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纪霖:现代人: 永无希望的救赎」正文
在美国戏剧之父尤金•奥尼尔逝世60周年之际,上海现代人剧社复排了他的名剧《大神布朗》(The Great God Brown)。1988年,胡伟民导演的该戏在上海滩公演,曾经风靡一时,25年之后,虽然没有当年的轰动,然而,世纪经典的魅力依然吸引了上海的话剧爱好者,这是一场对观众的知识、智慧与自我理解深度的考验,具有无限的解读可能性。
《大神布朗》最给人印象深刻的是人物的面具。奥尼尔的名言:“为人在世,总得戴个面具”被反复引用,成为理解该剧的钥匙所在。奥尼尔在《关于面具的备忘录》中如此写道:“一个人的外部生活在别人的面具的缠绕下孤寂地度过了。” 的确,在奥尼尔笔下,社会是一个充满虚伪和欺骗的空间,人与人交往之中都是不真实的,都戴着遮蔽真相的面具,在1925年首演的《大神布朗》,奥尼尔第一次将面具搬上舞台,剧中人物在面具下交往,只有在显露本性的时候,才把面具取下,以此表现人物的双重人格。
布朗与戴恩,两个戏中的男主角,儿时要好的伙伴,后来成为争夺同一个妻子与同一个妓女的夙敌,平时无论是面对妻子、妓女,还是相互面对,都戴着各自的面具,表面看起来个性完整,但面具的背后,有另外一个更狂野的自我。比利•布朗给人的印象是一个踌躇满志、颇为自得的成功商人,内心的他,却是一个因为得不到爱情的恩宠而非常自卑、妒忌戴恩的可怜虫。戴恩的肉身是一个浪漫的、充满艺术魅力的唐璜,但面具背后的他却非常怯弱,需要女人们妈妈式的怜悯才有勇气活下去的大孩子。如果用弗洛伊德的理论来解释奥尼尔的面具表现手法,答案似乎是现成的:面具代表人现实中的肉身,是“自我”,而面具背后的乃是一个充满着原始冲动和真实面貌的灵魂,乃是“本我”。人具有“自我”的两重性,无往不在面具之下生存,无法逃避人格的双重分裂。
以如此的现代心理学思维来解读《大神布朗》,虽然也有道理,但未必能够洞察在一个基督教国度中出生成长的奥尼尔笔下的微言大义。为什么布朗杀死了戴恩之后,戴上了死者的面具,最后成为了戴恩•布朗,这个合二为一的矛盾体有何象征?为什么剧名叫“大神布朗”?这个“大神”显然充满着某种嘲弄的意味,其背后的真实意蕴究竟何在?
我想说的是,《大神布朗》首先是一部关于对人性自我理解的戏剧,其次更是一部现代人救赎困境的戏剧。
近代的西方戏剧经典,从莎士比亚到奥尼尔,其主题都与人性为何有关。启蒙运动之后,人成为了世界与历史的主人,开始像上帝那样创造人间万物,然而,究竟何谓人性?人性与神性还有关系吗?成为纠缠几代西方人的核心问题。《大神布朗》也试图通过戴恩和布朗这两个互相冲突的角色来回应何谓人性的问题。
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之中,指出古希腊人有两种精神,一种是阿波罗所代表的日神精神,另一种是狄俄尼索斯所象征的酒神精神,这两种精神深刻地体现在现代人的双重性格之中。一方面人是现实的、理性的,通过自己的世俗成就与现实和解,制造幸福的幻觉,以此逃避生命的死亡。另一方面,人又是狂野的、浪漫的,拒绝与现实和解,直逼存在的本质,以醉态的方式面对生命和死亡,在审美的境界之中实现对个体有限性的超越。日神与酒神、理智与情感、清醒与醉酒、技术与艺术……这些看似二元对立的生存状态,构成了现代人性中丰富而复杂的面相。它们不是表象与实质的关系,不是面具与真实的对立,二者都是现代人的本性,只是被撕裂的两种真实的人性。
