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光:我的一九七一年

作者:程光发布日期:2011-09-15

「程光:我的一九七一年」正文

程光,退休高工。原名邱承光,邱会作之二子。“九一三”事件发生时25岁,在解放军广州部队服役。

施工“老虎洞”

1971年元旦刚过,部队里干部请假探亲的就多了,都想回家过春节,但得到批准者很少,因为我们一二四师是甲种战备值班师,休假干部不得超过百分之三。我没有想这事,我到部队时父亲要求,要把春节和其他节日休假的机会让给他人。那时我是三七团三营八连指导员,连长离职在外学习,我不好离开岗位。我在部队那么多年,春节没有回去过一次。

我们师从去年就在“支左”中增加了国防施工的任务。我们团参加的“七五工程”在广州白云山脚下,那里是军区战时指挥所,已建了多年,有些陈旧,现在要扩建。这项工程属于绝密,虽然任务很急很重,但只许部队参加施工,干起活来非常累,星期天也不能休息。军区的首长常来督促检查。

春节刚过,我的连队接到命令,到距离“七五工程”不远的一处名叫“老虎洞”的地方执行任务,为一处刚建好的独立房子的外围架设铁丝网。那是座平房,约有六、七百平方米建筑面积,房子背靠白云山,房后几米远就是八十度的山体陡坡,房前有个小院,房子的墙体是青灰色的,如果不走近它,很难发现。

架设铁丝网本是工兵做的事,由我们步兵连承担,不仅专业工具少,而且没有经验和技能。好在总长度不太长,只有四百多米,大家边干边学。

任务完成后,团里又让连队在这里继续作防空隐蔽工程,并担任警卫。“防空隐蔽”就是在那座房子附近和院子里种树种草,使之从远处或是后面的山上看,与周边丛林草木环境近似,不易被发现。

我组织施工,还要警卫,就围着房子用心察看,觉得有点眼熟。房子只有一层,但比一般住房要高许多,它宽大的双层玻璃窗,长长的走廊,厚重又密封的门,和广东当地的房子不一样。我想来想去,觉得像北京西山军队领导住的房子,再细细地看,发现和北京毛家湾林彪的住所相似。

全团都为“七五工程”紧张施工,而我们连在这儿搞绿化、作警卫,太轻闲,我有点不愿意。团政委似乎看出来了,找我谈了话,说这是军委主要领导到广州时居住的房子,要忠诚可靠的人来完成任务,团里考虑再三,才决定是你。

3月初,在室外绿化的同时,室内也开始了布置。军区一个管理科长带着一批人进驻到院子里的偏房,有炊事员、服务员、内勤和花匠。那几个女服务员,一看着装就知道她们是军区接待部门为首长服务的。他们凡是要搬重点的东西,一律叫我派战士去,帮帮忙不算难,可是战士回来常诉苦,说他们摆放东西常变来变去,指手划脚吆喝,战士们累了不算,常常被训斥。战士每天和泥土打交道,一天下来浑身上下都是烂泥,可是院子里有自来水的地方只有那所房子厨房外的一个棚子,人一多就把周围的地上搞得都是水。他们就骂战士,时常发生口角。战士怕那个科长,我却不然,不许他训斥战士。他很恼怒,说你一个小小连指导员敢影响我们的工作?我不客气地说,你敢把我的战士不当人,就不再让他们为你帮忙。他连声说反了反了,要反映到你们师,处分你!

和那个科长吵架后的一天中午,我接到师部一个电话,说军区办公室通知,指名叫我下午6点前准时到某地去有要事,要绝对保密。我感到好笑,因为通知的地点就是我们连警卫的地方。下午,我按时到了门口,正要进去,看到科长坐在传达室,还带着两个内勤。他挡住了我,傲慢地说,军区领导要在这里接待北京来的首长,不许闲杂人员靠近。我说我也接到这个通知,才加派了双岗和几组游动哨。我本想径直进去,因为站岗的是我的战士,但我怕引起麻烦,毕竟今天不同往常。他看我留在门口,得意地说,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早点走吧,别妨碍我们工作!这时,一长串车队开了进去,是军区首长们的车子。

过了一会儿,里面出来一个干部到传达室看了看,问首长叫的一位客人来了没有?科长说没有。那个人反复出来几次看看,急了,说就等这个人了,你们到底看到了没有?正在这时,吴法宪的女儿吴仲秋出来了,她是广州空军医院的医生,见到我就说:“就是他!”

