记载,早在两百多年前武术经由法国传教士介绍到欧洲,当时被成为「中国功夫」。1936年第十一届奥运会,中国派出武术表演团前往柏林进行了武术表演。60年代,李小龙的系列功夫片,成龙、李连杰等影视明星以及金庸小说更广泛的传播了中国武术。同样,京剧作为在明末清初才正式确立的戏种,上个世纪,梅兰芳等人在日本、美国、苏联表演了京剧,使西方艺术大师们包括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莱西特等深受打动,虽然鲁迅曾讥讽性地将之与烟枪平齐并置,但它仍然止不住的在西方的承认下最终成为了中国人引以自豪的国剧,同时就此称为「中国歌剧」。
二十世纪初以后,中国纳入到了一个世界性的国际秩序之中,终于放弃了天朝观念而接受了万邦观念;二次大战后国际秩序的成熟进一步促进了中国国家民族意识的强化。对于中国而言,它有着现代性的任务和目的,它希望世界体系对它的接纳和关怀,中国愿意更为积极的融入世界体系之中。中国需要西方的技术、资本和商品,同样,西方需要中国的货物和市场,中国的发展和变化依然离不开西方。西方仍然为我们提供着经济、科技和潜在的文化动力。最终,西方的另一种品性彰显了出来,西方与东方比较起来依然是现代性的化身,是中国现代化进程中不可分离的对照物。我们不仅仅是需要西方对东方的表面吹捧,在我们的心理中还具有一种对西方的内在迫切的需求。
文化从来都没有一种单纯的文化,东方也没有完全可以与西方绝对分离的东方,何况是在一个世界性的场合呢?所有在奥运八分钟里精挑细选的节目,都有着非常共同的特点:这些节目不约而同的在西方的认识上具有历史的基础和背景。他们首先作为东方文化的代表,同时又在西方有着一定的传播历史,具有西方人能够接受的基础,所勾连的是东方和西方的文化传播的想象。这些节目的目的非常明显,就是为了架设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之间的桥梁,使西方人更易于理解和接受东方文化。西方人对东方文化的接受是件古老的事情,同时也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八分钟的节目设计的考虑中,西方作为与中国对立而又发生联系的重要部分。西方不是八分钟表演的内容,但是它是表演的一个隐秘的决定者,它在幕后、在中国人的潜意识中强有力的发挥着这样那样甚至是矛盾的作用,从某种意义上是八分钟动力的来源。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的语言:「他们无法表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