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禅外说禅》 第14章 禅的影响(下)

作者:发布日期:2015-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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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禅的影响(下)

14.1立身处世

上一章开头曾说,谈禅的影响不容易,因为难于丁是丁,卯是卯。就这一章说就更是这样,因为是谈生活方面,谈一个人的立身处世。上一章谈学术方面,大多是有文献可征的,写,可以抓住把柄,看,因为觉得不是捕风捉影,容易点头称是。生活方面就不同了,它表现为行为,表现为爱好,行为有大小,爱好有显隐,其中哪些是受了禅的影响才会出现的?至少是有些,或有时候,很难说。又,就一个人说,生活是复杂的,由少壮到衰老,千头万绪,而且不免于变化,由其中抽出一些,说是受了禅的影响,其他不是,也太难了。

想克服困难,像是应该:一,咬定禅家的生活态度和生活情况,用它为尺度,量;二,用大网,捉大鱼,让小鱼漏下去。但这也还会碰到问题。一个小一些的是,指出某种现象,以为这一回是摸准了,其实也许并不准。例如南宗的祖师慧能,据他自己说,是初次听人诵《金刚经》就喜爱得了不得;禅宗典籍常常记载,有的禅师是自幼就茹素,执意入空门。这是生性如此,生活态度同于禅而没有受禅的影响。问题还有个大的,是六朝以来,佛和道关系密切,互通有无,甚至合伙过日子,同路往远离尘嚣的地方走。这样,如果某人,某行为,某爱好,上面没有标明是禅或是道(典型的例是王维,他的诗说“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这道就一定都是禅吗?),我们怎么能知道,这是禅而非道,或是道而非禅,或兼而有之呢?总之,是苦于模棱,如果望文生义,就常常会似是而非。

但这情况也可以从另一方面考虑,是禅宗势力这样大,它这另一条路的人生之道,会影响某些人又是必然的。这某些人,前面说过,主要是有知识的士大夫,与禅林、禅师、禅理有交往的。有交往,大多会或有意或无意,取他们认为有用的,搀和在自己的立身处世的指导思想里,并表现为行为和爱好,这就成为禅的影响。自然,因为立身处世的范围太广,其中牵涉到思想,还苦于无形无质,想说得中肯总是困难很多。不得已,还得用前面说过的原则:取大舍小,取著舍微,而且只及全豹的一斑,以期以一例概其余。但就是这样,个别地方恐怕还是不免于似是而非,怎么办?也只能希望并不都错而已。又,为了条理清楚些,或只是解说的方便,以下把生活分作几个方面。由形迹显着、与禅最近的情况说起。

14.2.1近禅与逃禅

过世间生活,日久天长,有些烦腻,或只是想换换口味,到禅林去转转,或同禅门中人你来我往(包括用文字),是近禅。过世间生活,不管由于什么,失了意,于是向往禅门的看破红尘,身未出家而心有出家之念,并于禅理中求心情平静,是逃禅。二者有程度浅深的分别。深的,受了禅的影响,没有问题。浅的呢?那就不可一概而论。如唐朝的王播,未腾达时候是住在禅院里的,受了冷遇,腾达之后题“三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的诗,以吐多年的屈辱之气,这心情是怨,当然谈不到受影响。比王播小之又小的人物,多到无数,与禅林接近,心情不是怨,是舒畅,甚至安然,这就应该说是或多或少受了影响。这些人是很少见经传的,但可以想而见之。见经传的为数也不少,史书隐逸传之内,之外,都可以找到。这里不是意在网罗,可以用个省力的办法,举一部书为例。那是《五灯会元》,由庞蕴居士开始,举出陆亘大夫、白居易侍郎、相国裴休居士、刺史陈操尚书、刺史李翱居士、张拙秀才、太傅王延彬居士,常侍王敬初居士、丞相王随居士、驸马李遵勖居士、英公夏竦居士、文公杨亿居士、节使李端愿居士、太傅高世则居士、太守许式郎中、修撰曾会居士、侍郎杨杰居士、签判刘经臣居士、清献赵扌卞居士、丞相富弼居士、卫州王大夫、太史黄庭坚居士、观文王韶居士、秘书吴恂居士、内翰苏轼居士、参政苏辙居士等多人,算作某某禅师的法嗣。拉这些人算作法嗣,当然也因为他们地位高,名声大,可以给禅林壮壮门面。但他们与禅有关系也应该是事实。这关系,有的并且不是一般的。这有多种情况。如庞蕴居士,至多是士而不是大夫,据禅宗典籍所传,造诣恐怕不低于南泉普愿、赵州从谂之流。又如裴休,以高官的身分拜倒在黄檗希运的门下,并为老师整理流传《传心法要》和《宛陵录》;张商英,即著名的无尽居士,官也作得不小,为了给禅宗争地位,还作了《宗禅辩》和《护法论》。再如官不很大的冯楫是:

