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正琳:我的铁窗岁月

作者:朱正琳发布日期:2006-06-09

「朱正琳:我的铁窗岁月」正文

本文作者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因被认为参加反革命集团而入狱,四年多才被释放,于是有了一段非常时期的非常经历。三十年后,他把这段经历写成一个个故事,其人性的磨砺和人生的思考,都带上了某种传奇、严酷的色彩;在叙述时,又因为岁月的流逝而呈现出一种从容的气度。

说起来我们这一代人也真够傻的,少年时好些人竟然对铁窗怀有一种向往之情。说怪也不怪,其实那是我们的时尚。我们时代的英雄都是革命者,而革命者又总是和铁窗结下了不解之缘。有一本革命回忆录就叫《铁窗烈火》,还有《不死的王孝和》,《王若飞在狱中》,《红岩》,《革命烈士诗抄》,还有《绞刑架下的报告》,还有课内课外我们所听到的许许多多革命故事:刘胡兰、赵一曼、方志敏、杨靖宇、卓娅与舒拉,等等等等。总而言之,那个时代的名人一多半坐过牢。我们不过是追星族而已。现如今有一回我们一班老头、老太在一起对年轻人评头论足,说到那些哈韩族的服装打扮真傻时,我忍不住插话说:/"他们不比我们当年更傻。单说服装,我们当年时兴黄军装、黄军帽,腰间还系根武装带,是傻还是不傻?/"

话再说回去。想当年我这个革命追星族当然没有可能成为革命者,顶多也就只能/"哈/"革命。没想到我竟然梦想成真锒铛入狱,见到了货真价实的铁窗,罪名却是/"反革命/"。个中情由这里不想细说。单讲1971年7月12日那一天我看见了向往已久的铁窗,第一眼的感觉既不是兴奋,也不是失望,而却是诧异:怎么这么小这么高呀!一个长方形的小框子,开在离地面两米多高的墙上――小到几乎可以题名为一线天,高到你跳起来也摸不着框的底边。电影上常有的那种扶着铁窗送别战友的感人画面当然也就没法出现。我后来想明白了,这种设计很实用,有助于防止越狱和/"窜监/"(指隔着号子喊话)。

我最初走进的牢房是在一个郊区看守所里。那个看守所位于城市北郊,地名叫北衙。顾名思义,看来那地方是传统的监狱所在地。那幢监狱建筑建成于何时我不知其详,只听说建成后第一批囚犯中就有它的设计者。这当然只是一种传说,牢里人可能喜欢这个传说的宿命色彩,所以代代相传,经久不衰。而我只是觉得,这位设计者显然缺少浪漫情怀。

铁窗口又高又窄,阳光每天只能在牢房里晃很短时间。狭长的光斑在墙上慢慢移动,春夏秋冬进出的时间和位置都有所不同。有经验的老犯把这移动着的光斑当钟表(牢里是不让带钟表的),瞅上一跟就知道现在已经几点。通常太阳进来时号子里会比较安静,好像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原因是什么我一直没有弄清,我只知道我自己爱看着光斑走神。也许是那移动很快的光斑让人下意识地感觉到年华似水?是啊,牢里面似乎一切都是静止的,我的生命在铁窗下静静地流淌。冬去春来,眼睛还没看见绿色,鼻子和喉头倒先感觉到了。风很早就送进来青草的气息,苦涩而又清香。第一年我的身体也很敏感,两条腿肿得晶亮。有一位老犯看见后说:/"春天来了。树木上水了,人也上水了。/"我从此相信,人的生命也有着植物的节律。

饥饿的概念

那个时候大牢(看守所)里的粮油配给是按当时的居民定量,每人每月二十七斤(男)或二十五斤(女)粮食、四两菜油。另外每月每人有猪肉一斤。按理说,坐在大牢里啥事不做,菜饭开水都有人送到门口,这个定量已经是皇恩浩荡了,但事实上饥饿却是当时坐牢人的一个最基本的感觉,你在那里的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你的感觉就是饥饿。

一天两顿饭,从来没有吃饱,应该说刚吃完就是饿的,其他时间就更不用说。睡着了也逃离不了,你会不断梦见吃东西却总是吃不着。夜里起来小解,看一看地板上横七竖八睡着的那些大汉,几乎个个在咂嘴巴。时间一长饥饿就成为一种控制性的力量,占据了你大部分注意力。动物在这种时候一定会去觅食,牢里的人却做不到,他们的活动全部转到心理领域。

