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书·载记·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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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特,字玄休,巴西宕渠人,其先廪君之苗裔也。昔武落钟离山崩,有石穴二 所,其一赤如丹,一黑如漆。有人出于赤穴者,名曰务相,姓巴氏。有出于黑穴者, 凡四姓:曰KL氏、樊氏、柏氏、郑氏。五姓俱出,皆争为神,于是相与以剑刺穴 屋,能著者以为廪君。四姓莫著,而务相之剑悬焉。又以土为船,雕画之而浮水中, 曰:“若其船浮存者,以为廪君。”务相船又独浮。于是遂称廪君,乘其土船,将 其徒卒,当夷水而下,至于盐阳。盐阳水神女子止廪君曰:“此鱼盐所有,地又广 大,与君俱生,可止无行。”廪君曰:“我当为君求廪地,不能止也。”盐神夜从 廪君宿,旦辄去为飞虫,诸神皆从其飞,蔽日昼昏。廪君欲杀之不可,别又不知天 地东西。如此者十日,廪君乃以青缕遗盐神曰:“婴此,即宜之,与汝俱生。弗宜, 将去汝。”盐神受而婴之。廪君立砀石之上,望膺有青缕者,跪而射之,中盐神。 盐神死,群神与俱飞者皆去,天乃开朗。廪君复乘土船,下及夷城。夷城石岸曲, 泉水亦曲。廪君望如穴状,叹曰:“我新从穴中出,今又入此,奈何!”岸即为崩, 广三丈余,而阶陛相乘,廪君登之。岸上有平石方一丈,长五尺,廪君休其上,投 策计算,皆著石焉,因立城其旁而居之。其后种类遂繁。秦并天下,以为黔中郡, 薄赋敛之,口岁出钱四十。巴人呼赋为賨,因谓之賨人焉。及汉高祖为汉王,募賨 人平定三秦。既而求还乡里,高祖以其功,复同丰、沛,不供赋税,更名其地为巴 郡。土有盐铁丹漆之饶,俗性剽勇,又善歌舞。高祖爱其舞,诏乐府习之,今《巴 渝舞》是也。汉末,张鲁居汉中,以鬼道教百姓,賨人敬信巫觋,多往奉之。值天 下大乱,自巴西之宕渠迁于汉中杨车坂,抄掠行旅,百姓患之,号为杨车巴。魏武 帝克汉中,特祖将五百余家归之,魏武帝拜为将军,迁于略阳,北土复号之为巴氐。 特父慕,为东羌猎将。
特少仕州郡,见异当时,身长八尺,雄武善骑射,沈毅有大度。元康中,氐齐 万年反,关西扰乱,频岁大饥,百姓乃流移就谷,相与入汉川者数万家。特随流人 将入于蜀,至剑阁,箕踞太息,顾眄险阻曰:“刘禅有如此之地而面缚于人,岂非 庸才邪!”同移者阎式、赵肃、李远、任回等咸叹异之。
初,流人既至汉中,上书求寄食巴、蜀,朝议不许,遣侍御史李苾持节慰劳, 且监察之,不令入剑阁。苾至汉中,受流人货赂,反为表曰:“流人十万余口,非 汉中一郡所能振赡,东下荆州,水湍迅险,又无舟船。蜀有仓储,人复丰稔,宜令 就食。”朝廷从之,由是散在益、梁,不可禁止。
永康元年,诏征益州刺史赵廞为大长秋,以成都内史耿滕代廞。廞遂谋叛,潜 有刘氏割据之志,乃倾仓廪,振施流人,以收众心。特之党类皆巴西人,与廞同郡, 率多勇壮,廞厚遇之,以为爪牙,故特等聚众,专为寇盗,蜀人患之。滕密上表, 以为流人刚剽而蜀人懦弱,客主不能相制,必为乱阶,宜使移还其本。若致之险地, 将恐秦雍之祸萃于梁益,必贻圣朝西顾之忧。廞闻而恶之。时益州文武千余人已往 迎滕,滕率众入州,廞遣众逆滕,战于西门,滕败,死之。
