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桂梅:以父、家、国重述当代史」正文
引论:《激情》及其反响
在2002年的中国电视荧屏,22集电视连续剧《激情燃烧的岁月》被认为创造了一个“奇迹” 。于2001年8月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这部电视剧几乎完全被人无视,记者们把全部的关注都集中在了制片人张纪中当时正预备开机的另一部金庸古装连续剧《射雕英雄传》,似乎根本没有人要知道关于《激情》的信息。结果,这部投拍750万元的连续剧希望在中央电视台首播时,对方仅开出了800万元的播出费。但正是在这种遭到无视的状态中,这部电视连续剧开始“慢热”,首先在北京电视台的收视率达到了6.61% ;随后很快重播,并重播达5遍之多。在其他地方电视台,包括湖南、上海、天津、广东、山西、内蒙古等,都引起了持续的观剧热潮,被称为“《激情燃烧的岁月》在哪里播出,哪里就燃起一片激情” 。不同的评论文章都提到,这是90年代以来,唯一一部其影响堪与《渴望》媲美的连续剧。到2002年底,据称《激情》进帐2000余万元 。《激情》因此被不同的杂志和网站评为本年“老少咸宜”的“年度电视剧”,所有巡视2002年文化热点的报道均将其称为最“火”的连续剧。“激情”更成为2002年网络文化和报刊文化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年度词汇”。与“激情”相伴,“石光荣”成为了本年的荧屏英雄,和颇具“另类”色彩的荧屏偶像。一位观者写道:“在我噼里啪啦换台的时候,经常能看见石光荣那张倔强的老脸在众多青春偶像剧之间夹杂,那种生涩的感觉就像我看惯了现代都市版的爱情故事再体察他石光荣和丫头的婚姻” 。出演剧中石光荣、 琴两位主人公的主要演员孙海英、吕丽萍也成为这一年最受欢迎的演员,获得2002年第三届金鹰艺术节“观众最喜爱的男、女演员奖”。
由于《激情》在商业上所获得的这种成功,很快就引起了相关的“互文本”出现。由于《激情》标明改编自作家石钟山的中篇小说《父亲进城》,石钟山因此一跃而成为“家喻户晓”的著名作家,他的“父亲系列”小说版权被华夏出版社一次买断,首印6万册,并很快再版和增订再版。而北京九歌泰来影视文化公司则声称《激情》抄袭了被其买断版权的小说《我是太阳》(作者邓一光),将《激情》的出品部门和公司告上法庭,索赔250万;中国音乐著作权协会也状告《激情》未经许可,在剧中使用了《八路军军歌》、《解放区的天》等老歌,再次将其告上法庭。在这些官司之外,《激情》并未受到影响,而是很快有了“续集”《军歌嘹亮》(李舒导演,石钟山编剧),于2003年在中央电视台黄金时段播出;另外的续集《石光荣和他的儿女们》及《母亲》(与《激情》、《军歌》并称为“激情三部曲” )也正在拍摄过程中。同样在2002年,很快出品了沿袭《激情》命名的其他连续剧如《激情难忘的年代》。
《激情》以老革命军人石光荣的婚姻、家庭生活为主部,讲述37年时间中这个家庭的经历。这样一部由“传统人物”――革命军人、“传统题材”――革命军人的家庭生活为主要内容的连续剧,为何获得了如此之多的认同,并因此掀起一场对“革命时代的激情”的“怀旧”热?这确乎是一个值得探究的文本个案。它对于“激情”内涵的重新诠释,既而是对于“父亲”形象的重写、对于家庭伦理价值的重申,以及对于何谓“英雄”/“男人品质”的讲述,都构成了观众在接受这部电视剧时的观看重点。尤为值得分析的是,不同于一般的历史剧,这个剧中的家庭的延续性并未因为当代历史的变迁而遭到损害,毋宁说,正是借助于这个家庭的完整讲述,它首次建构完成了对当代中国历史连续性的讲述。于是,形成了一种别具一格的文化景观:在一个被不同的剧评所反复声称的“功利主义”/“市场化”/“小资时代”/“缺乏激情的年代”,在一个主流意识形态关于“革命”的合法性讲述变得支离破碎的时代,这部电视连续剧却营造了一片暧昧的“红色激情”,并且激起了不同年龄层、不同职业群体(所谓“老少咸宜”)的怀旧热情。它不仅成功起将50-70年代与80年代的历史接续起来,而且扭转了80年代以来对“革命”的批判和反思趋向,似乎重新回复到50-70年代的主流意识形态之中。石光荣及其所代表的价值取向,似乎并未因“怀旧”而减弱其现实针对性,反而成为针砭时弊的解毒剂,同时也成为“主旋律”的一种“人性化”诠释。