身体当然也不是没有反应,/"居民定量/"的不够吃一般至多半个月就表现出来了。人开始尖锐地饿,有些人会晕倒,扑通一声倒在地上,硬生生的。越强壮的越是容易如此。有经验的管教干部过来瞅一眼,通常会说:/"没事,一会儿就好了。/"两三个月后,人就瘦得差不多了,基本上不会有多余的肉。半年左右,两个屁股墩和胯部两侧一般已经打上/"钢印/"。/"钢印/"是/"老犯/"们的一种说法,指的是四块乌青色(大概有淤血)的老茧――人太瘦,就变成了/"尖屁股/",坐卧(包括侧卧)的支撑点留下了疤痕,成为/"资历/"的标记。牢里没有床和凳子,坐卧都是在地板上。犯人们总是用被子垫着,有的还叠成好几层。不过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身体很快调整到最低消耗状态以适应漫长的饥饿,心理的适应却是要艰难得多,已有五年以上牢龄的几位,都好像没有摆脱心理挣扎。挣扎一词用在这里可说是一点也不夸张。就以我自己为例,为了克制自己不去看别人的饭罐和菜碗,我顿顿都在努力,努力了一年多却收效甚微。

当时的饭是用瓦罐蒸的,被称为/"罐罐饭/"。炊事员用一个小容器凭手舀米和加水,当然不可能准确得跟秤一般。结果送进来的饭往往直观上就有些微差别;菜是炊事员用桶挑进来,然后用瓢从风门(门上开的一个小窗口)分发的,差别当然就容易更大一些。

这/"些微差别/"在我们眼里却是好大一件事,可以影响一天的心情!我当时基本上还是一个学生哥,很不喜欢自己的这种心理活动,有一阵还故意糟蹋食物,表示对饥饿的蔑视,但依然改变不了眼睛左顾右盼,心情上下起伏的状况。出狱后重读《绞刑架下的报告》,发现伏契克其实早就说过(过去读时竟然一点也没注意到):/"我们当中最坚强的同志,也忍不住要用自己的眼睛去分享别人碗里的食物。/"那是一班反法西斯的战士,有信念在支撑,本不可与我们这班倒霉蛋同日而语。

就那么点饭菜,到了口边恨不得一口就把它们全给吞下去,却又十分的舍不得。你很快吃完了就得看着别人吃,所以细嚼慢咽的人居多,好像在品尝山珍海味。有人用一根线把一罐饭切割成几十个小块,每块大约一立方厘米左右。那种切割可真是一种工作!细心加耐心,大约一个小时才能完成。大家都吃完了,他才用一根竹签开始慢慢享用,一块一块不急不忙地吃,像电影上的慢镜头。这顿大餐可以吃上两三个小时!从一旁观察,只觉他神情格外专注,脸上好像写着/"请勿打扰/"的字样。满足感也分明写在他脸上,只是不能想像那种满足感会是出自肠胃。

由于对/"些微差别/"的计较,号子里一般会自发地形成某种秩序,比如,轮流值勤从炊事员手中取饭,递给其他人。轮到值勤的人最开心,因为每一罐饭都会在风门框上蹭一下,罐底粘着的饭粒(有时候在我们眼里几乎是饭团)会蹭到门框上,值勤人可拈来放进嘴里。那动作很自然,看上去只是顺手一拈,但这却是值勤人拥有的一种特权!所以不少人盼执勤就像盼过节。

食物是单调的,换来换去就是白菜萝卜几种菜――在今天堪称防癌抗癌的/"绿色食品/"。烹调法也只有一种:除了水煮还是水煮。但到了我们手上,吃法就有点花样繁多了。比如先吃一半,把另一半藏起来,等别人都吃完后再拿出来吃;比如上午留一半到下午那一顿,加在一起心满意足地看够以后再吃,我们那个号子里流行过先喝开水再吃饭......小花样不足道,共同点在于都是食物引起的紧张心理所致。

一个月吃一次肉,那天当然是一个节日。每次看到肉都会引起欢呼,碗里多少的计较更甚于平日,但吃的花样少了许多,忍得住那个饿却忍不住那个馋,于是多了些大嚼大咽的样子。吃完后整个晚上号子里都显得暖洋洋的,说话声比平日多得多。

有一个词现在已不太有人用了,叫做/"打牙祭/",原意就是吃肉。还有一个词叫/"精神牙祭/",牢里聊天,谈得最多的话题就是吃――/"有一回我炖了四斤肉,全肥的,一点瘦肉没有。不加作料,只就着一碟酱油,一个人一口气吃了个精光。那位说话人两眼放着光,很认真地在回忆往日盛况。我受不了/"精神牙祭/",时常会借故躲开。明明肚子饿得火辣辣的,再说吃岂不是火上浇油?

