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广振:一只出类拔萃的刺猬」正文
师从杨小凯先生研习经济学数年,获益良多。小凯师辞世后一个月来,哀愁盈怀,浮想联翩。兹略陈管窥之见,以缅怀斯人。
两个主题
有两个主题贯穿作为思想家的杨小凯的一生。魂系梦萦,念兹在兹。一是中国命运,二是关于分工的经济学理论。两个线索并行发展又相互激发,再加上小凯的卓越才华以及罕见其匹的学术热忱,遂使其相对短暂的一生不断放射出绚丽的光芒。两个主题,都是大问题。文革一开始,少年才俊的小凯即叩问“中国向何处去”,敏锐意识到社会主义集权体制因缺乏权力监督与制衡机制将必然滋生高高在上的“红色”特权阶级,日益背离红本本里描绘的人民当家作主的美好蓝图。十年牢狱之灾彻底打消了激进少年对巴黎公社的浪漫向往。种种因缘促使小凯转向了政治经济学的深入思考,渐行渐远,成经济学名家。在其生命的最后几年又“卷土重来”,倾力关注中国前途,关注中国的宪政民主进程。得益于深厚精湛的经济学素养,议论处往往高屋建瓴,三言两语切中肯綮。文如其人:平实、深刻、气势如虹,遂风靡天下。纵意见相左者,也多钦佩其卓越的洞察力及学术思想的自成一体。
一只刺猬
以笔者之浅见,为理清学人小凯的思路,须先说点题外话。留意学术思想史的朋友大抵听说过借以赛亚・伯林的生花妙笔而广为人知的“刺猬与狐狸”之妙喻。其大意是说才智超群之士约略可分为刺猬与狐狸两种智力类型。前者倾向于发现并依赖一个基本的出发点来理解大千世界,一以贯之;纷繁万象遂归约于一个相对简单的框架,秩序井然,赏心悦目。常言“一招鲜,吃遍天”大约可拿来形容之。狐狸则机敏多能,深具反抗一元论之本能,以不同框架把握不同事理,不怎么理会“给我一个支点,便可托起整个地球”的豪情壮志。前文引用的乡间俚语稍加修改,或庶几近之,“(欲)吃遍天、(须)招招鲜”。笔者曾把伯林的“刺猬与狐狸”与哈耶克对学者类型的精彩论述相互参照,在北京的《读书》杂志二 年第二期上发表过一篇短文,辨析个中关系。并列举经济学同行趣闻,略加调侃。
二零零一年中,笔者曾复印此文寄给远在墨尔本的小凯师及其他师友若干,聊博一笑。这篇短文引起小凯莫大的兴趣。二零零二年下半年我重返莫纳什大学。此后的约一年半的光景里,时常与小凯见面。小凯正在养病,便不时找些轻松话题闲聊。议论起经济学同行,小凯颇有曹孟德煮酒论英雄的豪兴。有几次谈起他十分尊崇其学术成就却不喜其学术风格的一些名家时,他不乏揶喻地感叹,这些狐狸实在是聪明绝顶。有时还顽皮的强调这些小狐狸如何如何。
小凯师走后的这一个月, “刺猬与狐狸”之类的话题不时浮现脑海。依伯林之见,陀斯妥也夫斯基一八八零年在普希金塑像前的著名演讲可以算作一只大刺猬对一只大狐狸的经典解读,把后者的种种美奂美仑光华四射的不朽杰作创造性扭曲成赞颂俄罗斯之魂的圣歌。狐狸四处打洞,妙招迭出;刺猬以不变应万变,试图一剑伤万敌。见到狐狸背后留下的流光溢彩的断珠,刺猬忍不住找一根红线串起来的童话般的美妙冲动。陀氏对普氏的独特理解算是一例。反过来,作为一只典型的狐狸的伯林,其不喜黑格尔,则源于对一元论的怀疑。但是,刺猬之间一旦欣赏,必是激赏。以分析集体行动的困境名世的奥尔森(一九九八年辞世) 在经济学界有一“美誉”―― 一个想法的思想家(“ONE-IDEA THINKER”)。这一美誉背后的价值判断,依赖于诸位读者自身的学术立场。(迪克西特教授一九九九年在《经济学刊》有篇纪念性文字,直截了当把奥尔森的三部名作归结为伯林意义上的刺猬的杰作)。