廞自称大都督、大将军、益州牧。特弟庠与兄弟及妹夫李含、任回、上官惇、 扶风李攀、始平费佗、氐苻成、隗伯等以四千骑归廞。廞以庠为威寇将军,使断北 道。庠素东羌良将,晓军法,不用麾帜,举矛为行伍,斩部下不用命者三人,部阵 肃然。廞恶其齐整,欲杀之而未言。长史杜淑、司马张粲言于廞曰:“传云五大不 在边,将军起兵始尔,便遣李庠握强兵于外,愚窃惑焉。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倒戈授人,窃以为不可,愿将军图之。”廞敛容曰:“卿言正当吾意,可谓起予者 商,此天使卿等成吾事也。”会庠在门,请见廞,廞大悦,引庠见之。庠欲观廞意 旨,再拜进曰:“今中国大乱,无复纲维,晋室当不可复兴也。明公道格天地,德 被区宇,汤、武之事,实在于今。宜应天时,顺人心,拯百姓于涂炭,使物情知所 归,则天下可定,非但庸、蜀而已。,”廞怒曰:“此岂人臣所宜言!”令淑等议 之。于是淑等上庠大逆不道,廞乃杀之,及其子侄宗族三十余人。廞虑特等为难, 遣人喻之曰:“庠非所宜言,罪应至死,不及兄弟。”以庠尸还特,复以特兄弟为 督将,以安其众。牙门将许弇求为巴东监军,杜淑、张粲固执不许。弇怒,于廞阁 下手刃杀淑、粲,淑、粲左右又杀弇,皆廞腹心也。
特兄弟既以怨廞,引兵归绵竹。廞恐朝廷讨己,遣长史费远、犍为太守李苾、 督护常俊督万余人断北道,次绵竹之石亭。特密收合得七千余人,夜袭远军,远大 溃,因放火烧之,死者十八九。进攻成都。廞闻兵至,惊惧不知所为。李苾、张征 等夜斩关走出,文武尽散。廞独与妻子乘小船走至广都,为下人硃竺所杀。特至成 都,纵兵大掠,害西夷护军姜发,杀廞长史袁治及廞所置守长,遣其牙门王角、李 基诣洛阳陈廞之罪状。
先是,惠帝以梁州刺史罗尚为平西将军、领护西夷校尉、益州刺史,督牙门将 王敦、上庸都尉义歆、蜀郡太守徐俭、广汉太守辛冉等凡七千余人入蜀。特等闻尚 来,甚惧,使其弟骧于道奉迎,并贡宝物。尚甚悦,以骧为骑督。特及弟流复以牛 酒劳尚于绵竹。王敦、辛冉并说尚曰:“特等流人,专为盗贼,急宜枭除,可因会 斩之。”尚不纳。冉先与特有旧,因谓特曰:“故人相逢,不吉当凶矣。”特深自 猜惧。
寻有符下秦、雍州,凡流人入汉川者,皆下所在召还。特兄辅素留乡里,托言 迎家,既至蜀,谓特曰:“中国方乱,不足复还,”特以为然,乃有雄据巴、蜀之 意。朝廷以讨赵廞功,拜特宣威将军,封长乐乡侯,流为奋威将军、武阳侯。玺书 下益州,条列六郡流人与特协同讨廞者,将加封赏。会辛冉以非次见征,不顾应召, 又欲以灭廞为己功,乃寝朝命,不以实上。众咸怨之。罗尚遣从事催遣流人,限七 月上道,辛冉性贪暴,欲杀流人首领,取其资货,乃移檄发遣。又令梓潼太守张演 于诸要施关,搜索宝货。特等固请,求至秋收。流人布在梁、益,为人佣力,及闻 州郡逼遣,人人愁怨,不知所为。又知特兄弟频请求停,皆感而恃之。且水雨将降, 年谷未登,流人无以为行资,遂相与诣特。特乃结大营于绵竹,以处流人,移冉求 自宽。冉大怒,遣人分榜通逵,购募特兄弟,许以重赏。特见,大惧,悉取以归, 与骧改其购云:“能送六郡之豪李、任、阎、赵、杨、上官及氐、叟侯王一首,赏 百匹。”流人既不乐移,咸往归特,骋马属鞬,同声云集,旬月间众过二万。流亦 聚众数千。物乃分为二营,特居北营,流居东营。
特遣阎式诣罗尚,求申期。式既至,见冉营栅冲要,谋掩流人,叹曰:“无寇 而城,仇必保焉。今而速之,乱将作矣!”又知冉及李苾意不可回,乃辞尚还绵竹。 尚谓式曰:“子且以吾意告诸流人,今听宽矣。”式曰:“明公惑于奸说,恐无宽 理。弱而不可轻者百姓也,今促之不以理,众怒难犯,恐为祸不浅。”尚曰:“然。 吾不欺子,子其行矣。”式至绵竹,言于特曰:“尚虽云尔,然未可必信也。何者? 尚威刑不立,冉等各拥强兵,一旦为变,亦非尚所能制,深宜为备。”特纳之。冉、 苾相与谋曰:“罗侯贪而无断,日复一日,流人得展奸计。李特兄弟并有雄才,吾 属将为竖子虏矣。宜为决计,不足复问之。乃遣广汉都尉曾元、牙门张显、刘并等 潜率步骑三万袭特营。罗尚闻之,亦遣督护田佐助元。特素知之,乃缮甲厉兵,戒 严以待之。元等至,特安卧不动,待其众半入,发伏击之,杀伤者甚众,害田佐、 曾元、张显,传首以示尚、冉。尚谓将佐曰:“此虏成去矣,而广汉不用吾言,以 张贼势,今将若之何!”
