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勇:世纪之交的上犹客家魂――以营前陈氏为例,19―20世纪上犹客家的精神变迁」正文
营前之大前天:峒民的消失
凝视营前。
从南宋到清代,关于营前的史料一直延绵不绝,有着连续的历史记载,我们可以通过梳理营前的历史,更细微具体地了解一个“客家”聚落的变迁史,进而分析“客家”文化的形成。正如当代学者黄志繁所指出的,大陆关于“客家”文化的讨论,却多以历史分析为背景,以“共时性”分析为主旨,很少从比较长的历史时期进行村落层面上的个案式探讨,更缺少对具体“客家”聚落进行个案式的长期历史分析。非常幸运,营前所揭示出来的“客家”文化形成过程,在宋至清初才得以开发的闽、粤、赣边界山区应当有一定的普遍性。①
这样对“营前”聚落的了解,其意义就超出了营前和上犹,甚至超出了赣南,“上犹文化底蕴绵厚”也就得到了切实而具体的佐证。营前从南宋至今,土客籍争斗与相融贯穿着历史的长时段,成了今天的客家重镇,所以营前的客家魂完全可以涵盖和代表上犹的客家魂,它是上犹文化底蕴的重要组成。
这里,我们所说的营前是文化意义上的营前,即文化营前,也就是起源于中原的传统文化(正统文化)逐渐覆盖营前区域,并成为当地发展变化的主流文化的营前。
营前镇位于上犹县城西面77公里,距赣州132公里,是赣南西部一个边陲乡镇,罗霄山脉南段,人口31000人,南接崇义县,北接遂川县,西遴湖南桂东。广义的营前包括营前镇、五指峰、平富、金盆(今并入水岩)、水岩、双溪等五乡一镇。自古水路运输,云水河通陡水(现在是水库),汇入上犹江,经南康县的唐江圩达赣州,可抵达南昌和南京。过去崇义县的一半乡镇,唐江、赣州、遂川,以及湖南的桂东、郴州、陵县、汝城等地都在此地办货,商贸发达,因而赣南有“头唐江二营前”的说法。②从地理概念,人们说的营前,一般指镇政府所在地的营前圩。
营前一开始被称为石溪、营溪、屯头里、村头里,名字相当普通,但在“唐末节度使邑人(即本县人――李注)卢光稠在此建兵营,宋赠封卢为太傅,此地称太傅营,圩场称太傅圩。初始的太傅圩是个富饶的小盆地,如今被陡水水库淹没。营前地处湖南江西交界处,地势险要。此后,太傅圩逐渐叫营前圩。 ③
笔者认为,当某地某圩注入文化色彩,它就具有某种品格和超越性更会被世人接受而广为流传,称太傅圩不仅仅缘由卢光稠受到朝廷追封,更因为它建立了一个太傅书院,为当地文人仰慕和聚集之地。也是这个原因,它后来被“营前圩”所取代:“明正德年间王阳明率军镇压桶岗、横水农民起义,驻兵太傅圩,兵营前便开辟为圩场”。④王阳明除了武治,还在此地办了书院――文功。从时间上,王阳明后于卢光稠;在官职及其文化影响上,王阳明比卢更为卓著。因而“营前”的称呼更富有文化色彩。
如果仅以卢光稠(他还是虔州即赣州的创始人)、王阳明这样的文化名人来概括和替代营前的文化内涵,显然是空泛的,只有着眼于当地居民的生产生活和文化活动,也就是从内部探寻其活力,一个发展的、有血有肉有个性的文化营前才能展现在人们的面前。
嘉靖《南安府志》载:
上犹之缰域……溪洞广袤,而邑落其中,民以山深而俗淳,亦以山深而穴寇。唐天佑犹人卢光稠各虔州,黄廷玉议创上犹场……自创场迄今三百四十五年之间,群凶寇乡良民凡五十有三,而犯邑者十五。唯绍兴壬申邻寇乱境,邑令王同老谓居民非有根而难拨,何苦累其家而听其害,许乡邑之民自使奔于他处,寇平民归,不过火其庐而人物如旧,令喜,倡民起梁栋于煨烬……嘉定己已(1209年――李注),匹袍陈葵反,本路孙通判咎犹字有反犬,壬申(1212年――李注)改为南安县。
相对于中原传统文化,这里“群凶”(本地歹人)和“邻寇”(附近歹人)可统称为“峒寇”或“峒民”,属“化外之民”即没有开化的百姓,其文明程度远未有中原农耕文化那种水平。
峒,查《现代汉语词典》,只是表示某个具体地名,其它语焉不详,其实就是四周高山中间盆地即溪洞广袤的形象叫法。“车到山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是峒的形象写照。据笔者1997年营前实地考察,匹袍就是蝙蝠的俗称,蝙蝠有两个大而有力的翅膀,当地人也称匹婆(称棉袄为袄婆),具体指的就是伯公坳――五指峰,那里多山洞,盛产蝙蝠,匹袍也就成了地名。大文学家沈从文1920年代以湘西为背景写的名著《边城》和其它作品,依然频频使用“峒”字,说明那里(湘西)文化形态一直比较复杂,延续着“山深而俗淳,亦以山深而穴寇”的状况,直到现代,苗民征而不服,也可以说,“峒民”在现代还是湘西社会的有机组成。于是沈从文发出:对苗民问题,应当有个新认识,纠正过去把“苗族同胞当成被征服者的错误看法”(《沈从文小说选•题记》1981年,湖南人民出版社)。而在营前早就不这样叫了,这说明营前即使频有动乱,以农耕文化为底色的儒家文化即正统文化已成了当地的主流,也就是文明程度较高,寇乱始终主宰不了营前。