在其生命的最后一年,小凯对其多年来推崇备至的哈耶克的“自发秩序”有所反思,知识背景之一即是奥尔森身后出版的《权力与繁荣》(BASIC BOOKS,2000)一书的核心思想:“强化市场功能的政府”(MARKET AUGMENTING OVERNMENT) 于维持市场为最佳(对于过渡经济尤其如此)。小凯不止一次谈到对奥尔森教授非凡洞察力的敬佩与推崇。我开玩笑说,刺猬之间一旦臭味相投,必惺惺相惜。小凯大笑。熟悉其人的经济学同行一定清楚,小凯对一般均衡理论(将所有市场之间、所有市场参与者之间的互动考虑在内) 是何等的倾心。才气纵横的费舍 ・ 布莱克(一九九五年辞世)坦言他一向是透过一般均衡这个“有色眼镜”看世界(见其“最后笔记本”,《探索一般均衡》,麻省理工学院出版社,一九九五年,前言)。布莱克对小凯将专业化报酬递增纳入一般均衡分析的理论十分推崇,去世前甚至主动给从未谋面的杨小凯去信,想送一笔钱资助其学术项目。当时的小凯身体力行其专业化理论,于”江湖动向“较少关注,竟不知布莱克乃学商两界超级财神;又念”无功受禄“,颇感踌躇,遂错失良机。事后颇懊恼(布莱克与小凯之间神交的一些其它趣闻,不少朋友已撰文述及,不赘。)经济学界另外一只超级大刺猬布坎南教授对小凯的学术工作的推许有加,已广为人知,也不赘述。
市场、分工与一般均衡
小凯的经济学基本框架相当简明,但拓展空间与提供的洞见却异乎寻常的广阔和深邃。这是件让人震惊的事情。大体言之,小凯试图借助现代的形式化分析框架,复活可上诉至苏格兰启蒙派的一个核心思想:劳动分工乃(政治)经济学之中心议题。如前述,小凯选用并由衷喜爱的分析框架是一般均衡理论,是由阿罗、德布鲁、麦克肯兹等人发展的瓦尔拉完全竞争理论的现代版,但行为主题则作了微妙但至关重要的改动(每个人身兼生产者与消费者,其专业化选择自发形成市场的分工结构)。小凯在理论研究中对於完全竞争(无人可操纵价格)这一假定十分钟情。作为晚辈,我个人的观察是,小凯在研究策略上的这种定位,部分源自于对市场运作的现实体验,而在相当程度上则源自于他对於极权体制下个别人和机构可左右形势的极度厌恶和不信任。
作为经济发展之源泉,分工与市场实一体两面。市场之发育,有赖于交易效率。交易本质上是产权交易。交易效率取决于有效的产权安排与市场功能的充分发挥。政府的过度干预,哪怕善意,哪怕是政客们精明过人,常会给市场的自发秩序带来灾难。更何况,政府权限的过度膨胀本身,往往造成“既踢球又吹哨”的国家机会主义行为,祸害极大。是以政府行为必须受制于由全体参与者认可的非人格化的游戏规则,这就是以有限政府、权力制衡与言论自由为核心的宪政体制。这个问题对於中国这样一个过渡经济尤其重要。不难看出,小凯的思路立足于其经济学逻辑。但是,小凯晚年对於宪政、三农等问题的忧虑也与他对自由本身的崇高价值的认可密切相关。自由本身即是福祉。对自由的热烈追求驱动文明的轮轴,社会遂渐入佳境。在此意义上,经济效率意义上的“真”与基於道德哲学考量的“善”和谐统一。自苏格兰启蒙派(尤其是斯密、佛古森)以降,这个令人愉快的想法一直在古典政治经济学传统中扮演核心角色,最近半个多世纪更由哈耶克、佛利德曼诸公发扬光大。小凯坚守这个思想传统,通过对分工涵义的逐层展开而作深入阐发。在这个意义上,小凯可算得上是一位坚定捍卫和弘扬自由主义经济学的斗士。在学人小凯眼里,真可谓“万事悠悠,分工为大”。一只出类拔萃的刺猬。
