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匡政:《赛德克巴莱》与文明之殇」正文
《赛德克巴莱》确实是一部史诗大片。从来没有一部中国电影,把生活在这片广大地域上的男性,表现得如此生猛矫健、凶悍英武、骁勇善战。
茹毛饮血、猎杀战斗、奔跑歌唱,那种汪洋恣肆、野蛮血腥的原始生命力,在《赛德克巴莱》中被展现得酣畅淋漓。看这部电影,需要你抛开现代社会对文明与野蛮、身份认同与暴力、殖民与反抗的这样一些文化与价值认知,才能回到那段历史的深处,感知赛德克人的悲伤、信仰与血性。
过去并没听说过赛德克这个族群,也不知道电影所展示的“雾社事件”。看完电影后,查了一些资料,才有所了解。赛德克人经过灭族事件后,直到今天才有数千人,2008年才从台湾的泰雅族中独立。在赛德克人的意识中,一个男性只有经历过誓死捍卫部落、杀戮敌人、保护部落等历练后,才能成为“真正的人”,标志就是额头与下颏的纹饰。因为有祖灵观,赛德克人并不惧怕死亡,认为作为一个勇士死去,所有的祖灵会在彩虹桥另一端迎接他,这样勇士反而有了神灵的力量,来守护自己的部落。“守桥的祖灵说:来看看你的手吧!男人摊开手,手上是怎么也揉擦不去的血痕――果然是真正的男人呀!去吧去吧,我的英雄!你的灵魂可以进入祖灵之家,去守卫那永远的荣誉猎场……”
在赛德克人的意识中,对日本人的杀戮是在进行一场“血祭祖灵”的仪式。所以把发生在1930年的“雾社事件”仅仅看做“抗日”事件,是后人不全面的理解,它更多地表现为一个族群对信仰的维护与抗争。因为赛德克年轻人如果不献祭祖灵,就无法成为“真正的人”,获得自我认同和灵魂的骄傲,即使活着也是一个残缺者。我们看到电影中的莫那头目,20多年来一直在犹疑与思考,是放弃信仰与祖灵的佑护,被所谓的文明同化而麻木地活着,还是用死亡来维护部落的尊严和骄傲?
我们无法指责赛德克人面对所谓“文明”侵袭时所做的抉择,也不能用文明与野蛮、文化和愚昧这样现存的理念来指称这种行为。赛德克人的信仰,其实也是一种文明形态,这种文明形态崇尚逝去的祖先,崇尚大自然的原始之美和与生俱来的生命价值。其实,当我们看到电影中那些与世隔绝的崇山峻岭、神秘绝美的森林飞瀑时,就能感受到大自然秩序本身,成为赛德克人的最高信仰并无错误。大自然的壮美和平衡、多样与统一,是任何文明和科学也无法超越的。
在现代文明的观念中,一直认为改造自然、统治自然天经地义。但当面对这些完全野性的天地与人群时,会发现赛德克人把人与自然、天地看做一个生命共同体,反而体现了一种生态伦理。赛德克人显然从自然和荒原中,体验到了信仰的快乐,所以会用生命去追寻那种更自由的理想境界。今天的文明观,显然是歧视这种珍视自然与荒原的文化智慧的,但我们今天又怎能确定,究竟是哪一种文明型态对人类更为有利呢?用一种文明凌驾于另一种文明,势必会引起冲突与抗争,这才是真正的人类文明之殇。
应当说,因身份认同而带来的暴力事件,直到今天仍广泛地存在于世界各地。当人们因文化、宗教、种族对某个群体产生一种强烈的、排他的归属感时,这种强烈的身份认同不但会扭曲人性,更会导致冲突和暴力。阿马蒂亚・森在《身份与暴力》一书中早就指出,身份认同感不仅给人骄傲和欢愉,成为力量和信心的源泉,它也可以杀人,而且是肆无忌惮地杀人。从过去的印第安人到今天的巴勒斯坦,大量的暴力与仇杀都与身份认同有关。森认为,发生这些暴力事件的根源,是由于人们受到了单一身份的幻象左右。越来越多的人们根据宗教、文化或文明的立场来划分世界,而忽略了一个人其实有着多种身份,有性别的、经济的、政治的、家庭的等。森批判了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认为把世界简单地分为东方、西方,或根据宗教的不同划分出不同的文明型态,是一种非常危险的思维方式。人的身份是重叠而变换着的,如果因为身份焦虑而失去了理性的思考与选择,就会成为身份认同的牺牲品。
全球化的时代,更应当鼓励人们对身份认知的多样性,摒弃“非此即彼”的文化思维模式,只有这样才可能减少不同族群间暴力与冲突的可能。赛德克人的行为,显然不只是一个民族的悲剧,更是现代文明的悲剧。为何现代文明所到之处,总会掀起各种样式的暴力与杀戮?《赛德克巴莱》追问的是现代文明之殇,如影片中让人窒息的谣曲所吟唱的:“为唱出祖灵的歌需要吞下许多痛苦,为说出自己的话需要吞下许多屈辱,为实现梦想需要吞下许多遗憾。孩子啊,你们怎么了?”这先知般的声音,其实也在追问我们的文明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