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刚:上帝存在的本体论论证」正文
在基督教哲学史上,关於上帝的本体论论证是指一组带有相似逻辑倾向的证明方式,即认为上帝的存在是一个自明的、必然的真理,而否认上帝之存在势必导致逻辑上的自相矛盾。就逻辑特徵而言,这种论证是一种先验性的证明方式。它所专注的是上帝概念本身的逻辑内涵,而不着重感官印像意义上的经验证据。正因为这样,本体论论证在西方思想史上又是一种最易引起争论的证明方式。在许多基督教思想家、特别是正统神学家看来,这是一种最理想的证明方式,其优越性就在於不依赖任何有限的经验事实而能确证上帝的无限存在。但另一些哲学家则,认为,这种论证方式无异於一种逻辑诡辩,其可靠性很值得怀疑。但无论如何,这种传统的证明方式对论争双方似乎总是不失一种思辨魅力,吸引着一代又一代的哲学家和神学家去反覆探究,或是寻求进一步推理的可能性,以充份展开其固有的逻辑潜力,或是考察其本身留有的破绽性,以根本驳倒这一貌似逻辑推论的诡辩方式。
大致说来,作为一种先验证明方式的本体论论证在西方基督教哲学史上主要经历了以下叁个阶段:中世纪经院哲学、近代哲学、现代哲学。
一、中世纪经院哲学:安瑟伦与高尼罗
本体论论证的经典表述形式是由安瑟伦(St. Anselm, 1033-1109)提出来的。安瑟伦原是意大利人,曾任英国诺曼底的贝克修道院院长,坎特伯雷的大主教。他是早期实在论的着名代表,在西方思想更上被人看作「最後一位教父和第一个经院哲学家」。安瑟伦的主要着作有《独白篇》、《宣讲篇》、《上帝为何化身为人》等。在宗教哲学观念上,安瑟伦远承柏拉图的理念论,近师奥古斯丁的上帝观。就理性与信仰的关系而言,他认为信仰高於理性,即理性的思考必须符合信仰的原则。因此,信仰在先,理解在後。安瑟伦有这样一段名言:「我决不是理解了才能信仰,而是信仰了才能理解。因为我相信:除非我信仰了,我决不会理解。」安瑟伦的本体论论证主要就是基於上述宗教哲学观念推导出来的。
安瑟伦的本体论论证主要见於《宣讲篇》的第二章至第四章。这一论证始於上帝的概念。安瑟伦首先指出,上帝的观念实际上存在於每一个人的心灵中。尽管《圣经》□的的「愚顽人」在心□说「没有上帝」,但这种说法本身便证明他心中也有上帝的观念的本义来说,所谓的上帝就是无法设想比他更伟大或更完善的那一位存在者。这种上帝概念便是安瑟伦本体论论证的出发点或逻辑前提。
在上述前提的基础上,安瑟伦进一步区分了「心灵中的存在」与「现实中的存在」。他指出,作为最伟大或最完善的存在者,上帝决不可能仅仅存在於心灵中。因为假如上帝仅仅存在於心灵中,那麽,人们便可以设想出一个比上帝更伟大或更完善的存在者,他既存在於心灵中又存在於现实中。换言之,若是上帝仅仅存在於人们的心灵中,那他就称不上是最伟大或最完善的了。因此,无法设想比他更伟大或更完善的存在者,必然既存在於心灵中又存在於现实中。在《宣讲篇》的第二章,安瑟伦是这样来表述以上推论过程的:「如果说那种不可设想的无与伦比的伟大东西,只在心中存在那麽,凡不可设想的无与伦比的伟大的东西,和可设想的无与伦比的伟大的东西,就是相同的了。但是,这明明是不可能的,所以,毫无疑问,某一个不可设想的无与论比的伟大的东西,是