于是六郡流人推特为主。特命六郡人部曲督李含、上邽令任臧、始昌令阎式、 谏议大夫李攀、陈仓令李武、阴平令李远、将兵都尉杨褒等上书,请依梁统奉窦融 故事,推特行镇北大将军,承制封拜,其弟流行镇东将军,以相镇统。于是进兵攻 冉于广汉。冉众出战,特每破之。尚遣李苾及费远率众救冉,惮特不敢进。冉智力 既窘,出奔江阳。特入据广汉,以李超为太守,进兵攻尚于成都。阎式遗尚书,责 其信用谗构,欲讨流人,又陈特兄弟立功王室,以宁益土。尚览书,知特等将有大 志,婴城固守,求救于梁、宁二州。于是特自称使持节、大都督、镇北大将军,承 制封拜一依窦融在河西故事。兄辅为骠骑将军,弟骧为骁骑将军,长子始为武威将 军,次子荡为镇军将军,少子雄为前将军,李含为西夷校尉,含子国离、任回、李 恭、上官晶、李攀、费佗等为将帅,任臧、上官惇、杨褒、杨珪、王达、麹歆等为 爪牙,李远、李博、夕斌、严柽、上官琦、李涛、王怀等为僚属,阎式为谋主,何 世、赵肃为腹心。时罗尚贪残,为百姓患,而特与蜀人约法三章,施舍振贷,礼贤 拔滞,军政肃然。百姓为之谣曰:“李特尚可,罗尚杀我。”尚频为特所败,乃阻 长围,缘水作营,自都安至犍为七百里,与特相距。
河间王颙遣督护衙博、广汉太守张征讨特,南夷校尉李毅又遣兵五千助尚,尚 遣督护张龟军繁城,三道攻特。特命荡、雄袭博。特躬击张龟,龟众大败。荡又与 博接战连日,博亦败绩,死者太半。荡追博至汉德,博走葭萌。荡进寇巴西,巴西 郡丞毛植、五官襄珍以郡降荡。荡抚恤初附,百姓安之。荡进攻葭萌,博又远遁, 其众尽降于荡。
太安元年,特自称益州牧、都督梁、益二州诸军事、大将军、大都督,改年建 初,赦其境内。于是进攻张征。征依高据险,与特相持连日。时特与荡分为二营, 征候特营空虚,遣步兵循山攻之,特逆战不利,山险窘逼,众不知所为。罗准、任 道皆劝引退,特量荡必来,故不许。征众至稍多,山道至狭,唯可一二人行,荡军 不得前,谓其司马王辛曰:“父在深寇之中,是我死日也。”乃衣重铠,持长矛, 大呼直前,推锋必死,杀十余人。征众来相救,荡军皆殊死战,征军遂溃。特议欲 释征还涪,荡与王辛进曰:“征军连战,士卒伤残,智勇俱竭,宜因其弊遂擒之。 若舍而宽之,征养病收亡,余众更合,图之未易也。”特从之,复进攻征,征溃围 走。荡水陆追之,遂害征,生擒征子存,以征丧还之。
以骞硕为德阳太守,硕略地至巴郡之垫江。
特之攻张征也,使李骧与李攀、任回、李恭屯军毗桥,以备罗尚。尚遣军挑战, 骧等破之。尚又遣数千人出战,骧又陷破之,大获器甲,攻烧其门。流进次成都之 北。尚遣将张兴伪降于骧,以观虚实。时骧军不过二千人,兴夜归白尚,尚遣精勇 万人衔枚随兴夜袭骧营。李攀逆战死,骧及将士奔于流栅,与流并力回攻尚军。尚 军乱,败还者十一二。晋梁州刺史许雄遣军攻特,特陷破之,进击,破尚水上军, 遂寇成都。蜀郡太守徐俭以小城降,特以李瑾为蜀郡太守以抚之。罗尚据大城自守。 流进屯江西,尚惧,遣使求和。
是时蜀人危惧,并结村堡,请命于特,特遣人安抚之。益州从事任明说尚曰: “特既凶逆,侵暴百姓,又分人散众,在诸村堡,骄怠无备,是天亡之也。可告诸 村,密克期日,内外击之,破之必矣。”尚从之。明先伪降特,特问城中虚实,明 曰:“米谷已欲尽,但有货帛耳。”因求省家,特许之。明潜说诸村,诸村悉听命。 还报尚,尚许如期出军,诸村亦许一时赴会。