公后知邛州,所至宴晦无倦。尝自咏:“公事之余喜坐禅,少曾将胁到床眠。虽然现出宰官相,长老之名四海传。”至(宋高宗绍兴)二十三年秋,乞休致,期以十月三日报终。至日,令后厅置高座,见客如平时。至辰巳间,降阶望阙肃拜,请漕使摄邛事。著僧衣履,踞高座,嘱诸官吏及道俗,各宜向道,扶持教门,建立法幢。

遂拈拄杖,按膝蜕然而化。(《五灯会元》卷二十)

这是名为官员而实已成为禅师,受影响当然是更深的。

还有的连官场的名也舍掉,那就成为百分之百的逃禅。这样的人,历朝都有不少。如王维就是典型的一位。他中年丧妻,不再娶。晚年在辋川别墅中隐居,读经参禅,正如他弟弟王缙《进王摩诘集表》所说:“至于晚年,弥加进道,端坐虚室,念兹无生。”这是名未出家而实出了家。白居易似乎也可以算。他官作得多而大,晚年像是灰了心,隐居香山,同和尚佛光如满结香火社,显然是不再想治国平天下,而想见性成佛了。宋朝仍是禅宗兴盛的时代,士大夫受影响而逃禅的自然也不会少。《五灯会元》卷十九记了突出的一位,是侍郎李弥逊居士:

二十八岁为中书舍人。常入圆悟(昭觉克勤)室。一日早朝回,至天津桥,马跃,忽有省,通身汗流。直造天宁(寺),适悟出门,遥见便唤曰:“居士且喜大事了毕。”公厉声曰:“和尚眼花作甚么!”悟便喝,公亦喝。

于是机锋迅捷,凡与悟问答,当机不让。公后迁吏部,乞祠禄归闽连江,筑庵自娱。

乞祠禄是辞实职,领退休金。住在小型禅院里,所求自然只是禅境的心体湛然。程度浅一些的,人数会更多,如正统儒家的欧阳修,晚年致仕,也是与禅师们亲近,自号六一居士了。其后到明代,李贽是个更突出的,因为不只心喜禅,而且剃了发。他官作到知府,罢官以后,聚徒授学,学王充,连孔孟也怀疑,这是因为思想早已稳稳地坐在禅榻上。受他的影响,公安派创始人袁氏兄弟(宗道、宏道、中道)也是既作官,又修道,积极时说说儒,稍一冷就到禅那里去寻求安身立命之地。明清之际的钱谦益也是这样,晚年失意,就“卖身空门”,“惟有日翻贝叶,消闲送老”(《与王贻上》书)。稍后,专说大人物,顺治皇帝是真想逃禅的;其孙和曾孙,雍正皇帝和乾隆皇帝,不真逃,可是取了圆明居士和长春居士的雅号。这风气仍然向下流传,直到民国初年还没有灭绝。如大官僚靳云鹏、大军阀孙传芳之流,下野之后,不知心怎么样,身却也是常在禅林了。