既存在於心中,也存在於现实中。」以上推论往往被看作是本体论论证经典形态中的「第一种形式」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安瑟伦在《宣讲篇》第叁章□提出了本体论论证的「第二种形式」。这一形式的逻辑主旨在於穷根究底,即不仅要进一步论证上帝的存在性,而且还要充份确证上帝之存在的必然性。作为最伟大或最完善的存在者,上帝无疑具有自存性与无限性。也就是说,上帝的存在根本不为时间所限制,他的存在既没有时间上的起点也没有时间上的终点。因此,就上述意义而言,若是再想否认上帝的存在,势必陷入逻辑上的自相矛盾。安瑟伦说:「上帝的存在,是那麽真实无疑,所以甚至不能设想它不存在,某一个不能被设想为不存在的东西,既是可能被设想为存在的,那末,这个存在就比那种可以设想为不存在的东西更为伟大,所以,如果那个不可设想的无与伦比的伟大东西可以被设想为不存在,那就等於说「不可设想的无与伦比的伟大东西」和「可以设想的无与伦比的伟大东
西」是不相同的,这是荒谬的说法。因此,有一个不可设想的无与伦比的伟大东西,是真实存在,这个东西,甚至不能被设想为不存在。而这个东西就是你,圣主啊,我的上帝。」
安瑟伦的本体论论证,一提出来,便遭到了不少经院哲学家的批评,其中一位最有名的批评者是安瑟伦的同时代人,法国马牟节的僧侣高尼罗(Gaunilon)。高尼罗的生乎事迹不详,身後只留下一篇匿名出版的《为愚人辩》(Pro Insipiente)。在这篇广为流传的论着中,他对安瑟伦的本体论论证主要提出了以下几点批评意见:
首先,高尼罗指出理解的东西并非等於真实的东西。一般说来,当有人告诉我们世界上有一个不可设想的无与伦比的伟大事物,对此我们是可以理解,可以同意的,即同意这一伟大的事物可能存在於我们的心中。但是,在上述意义之外我们就不能再这麽说了。因为一经考察心灵通过听闻或理解来认识任何真实的东西的情形,我们就会一目了然:「这时真实的东西(或真理)是一回事,而把握真实东西(真理)的理解力又是另一回事。」所以说,即使世界上真有一个可以设想的、最伟大或最完善的存在者──上帝,那他也未必就是一个真实的存在者,因为我们既不知道这样一位上帝,也不可能借助任何事物的具体属性来设想他。
接着,高尼罗进一步指出,心灵中的存在未必就是现实中的存在。安瑟伦本体论论证的一个重要逻辑根据在於,上帝作为最伟大或最完善的存在者,必然既存在於心灵中又存在於现实中,否则的话,这个已被证明是存在於我们心中的存在者,就决不会较之世上一切事物更伟大或更完善了。关於这一点,高尼罗回答道:「假如有某一个甚至不能用任何事实来设想的东西,一定要说它在心中存在,那末,我也不否认这个东西也在我心中存在。但是,从这事实,我们却万万不能得出结论;这个东西也存在於现实中。所以,除非另有确切无疑的证明,我决不承认它是真实地存在着。」
高尼罗对本体论论证的尖锐批评以一个生动形像的比喻而广为流传、发人深省。在他看来,安瑟伦所论证的那位上帝就好像是传说中的一个仙岛。这座海上的仙岛没有人烟,却有无穷无尽的宝藏。高尼罗仍以「愚顽人」的口吻说道,假如有人告诉我,世上真的存在这麽诱人的一座仙岛,我不难理解他的意思。但难以接受的是他的下一步推论:既然这个仙岛比其他一切地方都更美好或更完善,你就必须承认,它不仅在心灵中是无比美好的,而且在现实中也是必然存在的。反之,如果你还在怀疑它的真实存在,那麽这座早已存在於你心中、早已被你所理解的仙岛就不会是最美好、最完善的了。对於以上推论,愚顽人是这样反唇相讥的,我只是感到要麽这人是开玩笑,要麽我俩之间不知该把谁看作傻瓜。如果我认可他的推理,我就是傻瓜;假若他自以为严格证实了这座仙岛