我被领进了餐厅,里面摆了两桌酒席。吴法宪坐在主桌,丁盛司令员、刘兴元政委等军区首长围坐在旁边,吴向我打了个招呼,我和吴仲秋赶紧坐在了次桌的空位上。

席间,听他们说,这是为林副主席修的一座房子,原来他住过的房子太破旧,不好用了。从吴法宪的口气中听得出,林彪、叶群并不知道此事,军委办事组之前也不了解,因为军区领导要吴报告一下,请林总天凉时来冬休。吴答,他说一下可以,但来不来不知道。林总不许专门为他修房子,在外地都是住老地方。

军区领导不以为然,说他们在修建另外一个新的工程,是更好更大的房子。吴法宪看上去毫不知情,因为军区首长强调,那是中央办公厅汪主任布置的,说“那个人”国庆节之后要来住,汪主任近期要亲自来查看。吴法宪说,“那个人”的事全听汪主任的,他叫你们怎么办就怎么办。

那天以后,科长对我不仅客气,还特地打开了房子后面工作人员用的一处卫生间,劳动一天下来的战士可以在那儿洗洗。可惜没多久连队就有了新任务。

必须在国庆节前竣工的“保密”工程

我们连奉命参加全团刚进驻的白云山麓磨刀湖畔一项“国防”施工。那里已经全面开工了,工程占地上千亩,很远之外就辟成“军事禁区”。已开工的建筑面积超过一万平方米,有多栋自成一体而又互相连接的别墅。在这里施工的有一个工兵团和我们一个步兵团,还有汽车运输部队和一些外地来的专业施工队伍。

磨刀湖是早年修建的一个水库,岸边树木繁茂,风景宜人,在白云山的衬托之下美丽悠静,只是开阔的湖面略显单调。舟桥营架起一道浮桥伸向湖中,由汽车运来大石块向湖中倾倒,要堆出一个看似“天然的”岛来点缀景色。浮桥狭窄,只能一辆车子到了桥的端头倾倒之后退出来,第二辆车才能开上,因此很费时间。为了加快进度,这里晚上挑灯施工,团领导常站在浮桥口上指挥督战。

我们连的任务是架铁丝网,这里的地形比老虎洞那边复杂,线路也长了几十倍。每支一百多斤重的水泥桩、两百斤一捆的铁丝蒺藜要由战士们扛着爬上没有路的山林里。架设路径要精心选好,铁丝网要紧贴着时起时伏的地面在繁密的树林中穿行,既不能在铁丝网下面留下二十公分的空隙(人不能钻过),也不许离树木两公尺近(防止人攀树跳过),这样一来,柱桩的密度比常规增加了一倍。固定柱桩的基坑,有的就是在表面是浮土下面是砂石的山坡上一点点抠出来的。为了按时完成任务,连队一清早就要上山,天黑才回来,我和战士们经常全身是泥,膝盖跌得青肿,手上身上总有几处被铁蒺藜扎出的伤。

好不容易架好了铁丝网,又叫我们连负责砌曲折绕行于那几组房子周围的“天然小路”,为了让散步者不走回头路和有行走的乐趣,小路有时弯曲沿着山边,有时逶迤傍着湖岸,路边不断要出现小景致。小路沿山时,山坡一边要有挡土墙,傍水时要有防波堤,均为大石块砌成。石块大的重七八十斤,小的也有四五十斤。为了让它们少有人工痕迹地垒起来,要精心选择形状,往往要反复挑选、搬上搬下地试着对缝拼凑。战士们的手多被划破,手套上渗出了血。有一次,一段挡土墙砌好后发现少插了一只渗水的竹筒,只要在附近略多一两个出水口即可。指导我们施工质量的检查人员却要求拆掉返工,战士认为不影响质量,因为这工程标准已比常规高了很多,争论了起来。那个人立即向上汇报,一个领导在团首长陪同下来了,他训斥说:“这里不许一点马虎,如果少了一个渗水眼,挡土墙万一倒了,是对毛主席最大的不忠,会造成天大的罪行!”

当时正值大搞“三忠于、四无限”的年代,如果工作中出了差错,人们常会说那是“对毛主席的不忠”,差不多都是口头禅了。但是我感到那个领导说的是具体所指。等领导走后,我问留下来监工的技术员,为何动此大驾,让我和战士受这么严厉的训斥。技术员此前就认识我,好像知道我有“背景”。他听我这么问,有点惊讶,便用手向天上指了一下太阳。他见我一脸疑惑,又指了指我胸前的毛主席像章,小心地向四周看看有没有人,急忙收回了手。之前我就知道,汪东兴亲自来这里查看过,我心里明白,不敢流露。

工程夜以继日地进行,我们一天要干十几小时活,天蒙蒙亮起床,天黑才回来,被汗水湿透的衣服来不及洗,只好挂在外面让风吹干,第二天衣服上已凝结出一层灰白色的盐。大家谁也不敢埋怨,拼命在干,因为领导强调,一定在国庆节前竣工,时间紧迫。