要而言之,小凯的经济学贡献是借助于一般均衡理论,内生社会分工结构并深入分析由分工激发的经济发展的各种表现形式(城市化、工业化、经济增长、组织结构、经济波动、贸易等)。处於其理论核心位置的是对价格功能的重新评估。小凯坚信,价格不仅能有效地协调既定分工模式下的资源配置,也同样有效地协调分散化市场体系的众多参与者的专业化选择。也就是说,价格不仅传递市场参与者对各种商品的供需的量的信息,也同时携带由众多市场参与者的专业化选择交织而成的市场及组织结构的重要信息。小凯对一般均衡理论推崇备至,深信一般均衡可以干净利落地把市场与分工之间的相辅相成及其背后错综复杂的利益互动关系揭示出来。个人的专业化选择(超边际决策)与社会分工的关系有点类似于近些年来工业组织文献里的一个热门话题:网络外部性。这种正反馈效应加上基於传统边际分析的均衡框架里的价格--供需量的负反馈机制,使得劳动分工均衡结构背后的利益互动至为复杂。小凯坚信,一般均衡可以恰如其分地用来刻划这种实质上涉及到无数变量之间的互动关系。另一方面,小凯的所有经济学分析一以贯之地立足于个人的(而不是某个组织的)专业化选择。这个要求初看起来显得过於苛刻,但在理论分析上却有一个令人愉快的好处:报酬递增不能够无限扩张,从而绕开了“斯拉法妖精”的纠缠。数理经济学行话里的所谓“凸性”难题原则上不再对重建包含内生分工结构在内的一般均衡构成障碍。
作为一名经济学家,小凯以洞察力、批判性和理论上的高度自信令人侧目。这些品质根本上源自于其刺猬本性。每一只杰出的刺猬都会引发论战,带来惊奇,为我们深入理解寓身其中的大千世界提供一个崭新的视角。江山代有刺猬出,各领其风骚。每一个知识领域里,真正的刺猬都弥足珍贵。而在经济学领域,由於其研究对象的纷繁复杂,刺猬更是珍奇动物,倍受真理女神的青睐。
君子和而不同
必须承认,把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分工理论的灵魂注入现代一般均衡理论(新瓦尔拉主义)的躯体并非没有争议。不同的学者大概会从不同的角度对这一大胆的创举作出评价。纵然在小凯师的合作者圈里,虽共享许多学术兴趣,也时常有争辨。这于学术进步大有裨益。笔者最近几年在尝试借重演化经济学与随机网络的思路分析分工结构的演化,并引入范围经济与代数结构深入检讨分工的内涵,以扩大研究纲领。小凯师并非十分同意我的思路,但学术上予以慷慨的支持,鼓励有加。
莫纳什的朋友圈里,我可能是因意见不同而常与小凯师发生争论乃至辩论的少数晚辈之一。小凯师雅量,这些争论几乎总能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中展开,有时还会溅起令人莞尔的小小浪花。小凯先与黄有光、后与姚顺添合作,尝试以动态博弈的模型讨论市场的试验功能,并与奥地利学派的洞见相联系。我不以为然(这一思路我至今无法接受,但欣赏其中某些想法)。一次争论中,他有些懊恼,提高嗓门说,“广振,我大概是第五次跟你解释这个想法了!”弟子寸步不让,笑答,“请准备第六次吧!这次我还是不能接受”。小凯不住摇头,大约是怜悯学生的愚钝和顽冥不化吧。现在,这些有趣的小小插曲连同更多时候笑声相伴的长谈都已随风远去了。
小凯走后的这几个礼拜,有时一个人呆坐在办公室里,琢磨一些问题。偶有新点子,便开始凭空悬想小凯怎么看待这种思路:要是批评,该如何回应?要是欣赏,又该如何深入辨析……想到兴奋处,便习惯性去抓电话向小凯师讨教。这个时候,才突然如梦初醒,意识到小凯已悄然远去,忍不住泪流满面。这种寂寞与伤痛,大约还会在相当一段日子里不时来造访的罢。(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