一则史料显示,鉴于当时(宋代)营前“化内之民”(纳入官府正式统治的百姓)与“化外之民”(峒民)的争斗不时发生的情势,甚至后者比较顽固地与官府对抗,“本司(朝庭――李注)昨置太傅、石龙两寨……寨兵不许承受差使,不许调遣移戍,专一在寨教习事艺。自立寨之后,十年之间,寇峒有所惮而不作。” ⑤宋朝还在营前设立书院以“教化”峒民。另一则史料是:当时南安“邑小事稀,官不必备”,正在裁减官吏,但保持了营前兵寨和书院的编制。[嘉定十三年八月二十六日]江西提刑司奏:“……乞将南安县丞阁下部省废却,以俸给补助新创太傅、石龙两寨及太傅书院地基。” ⑥也足见宋朝政府重视文化,在军事要地不忘文化建设,拿今天的话就是文武“两手都要硬”。这样一来,由于政府的介入,太傅(营前)便确立了以农耕――儒家文化为正宗地位,它虽地处偏僻也融入了中华主流文化。
在那时,中原文化虽是先进文化,其水平还是很低的,不可能有多少书籍,至多请儒者讲讲课,书院只是个文化象征精神象征,它象征中原文化权力、文化秩序和文化正统――文化殿堂开始在营前扎根。
透过这些史料,我们还可以辨识,即使建了书院,峒民与化民的纷争仍不时发生,书院只是表达中央政府树立儒家文化的权威,以儒家文化训化营前的意愿,落到实处还得靠当地士绅带头身体力行,并通过当地有名望的姓氏进入当地“峒民”的心灵。能办书院和能进书院犹如当今的研究生、博士,说明人的品味不同一般。因而当地的士林不可或缺。
朝庭没有停留在建兵寨书院上,而是以各种方式扶持南迁的有文化根基的如朱、陈、蔡等姓氏,让他们成为营前的主流――构建营前主流社会,朱、陈、蔡等姓氏为了在营前扎根,并且建立声望,也积极配合朝庭,获得朝庭的支持。他们占据了营前的中心地段,有圩场、兵寨、书院做支撑,而且他们之间联合大于争斗。因为有着共同的文化根基,朱、陈、蔡的生存发展迅捷,取代了当地峒民而成为当地正宗,文化秩序得以建立。就是地处营前边缘山区的峒民也被归顺和同化,都以朱、陈、蔡即中原文化的标准成为自己的行为准则,这跟当今时代落后弱小的民族追逐强国文化标准的心理是一样的。在后来不断进入的客家面前,他们就成了“土著”了。
确实,自南宋以来八九百年历史的朱、陈、蔡这些营前世家,完全有资格以土著自称的。这样在营前“峒民”或“峒寇”的俗语称便悄悄消失了。这是时代的进步,当然也是营前的进步。
于是争斗与和解――开始体现为朱、陈、蔡与当地峒民的争斗与和解――在争斗中趋向和解应该是营前历史的强劲旋律,其结果,一,和能生财,促进了当地经贸的发展,营前贸易重镇得以形成;二,先后进入营前的各姓氏几乎都经历过“斗争――融合”的曲折,似乎后入者都打败了先入者,但后入者最后打的还是树中原正统文化的旗帜。但这种正统文化或传统文化也汲取了新的时代气息和阳光雨露,在变化中壮大,在壮大中变化。三是中原文化的主流地位得到进一步巩固,并化为营前人的行为准则。
在黄志繁先生对赣南聚落营前12-18世纪的社会变迁进行梳理之后,“至今人们看到的营前的地域文化,也就是一般所称的‘客家文化’,乃是自宋至清经过一系列‘峒寇’、山贼、流民与官府、土著的冲突与融合而形成的。”这符合客观事实。
然而,笔者不太同意他的一个结论。他说:“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只依据族谱资料,把陈、蔡认为是中原迁来的世家大族,而不是由山居的‘峒寇’就地转化而来的呢?” ⑦就是说,黄先生把宋代到营前的两个有经济和文化实力的陈、蔡看作是由当地的“峒寇”转化而来的,对“客家”源自中原正统血统的说法提出挑战。也许在别的地方能找到“峒寇”即另一种意义的“客家”的相关资料,但在营前,陈、蔡(还有朱)确实是自觉怀抱中原文化血统的世家,他们以各种不同的原因先后来来营前,在成为本地望族之前并没有倒退为“峒寇”。有中央兵寨和书院传统的营前,欠缺文化根基的“峒寇”怎能胜出为当地世家呢?