二年,惠帝遣荆州刺史宋岱、建平太守孙阜救尚。阜已次德阳,特遣荡督李璜 助任臧距阜。尚遣大众奄袭特营,连战二日,众少不敌,特军大败,收合余卒,引 趣新繁。尚军引还,特复追之,转战三十余里,尚出大军逆战,特军败绩,斩特及 李辅、李远,皆焚尸,传首洛阳。在位二年。其子雄僭称王,追谥特景王,及僭号, 追尊曰景皇帝,庙号始祖。
李流,字玄通,特第四弟也。少好学,便弓马,东羌校尉何攀称流有贲育之勇, 举为东羌督。及避地益州,刺史赵廞器异之。廞之使庠合部众也,流亦招乡里子弟 得数千人。庠为廞所杀,流从特安慰流人,破常俊于绵竹,平赵廞于成都。朝廷论 功,拜奋威将军,封武阳侯。
特之承制也,以流为镇东将军,居东营,号为东督护。特常使流督锐众,与罗 尚相持。特之陷成都小城,使六郡流人分口入城,壮勇督领村堡。流言于特曰: “殿下神武,已克小城,然山薮未集,粮仗不多,宜录州郡大姓子弟以为质任,送 付广汉,絷之二营,收集猛锐,严为防卫。”又书与特司马上官惇,深陈纳降若待 敌之义。特不纳。
特既死,蜀人多叛,流人大惧。流与兄子荡、雄收遗众,还赤祖,流保东营, 荡、雄保北营。流自称大将军、大都督、益州牧。
时宋岱水军三万,次于垫江,前锋孙阜破德阳,获特所置守将骞硕,太守任臧 等退屯涪陵县。罗尚遣督护常深军毗桥,牙门左氾、黄訇、何冲三道攻北营。流身 率荡、雄攻深栅,克之,深士众星散。追至成都,尚闭门自守,荡驰马追击,触倚 矛被伤死。流以特、荡并死,而岱、阜又至,甚惧。太守李含又劝流降,流将从之。 雄与李骧迭谏,不纳,流遣子世及含子胡质于阜军。胡兄含子离闻父欲降,自梓潼 驰还,欲谏不及,退与雄谋袭阜军,曰:“若功成事济,约与君三年迭为主。”雄 曰:“今计可定,二翁不从,将若之何?”离曰:“今当制之,若不可制,便行大 事。翁虽是君叔,势不得已,老父在君,夫复何言!”雄大喜,乃攻尚军。尚保大 城。雄渡江害汶山太守陈图,遂入郫城,流移营据之。三蜀百姓并保险结坞,城邑 皆空,流野无所略,士众饥困。涪陵人范长生率千余家依青城山,尚参军涪陵徐轝 求为汶山太守,欲要结长生等,与尚掎角讨流。尚不许,轝怨之,求使江西,遂降 于流,说长生等使资给流军粮。长生从之,故流军复振。
流素重雄有长者之德,每云:“兴吾家者,必此人也。”敕诸子尊奉之。流疾 笃,谓诸将曰:“骁骑高明仁爱,识断多奇,固足以济大事,然前军英武,殆天所 相,可共受事于前军,以为成都王。”遂死,时年五十六。诸将共立雄为主。雄僭 号,追谥流秦文王。
李庠,字玄序,特第三弟也。少以烈气闻。仕郡督邮、主簿,皆有当官之称。 元康四年,察孝廉,不就。后以善骑射,举良将,亦不就。州以庠才兼文武,举秀 异,固以疾辞。州郡不听,以其名上闻,中护军切征,不得已而应之,拜中军骑督。 弓马便捷,膂力过人,时论方之文鸯。以洛阳方乱,称疾去官。性在任侠,好济人 之难,州党争附之。与六郡流人避难梁、益,道路有饥病者,庠常营护隐恤,振施 穷乏,大收众心。至蜀,赵廞深器之,与论兵法,无不称善,每谓所亲曰:“李玄 序盖亦一时之关、张也。”及将有异志,委以心膂之任,乃表庠为部曲督,使招合 六郡壮勇,至万余人。以讨叛羌功,表庠为威寇将军,假赤幢曲盖,封阳泉亭侯, 赐钱百万,马五十匹。被诛之日,六郡士庶莫不流涕,时年五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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