显然,布朗与戴恩这两个互友互敌的伙伴,就是日神与酒神的人格象征。他们各自是完整的,却又是残缺的:布朗取得了事业上的巨大成功,得不到女人的爱情,只能通过包养妓女来填补虚幻的内心空虚;戴恩以其艺术家的魅力到处收获爱情,却终日酗酒、无所事事,最后被迫为稻粱谋,到他所看不起的布朗的建筑事务所打工谋生。但酒神是高傲的,将自卑藏在心底,屡屡向日神发出精神的挑衅。布朗身为老板,却为内心的妒忌所折磨,最后杀死了戴恩。有意思的是,临死之前,戴恩竟然向布朗宣布,将自己的面具送给布朗,让自己的酒神魅力借助对手得以延续。欣喜若狂的布朗戴上了戴恩的面具之后,得到了垂涎已久的布朗妻子玛格丽特的宠爱,也开始酗酒成性。但从布朗冒充戴恩的那一刻起,也就杀死了布朗自己。布朗惊呼:“你死了,比利•布朗。死后连复活的希望都没有!是你埋在你的花园里的戴恩把你给杀了,而不是你杀了他!”究竟是布朗杀死了戴恩,还是戴恩杀死了布朗?---竟然成为一个非常吊诡的问题。世俗的、功利的日神也好,浪漫的、超越的酒神也好,都只是人性的有限性表现,在这场谋杀的游戏之中,没有一个赢家,也没有一个输家,从此诞生了一个矛盾的综合体:戴恩•布朗。而单纯、天真的好女人玛格丽特所真正爱的,也是这样一个既有世俗的奋斗精神、又不乏浪漫情调的戴恩•布朗,虽然她自己浑然不觉。
假如奥尼尔仅仅到这里为止,他还没有资格成为大师,只是道出了现代人性中秘不宣人的小秘密而已。不,大师毕竟是一个宗教国度的知识分子,虽然不少研究者注意到奥尼尔对东方哲学颇有兴趣,但大师的精神底色,依然是基督教的,他所关心的核心问题,不仅是人性的完整,更重要的,是在上帝面前的灵魂救赎。奥尼尔发现,即使是日神与酒神的合二为一,依然是不完整的、残缺不全的人,他可以得到女人的宠爱,却得不到上帝的恩宠,对西方人来说最永恒的问题-----灵魂的救赎依然永无希望与可能。
奥尼尔所处的20世纪初的西方,已经是一个尼采所说的“上帝已死”的世界。1920年代的美国,资本主义蓬勃发展,人的世俗欲望无限膨胀,与早期资本主义时期清教徒的“入世禁欲”精神相比,20世纪的现代人已失去了对上帝的信仰,他们将自己视为上帝,视为“大神”。而这个世俗“大神”,就是那些社会上人人羡慕、崇拜的成功人士----拥有金钱和权势的上流社会暴发户。奥尼尔通过酒醉的戴恩之口,发出了犀利的批判:“善良的上帝是不存在了,人的邪恶和非正义产生了!”一贫如洗的艺术家嘲笑成功人士布朗是可笑的、虚妄的“大神”:“布朗先生,伟大的布朗,却没有信仰!”
一个没有上帝、没有信仰的世俗社会,并不意味着没有宗教,恰恰相反,宗教非常昌盛,上帝也格外受欢迎,只是与信仰无关,只因上帝有用,可以修补现代人分裂的人格和破碎的人生。那个合二为一的戴恩•布朗,如此宣布自己的宗教哲学:“生活并不完美,兄弟们!男人们都是有缺陷的,小妹妹!可是只要用点儿浆糊就可以办成许多事情!这儿,那儿抹上一点逆来顺受的浆糊――哪怕是破碎了的心也可以修补好来应付患难!……人生来是支离破碎的。靠着修修补补维持下去。上帝的恩典就是浆糊!”
杀死了上帝之后的现代人,也就杀死了自己,虽然他自以为就是上帝,以为占有了丰裕的物质、拥有了令人羡慕的名利、收获了女人的爱情之后,人自身就是“大神”,就能获得永恒的救赎。但奥尼尔在剧中深刻地揭示出,即使日神与酒神珠联璧合,人性依然是不完整的,因为他缺乏一个真正超越的维度,那就是对上帝的信仰。没有信仰,便没有救赎。戴上了戴恩面具、自以为已经完美如一的布朗,最后绝望地发现,他无法得到灵魂的拯救:“天国已经空虚了。连上帝都对我们已经感到厌烦,他搬家了,搬到另一个遥远而充满欢乐的星球上去了,在那里人的生命成了闪烁的火焰!咱们只好没有上帝就死了。”带着一颗罪恶的灵魂死去的戴恩•布朗,虽然成就了人间的辉煌,收获了现代人的世俗幸福与快乐,但用浆糊修修补补粘合起来的人生,依然是残破的、碎片的,最终无法升入上帝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