建筑群很快就展现了面貌,它那背山面水的宏大气势,远非老虎洞那边可比。老虎洞那边的房子还不如这里工作人员的偏房。有人猜出了这群新房子的用途,只是不敢说。它就是后来被命名为南湖宾馆的地方,为毛泽东专门修建的新住所。

父亲到广州

5月初,团里值班室通知我到广州大沙头某地去,有人找。我按地址找到那儿,是国宾馆。我父亲的刘秘书到门口接我,说他们陪越共中央总书记黎笋来访问几天。我向团里打电话请一天假,团长说,你就陪陪父亲,等他走了再回来。

我在宾馆里遇见了正在散步的黎笋。当我见到中联部长耿飚时,行军礼后说“耿伯你好”。我和他儿子耿志远是清华大学同学。他愣了一下,说我穿了军装差点没认出来。我说上次见面还是几个清华同学到你家里下围棋,我们赖了棋被你抓个正着。

有一天早饭时,秘书说:“在从化温泉休息的滕代远打电话来,说要到广州看看首长。”父亲打住了他的话说:“不能让滕老来看我,那成什么话了!应当是我去看他,还有富春同志,我都得亲自上门去看,待我忙完了这边的事就安排。”中午时,秘书又报告,从化的朱德委员长那儿打电话来,说他想见一见黎笋。父亲想了一会儿,对秘书说,要个北京的长途,总理那儿。

多年以后父亲才告诉我,周恩来批评他说:老同志疏散到外地是主席的决策,主席对朱的严厉批评已有多次,朱想见黎笋,以什么身份见?委员长?登不登报?不登,外宾怎么想?我们只能听主席的,难道你还要为此事去打扰主席?

父亲原来要到从化去看看李富春、滕代远和陈奇涵等老同志,因为怕在那儿撞见朱老总,无言以对,索性就取消了安排。他叫军区后勤代他准备几份水果,送给那些老同志表示慰问,并嘱咐广州军区领导,要把老首长们照顾好。

离开广州前,丁盛看过父亲一次,单独来的。他们关上门说了很久。当父亲送走丁盛后,嘴里自言自语:“这个司令官呀司令官……”我奇怪他把“司令员”说成“司令官”,问有什么事?父亲不语。

他们谈的,父亲在晚年才对我说了。父亲提醒丁盛:“江青前不久到海南岛去路过广州。从她的嘴里听得出,她对广州军区很感兴趣,对你这个司令官也很感兴趣。你要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否则你要吃亏。她想利用你的时候,把你捧到九霄之上还嫌低。她要是不想用你了,会把你打到十八层地狱之下去还嫌不够呢。到时候你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丁盛问如何“防江青”,父亲说:“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接近她,更不要单独接近。当然,面子上的事、场面上的‘戏’还是要做。江青喜欢奉承,必要时你就吹她几句,她就不知所以然了,也就不知道你在防范。”

父亲要回北京了,来接他的是三叉戟型专机,是空军特地安排的。中国早就想从英国进口,没有办成,于是就叫巴基斯坦先进口,然后转手给我们。中国领导人专机用的苏式伊尔十八飞机,到北京要三个多小时,而三叉戟飞机两小时就可到北京。

要起飞前,值班空军干部来报告,说是晚一会儿起飞行不行,在从化休息的张云逸突然生病,要回北京检查。我父亲说:“你不早说,一定要把张老安排在最舒适的舱位。”等了一会儿,父亲听说张云逸已由担架送上飞机了,急忙赶去。送行的刘兴元叫大家不要打扰,在舷梯下等,他随着父亲一起上了飞机。片刻之后,刘兴元下来,飞机立即起飞了,我居然没有和父亲说上再见。

最后见到的叶群

7月底,团里有件公事叫我到东北去办,随便可休了当年的假。这有点照顾,也免了另派专人去。

我回到北京,听母亲说,林彪一家人在北戴河,正巧那几天叶群回来看病,父亲和母亲要去看她一下,我就随同一起到毛家湾去。父亲和叶群说了几句寒暄话后,说他工作忙就告辞了。

母亲和叶群贴近了说着话,我听得出,是豆豆的婚事,她的男友是部队一个医生,叶群想叫母亲问一问他的学问。

一会儿,林豆豆和一个男青年来了,叶群作了介绍。真巧,他是我所在的四十二军一二四师师部医院医务所所长。后来外边传说“招驸马”、“选美”如何如何,其实他并非“美男子”,只是个给人以信赖感的敦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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