无论从其“不期然”引起的强烈反响,还是就文本本身的内容构成和讲述方式而言,《激情》一剧都足以成为探察新世纪初年,尤其是2002年,中国文化/大众文化的一个重要文本。电视连续剧不同于文学文本、报刊文化、网络文化或影碟文化,只限于某些阶层或文化群体,其影响伴随电视而深入中国的千家万户,它拥有着最为广泛的接受群体,因而可以将其视为当下中国最具“本土”色彩的大众文化。《激情》这样一部影响遍及全国(跨越了大江南北,不受区域限定)、跨越不同世代/年龄群体的电视文本,显然是考察当前中国大众文化意识形态的一个绝佳个案。本文试图以文本分析为核心,并在一定程度上容纳相应的观众反应(主要是网络和报纸文章),就这样一部电视连续剧的文本构成展开分析,探讨它关于历史、家庭、国家、性别等书写中所隐含的意识形态运作方式。
一、新版“主旋律”:以“家庭老照片”连缀当代史
《激情》的首要特征在于,它讲述了从1947年到1984年37年的当代中国历史,并以一种独特的方式重新建构了当代历史的连续性。似乎无须说明,关于当代中国史的讲述,在很长时间成为一个难以进入的领域。这一方面因为在80年代“告别革命”的过程中所形成的一种讲述定势,即由“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所形成的“灾难史”,同时暗合着“新时期”以来新主流意识形态运作的需要,使得关于这段历史的讲述很难不在“17年”/“文革”/“新时期”之间形成裂缝。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当代史的讲述实际上也就是关于“断裂”的讲述。“反右”、“大跃进”、“文革”,成为这一历史时段难以略去的历史景观,它们将内在地阻隔着那些试图补缀这段历史的企图。从另一方面来说,80年代以来,社会文化转型所形成的意识形态转换,在90年代形成了一种新的主流意识形态和大众文化常识。尽管作为“主旋律”影视的首要标志,便是重申“党”、“国家”、“社会主义”等所建构的历史的合法性以及共产党政权的合法性,但类似的讲述由于采取一种刻板的、已经被新主流意识形态所质疑的话语形态,并且将讲述的重心放置于重大历史事件,或反复重申建国初始的辉煌时刻,因此,这种讲述很少能成功地整合起大众文化市场上的观众认同。或许可以说,“主旋律”影视在90年代后的中国语境中,往往指称一种特定的影视文化生产类型,它们不仅有着一套固定的讲述模式,同时也意味着其文化生产运作的资金、机构和发行渠道,都与国家体制有着密切关联,而往往无法在大众文化市场取得相应的成功。作为一个独特的例外,《激情》在大众文化市场上建构了一种新的讲述模式,重叙了当代中国历史的延续性。这似乎是90年代以来的第一次,它成功地重建了“党”、“国家”的权威和尊严,并将其融汇进大众言情剧的情节构成和表现形态当中,同时近乎流畅地把这一历史的讲述延伸到现实之中。
这种成功的讲述得益于它始终将叙述的视点聚焦于一个军人家庭。这部被纳入“主旋律”序列的连续剧,同时有另外一个独特的类型命名:“革命言情剧” ,也就是它有着“言情剧”的基本结构方式。而从这部连续剧的场景构成上看,尽管有较多的户外场景,但该剧大部分镜头都拍摄于东辽城(实际拍摄地点是北京)的军队大院和石家的高干住宅楼中;而其情节主部,完全以家庭生活中的夫妻、父子关系为主,可以说,这是一部较为典型的家庭情节剧。石光荣和 琴的“吵架”,以及反复出现的一家人围坐桌前吃饭、闲聊的日常生活场景,甚至带有明显的“情景喜剧”的特征。家庭内部成员的关系和各自的命运,是构成《激情》叙事的基本线索和内在动力。它从1947年石光荣率部攻入东辽城、在欢庆的人群中遭遇 琴讲起,以1984年国庆节两人再度回到街头欢庆的人群结束。在大的情节段中,可以将其视为石、 两人的婚姻故事,其中穿插的各个段落,如生子、孩子的童年记忆、与老家蘑菇屯的往来、石林(大儿子,黄海波饰)的成长、石晶(女儿,陈丽娜饰)的婚恋等,都是家庭内部成员的故事。