14.2.2正心修己

这是道德修养方面的事。古代儒家讲怎样用功,还分为多少层次,是:“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大学》)这所谓心,与《孟子》求放(跑出去)心的心大概一样,都是“常识”的,指思维能力的本源,正心,求心不放,不过是不胡思乱想,不求所不当求。到宋朝道学家,受禅门自性清净、即心是佛理论的影响,理也求深,于是常识的心升级,变为“玄学”的心。尤其是陆王,心的地位比在程朱那里更高,所讲习成为心学。这在前面,由学或知的角度,已经介绍过。王学是强调知行合一的,但常识上又有知易行难的说法;所以这里想说得委婉些,是知不能不影响行,比如所知是十,只行了五六甚至二三,也总当算是一部分合了一。说到本题,是受了禅的影响的宋明以来的道学家,以及受道学影响的各式各样的人,在修身方面,有时就会显露出禅的影子。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正心,求心保持天赋之本然。如程颐说:

学者患心虑纷乱,不能宁静。此则天下公病,学者只要立个心,此上头尽有商量。(《河南程氏遗书》第十五)

如朱熹说:

圣贤千言万语,只要人不失其本心。……人心本明,只被物事在上盖蔽了,不曾得露头面,故烛理难。(《朱子语类辑略》卷二)

这人心本明的想法,到王守仁就更进一步:良知是心本善,致良知是发挥心之本然的行,成为明明德,就如何用功即可有成说,与禅的即心是佛正是一个路子。

二是“参”。禅家常用,即参话头公案。禅宗中还有特别重视这种修持方法的,成为看话禅。宋以来的道学家,以及受禅学道学影响的人,也有用这种方法以求正心明道的。如二程说:

昔受学于周茂叔(周敦颐),每令寻颜子、仲尼乐处,所乐何事。(《河南程氏遗书》第二上)

鸢飞戾天,龟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此一段,子思吃紧为人处,与必有事焉而勿正心意同,活泼泼地。会得时活泼泼地,不会得时只是弄精神。(同上书第三)

奇怪的是非道学家的司马光也用过这种办法,如:

君实尝患思虑纷乱,有时中夜而作,达旦不寐,可谓良自苦。人都来多少血气,若此则几何不摧残以尽也?其后告人曰:“近得一术,常以中为念。”(同上书第二上)

这同禅门的参赵州和尚狗子无佛性的无,以求由迷转悟,也走的是同一条路。

三是“静坐”。这是禅家的定功,宋以来的道学家有不少人用。如:

昔陈烈先生苦无记性,一日读《孟子》“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故心而已矣”,忽悟曰:“我心不曾收得,如何记得书?”遂闭门静坐,不读书百余日,以收放心。却去读书,遂一览无遗。(《朱子语类辑略》卷二)

明道教人静坐,李先生亦教人静坐,盖精神不定,则道无凑泊处。又云,须是静坐,方能收敛。(同上)

前面讲过程门立雪的故事,弟子立而久待,就因为老师正在静坐。

四是“节情节欲”。这种修持功夫,就是一般不学道的人中也不少见。但这也可能不是来于禅,而是来于儒的以礼节之和道(或兼有道教成分)的养生术。较多的可能是儒道释兼而有之;如果是这样,由果而求因,那就禅也应该占有或大或小的一份。

14.2.3脱略世事

这一节,以及下面两节的“处逆如顺”和“山林气”,比较难讲,因为禅气和道气都很浓,某种表现来路不明,硬说是禅的影响,说服力就不大。这沿流溯源,也许应该归咎于六朝以来的道释混合。但既已混合,再分为泾渭总是做不到了。而这几种现象,讲禅的影响又不能不涉及。不得已,只好丑话说在前面,是:一,这里说是禅,意思是含有道的成分的禅,甚至多半是道而少半是禅;二,禅少,甚至少到近于没有,那就算作姑妄言之,仅供参考而已。

脱略世事是对于常人认为应该有甚至很可欲的世间事物的态度变淡。这与禅是一路:视世间事物为一据点,出世间是大离(至少是理论上),脱略世事是小离。说是小,因为:

一,思想方面还没有万法皆空那样决绝;二,形迹方面还难免拉拉扯扯。但无论如何,与一般人相比,总是不那么热了。

不热,有的带有政治意味,是无意(甚至厌恶)仕宦;有的只是一般的厌烦男婚女嫁和柴米油盐;见于经传的绝大多数是兼而有之。随便举一些例。

王维是典型的一位,他不只行,而且宣扬:

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酬张少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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