于是我们进行进一步的探寻。本文正是向着“村落层面上的个案式探讨”方向掘进,营前陈、蔡两个姓氏进入了我们的视野中。
营前的前天:陈、蔡的反“客”为“土”
乾隆《上犹县志》说:“赣、南二府,自明季粤寇流残焚杀已甚。”(卷十《艺文志》)这说明中央政府凭靠当地朱、陈、蔡等旺族建立了文化秩序,本地的“峒民”已归顺,官家已把闹事者称为“寇”,但主要来自广东和营前周边地区的流民(包括农民起义)争夺生产生活资源的斗争(有其正当性的一面,也有非正当性的一面)不断发生。社会的进步并不一帆风顺。首当其冲受到流寇冲击的当是成为了望姓的朱、陈、蔡。
让我们探寻一下朱、陈、蔡反“客”为“土”的过程。
只要你进入营前,就能听见“朱、陈、蔡是土著”的说法。中国文化里对排列先后是有讲究的,笔者揣测,一定是朱姓先来,而且以其经济和文化实力成了营前的望族,后来的陈、蔡经过一番跟朱姓的较量,达成了和解,和解之前一定有新来的姓氏虎视眈眈,于是三姓以各自的文化根基形成了“统一战线”,朱、陈、蔡成了土著的代表,即本地人,构成了营前的一道文化风景。
据罗勇先生实地考察,“朱氏族谱已不存……(据一朱姓老人介绍)朱氏于南宋年间从豫章迁入,石溪、王龙、黄龙坝、樟树村、巷子角等村均为朱氏所建。后朱氏衰落迁散。” ⑧
依当时生产力和经济水平,建村子须有一定的文化内涵,发展起来更须得众人的认同,有如此建树须好几代人的努力,决不是可以随便乱建的。这也说明朱氏在当时是营前先进生产力的代表,朱氏有文化凝聚力。至于后来衰落,当在明朝末期和清朝(恰恰在明代,蔡氏的发展达到极盛)。凡姓氏迁移不外这么几种原因:一是躲避战乱和天灾人祸;二是由中原(中央政府所在地)派到各地做官或流放,一个家族为此搬迁;三是躲避上级的委派(所谓得罪不起但躲得起,当时也容易躲),像陈氏就属这种情形。(据乾隆甲辰[1784]春镌《营溪陈氏重修支谱》载,陈氏原居金陵[今南京],八世祖名徽,僭称吴国,欲招陈徽为幕僚,陈徽不肯为吴所用,遂捻携老幼由金陵徙居泰和柳溪,并改名为晖,以匿迹。⑨)而且都不是一步到位的,即使迁到江西境内,也还是一迁再迁。像陈氏不与最高权力合作,选择隐逸,正如著名学者李欧梵所说,“中国古代与自我流亡最为接近的是隐逸,或是自动退出政坛而保持自我的完整性,或是因为王朝更迭,时代动荡,为求自保而自动退隐。然而,通常的远离政治权力中心,寻求隐逸的雅致的道路,事实上就是回归家园,沉湎于艺术、文学和学术的文化追求。这种姿态部分地受到道教思想的影响,正好与儒家入世的风气相对。”(《身处中国话语的边缘:边缘文化意义的个人思考》)这又雄辩地说明,朱、陈、蔡有着中原文化的根基,决不是当地峒民。
笔者揣测,朱氏衰落也有一个过程,其主要原因一是明朝宫廷内斗,争权夺位,朱家人分房族派系,追杀自家人,而且要赶尽杀绝,据说朱元璋一个儿子当年就流落赣南。接着清朝(满族)更是对朱氏不客气(朱氏是前朝皇室),三是支脉外迁,由于住不顺或另图发展,朱氏后裔迁往它地。当地人说朱氏的覆灭缘由后来新来客家的一次剿杀,以至族谱什么的没有留下,此说不一定准确,遭剿杀的也许是朱氏已经衰退的大本营,此前散住在营前各地的朱氏也许早就走散了。笔者仍相信以后还是能找到营前朱氏更为清晰的“足迹”。不管怎么说,朱氏对营前是有文化贡献的,给营前留下了文化印记。
蔡氏原居福建莆田,是北宋书法家蔡襄之苗裔。南宋时,有衡道公为宦江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