犯人格

/"人有人格,犯人有犯人格。/"这话不是什么名人名言,是我从大牢里听来的。

说话人姓彭,当年五十多岁,我们都叫他彭老者。我入狱的时候,他已经在那里坐了五年。关于他的出身,我所知不详,只听说他原先是靠着在茶馆里说评书为生,身份应该是/"社会闲散人员/"。那年头/"社会闲散人员/"在人们眼里跟/"坏人/"已差不了多少,因为当时的/"好人/"都呆在/"单位/"里。/"好人/"一犯错误,大家就爱说是/"受到社会上的影响/"。

这位彭老者自称/"五毒俱全,解放前解放后都坐过牢/"。他的/"五毒俱全/",充其量不过是吃喝嫖赌而已,估摸着在外面他顶多被定了个/"坏分子/",/"坏分子/"是当时所定/"五类分子/"(专政对象)中的一类,是不足以定性为/"地主/"、/"富农/"/"反革命/"或/"右派/"的所有/"坏人/"。

见官就赖:犯人格的第一准则

这位/"坏分子/"所说的/"犯人格/"主要意思大体上是这样:做了犯人,就要像个犯人――里面有里面做人的规则,不要把外面那一套带进来!那意思很接近电视连续剧《北京人在纽约》里姜文饰演的男主角说的:/"到了纽约,你就把脸抹下来揣进裤兜里吧!/"

印度的尼赫鲁回忆牢狱生活时曾经说过:/"监狱能让人性的丑陋赤裸裸地暴露无遗。/"我同意他的这一看法。依我的体会,其原因一多半是因为人到了牢里就觉得所有的遮羞布都是多余的了――一点尊严都没剩下的时候,还遮着丑处干嘛呢?说得好听一点:你要是穿着衣服进了裸泳场,那你就犯规了。

我们的情况正如彭老者所言:/"见佛要拜,见官要赖/"。怎么个赖法?

入狱之初,我成天都在担心违反监规后被罚――给你戴上手铐。戴上手铐有诸多不便,吃饭睡觉且不说,单是解大便擦屁股一事就够烦人的。你要是不向管教干部认错求饶,那铐子就不会从你手上拿下来。认错不难,求饶却不太容易,因为是要撒娇耍赖地求,借用现在的说法,那是一场/"秀/"。犯人不仅要装得很诚恳,更要装得很可怜,说话要带着哭腔,尾音要拖长,能挤出两滴眼泪来则效果更好,要让对方感觉到你是个早就服软认输的弱者。初来乍到的管教人员会很不习惯,时间长了就会反过来,不习惯你不用这种腔调和姿态了。

我一直不太理解的是,这样一种求饶秀为什么能那么煞有介事地进行?为什么就没有人觉得好笑,像电影花絮里表现的那样,演着演着就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表演时,犯人们是不敢笑,可干部们呢?――哦,他们不能笑。久而久之这就成了一种/"习俗/",一种双方都必须维护的/"仪式/"了。多年以后我才琢磨出这种/"仪式/"的/"文化含义/",它体现的是在灵长类动物中通行的示弱原则――等级低的必须经常用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姿态向等级高的示弱。

犯人与干部之间不存在平等的幻象,不能指望有干部对犯人说/"我们之间只是分工的不同/"。因此,犯人示弱是天经地义,犯人不当引以为耻。彭老者创一个/"犯人格/"的概念大约主要是有感于此。不过,如果把/"犯人格/"就理解为/"犯人没有人格/",恐怕也歪曲了彭老者的原意。

两条通则:最后一点尊严

诚然,入了大牢就不要再惦记在外面做人的那一套,但有一条古老的规则却被从外面带进来了,而且还得到强化。那就是,告密是可耻的。尽管告密的事实际上总在不断地发生,却没有人敢于理直气壮明目张胆地那样做,并且每个人提起告密行为都会表示义愤填膺。告密者通常被叫做/"臭虫/"或/"屁巴虫/",据说有些号子里还发生过集体揍/"臭虫/"的事件。

我曾目睹一次/"闹事/",起因和结局都与/"不得告密/"的原则直接相关:一位干部来调查号子里一件芝麻大的违规事件是谁干的,所有人都不吭声。那位干部沉不住气了:/"不说是吧?不说今天下午就全体不要吃饭。/"到了下午开饭时他还动了真格的,就是不让给我们号子送饭。这一下号子里开了锅,立即齐声呼喊:/"我们要吃饭!我们要吃饭!....../"不依不饶。接下来号子里的人一个一个地被干部提出去,背靠背施压,要查出谁是/"黑手/"。结局是那天全号子的人都遵守了不告密的规则,事情不了了之,并且饭菜也照数补发。当时外面的世界正发生着父子夫妻互相揭发的种种故事,大牢里通行这种规则耐人寻味。

/"告密可耻/"其实与/"见官要赖/"是基于同一种认识,在外面/"装积极/"是有所图,已然成了坏人,

上一篇 」 ← 「 返回列表 」 → 「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