对这一家庭故事的讲述,《激情》明确地将其处理为“怀旧”观看的对象。电视剧片头做了这样的视觉处理:将画面切分为二,一边是做旧的黑白色,一边是彩色画幅;而片尾则全部是家庭成员的黑白旧照片,逐渐增加色度,到最后两幅全家福式的画面回到彩色。――黑白画幅的设置在这里不仅标明故事所讲述的时间属于过去,而且规定了观看的方式是“怀旧”,并有意识地将怀旧逐渐向现实转移。因此,这个如此明晰地被纳入怀旧视野的家庭故事,被观众准确地称为一部家庭的“老照片” 。由于它讲述了家庭内部父/子两代人的故事,不同年龄的家庭成员都可从中找到自己生活的记忆,也因此,它能够整合不同年龄段的观众,“让一家人围坐在一起” 观看同一部电视剧。在新世纪初年的语境中,《激情》作为怀旧的家庭老照片,事实上不仅止于有过类似家庭经历的不同年龄段的成员对过去经历的回味,它同时还成为在一个核心家庭愈益占据社会主体的年代,人们对于多子女家庭的想象式怀旧,并进而想象性地重温家庭伦理。但由于《激情》将家庭故事过分地集中于家/国之间,集中于“父亲”和夫妻、父子之情,子女之间、母子之间的情感未能得到相应的表现,因而类似的“大家庭”及其伦理的怀旧,就不能不成为对父系结构和父权伦理的怀旧,并将其转化为主旋律式的“国家为重”的主题形态。
由于《激情》以家庭关系和家庭场景作为核心,因此,凡是家庭成员未曾经历的历史事件,都被处理为家庭“外部”的故事而不被呈现。也正是这一点,显示出这部剧对当代历史书写的高度“选择性”。在当代史的诸多历史事件中,《激情》唯一一次正面书写的“重大”事件,是抗美援朝战争。在这个段落中,它似乎巧妙地把双重线索贯穿在一起:一是石光荣在朝鲜战场的战事,一是 琴和旧恋人谢枫(田小洁饰)关系的结局。在表现朝鲜战场时,可能因为资金的缘故,几乎没有正面表现战斗的场景,而集中表现在战地指挥部石光荣如何运筹帷幄,以及给 琴写家信的段落,唯一一次全体上阵,也略去了战斗过程,改为下属口述谢枫牺牲的过程。以占全剧一集(第5集)的分量,讲述的是这场战争如何增进了石光荣夫妇的情感,同时也对 琴的旧恋情做了交代,让谢枫“得其所”地成为战争的唯一牺牲者。
在诸多当代史重大事件中唯一选择抗美援朝战争,以及《激情》对于战争的态度和书写方式,颇值得分析。对抗美援朝战争的选择固然因为它讲述的是一个军人家庭,而且这也是这个家庭的核心成员石光荣“进城”后唯一亲历的战事,但问题显然没有这么简单。抗美援朝战争在90年后的中国语境中的“使用”――最为典型的是《中国可以说不》(宋强等,1996年)等畅销书和《较量》(王金铎导演,1995年)等记录片,颇为清晰地联系着某种与“民族自豪感”、与“反美”相关的民族国家想象,因为这一次是“中国人打败了美国人”。同时还与因为1999年的南斯拉夫大使馆事件,以及中国在世界政治格局中的处境,引起的对毛泽东时代的“军事强国”的缅怀有着内在关联。《激情》对朝鲜战争的选择与石光荣的“好战主义”密切联系在一起。综观全剧,石光荣作为一个近乎狂热的“好战分子”,被用来表现他作为“军人”、“英雄”的男性气概和阳刚品质,而几乎没有表现战争带来的流血和牺牲,只留下石光荣像军功章一样挂在身上的18块伤疤(在剧中,这些伤疤征服了他的对手和假想情敌、解放军团长胡毅,也震撼了新婚之夜的 琴)。这种对辉煌战事的记忆和对战争伤痛的遗忘,显然与当前大众意识中的民族主义情绪、民族国家想象以及某种隐晦的“军国主义”趋向有着一定的关联。
可参照三个相关的文本来说明《激情》的这一特点:其一是石钟山的原著《父亲进城》,其中写到石林牺牲于越南战场,遗物中有一封留给父亲的信:“你见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牺牲了”,而父亲“读着林的信,老泪纵横”,于是,父子之情因为战争永远丧失了和解的机会,而成为终生遗憾。而在《激情》中,以电视中播放的记录片形式表现这场战争,上了前线的石林毫发无伤,并且不久就荣升为副团长(第14集)。它更主要的是再次激起了石光荣的战争热情:“26年没听到枪响了”。剧中也写到战争带来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