的存在,那他就是地道的傻瓜。
需要说明的是,高尼罗身为僧侣,显然不是无神论者。因此,他的有关批评只是在挑剔安瑟伦本体论论证的逻辑破绽,而根本无意否认上帝的存在。但在客观上,他的强硬言词却对本体论论证的经典形式构成了一种重大威胁,有力地促使後人意识到安瑟伦本体论论证的不合理性或不圆满性,从而转向更严谨、更深入的认识论思考。可以说,本体论论证的第二阶段就是在这种思考的基础上起步的。
二、近代哲学:笛卡尔伽桑狄康德
一般认为,本体论论证的第二阶段始於笛卡尔(Rene Descartes, 1595-1650)。笛卡尔是十七世纪法国着名的数学家、哲学家。在数学上,他发明了坐标几何,并把代数方法运用於几何学。在哲学上,他的抱负是建立一个无所不包的知识体系一─「实践哲学」。笛卡尔的实践哲学主要由叁部分组成:形而上学,物理学,和其他各门具体科学。而关於上帝存在的本体论论证即是他的形而上学学说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如所周知,笛卡尔在哲学方法论上所推崇的是「普遍怀疑的原则」。在形而上学学说中,他根据这一方法论原则首先提出了「哲学研究的第一原理」,继而又推出了关於上帝存在的本体论论证。因此,这个第一原理也就成了把握笛卡尔本体论论证的一个关键环节或逻辑前提。在笛卡尔看来,虽然这世界上的一切均是可怀疑的,但唯有一件事情是毋庸置疑的,即「我在怀疑」这一事实本身。我在怀疑也就是我在思想。既然我在怀疑,我在思想是千真万确的,那麽,正在怀疑或思想的「我」也必定是存在无疑的了。因此,「我思故我在」。这就是着名的「笛卡尔哲学研究第一原理」。由此出发,笛卡尔进一步指出,当我对我所怀疑的东西进行思考的时候,我明显地意识到「我的存在」是不完满的,因为认识较之怀疑更完满。这也就是说,在我的心中还有一个比「我」更完满的实体的观念。那麽,这种观念是从哪□来的呢?不言而喻,它不可能来自虚无,因为这是一种逻辑上的不可能性;同时它也不可能产生於我的思想,因为完满的东西决不可能依赖於不完满的存在者。所以,上述问题的答案只能是,这种观念来源於「一个真正比我更完满的本性」。而这个具有我所能想到的一切完满属性的「本性」就是大家所信仰的上帝。
笛卡尔本体论论证的一个显着特点,就是把「存在」直接看作「属性」或「宾词」。根据他的推理,既然上帝是指一种最完满的实体,那麽,上帝自然具有「存在」这一属性。换言之,在上帝的观念中必然含有「存在」这个宾词。作为一个身栖哲学与数学两大领域的思想家,笛卡尔对於上述论证有着自己独特的表达方式。在他看来,有关上帝存在的证明如同任何几何学证明一样具有确定性。正如叁角形的内角之和肯定等於两直角,存在也必然是上帝的属性。一个叁角形若无上述属性,便不是叁角形;同样,上帝若不真实存在,也决不会是上帝。这两种证明的主要区别仅仅在於,就叁角形的证明来说,我们不能推出任何叁角形的存在;但就上帝的证明来说,我们却能推出上帝的必然存在,因为存在是上帝的一个本质属性,而对叁角形来说则并非如此。笛卡尔的原始表述
如下:「如果假定了一个叁角形,它的叁只角就必须等於两直角,但是我并没有因此发现任何东西使我确知世界上有叁角形,而另一方面,当我回转来考察我的关於一个完满的实体的观念时,我发现这个观念已经包含了存在,情形正如在一个叁角形的观念中已经包含了它的叁只角等於两直角,或者在一个球形的观念中已经包含了球面任何一点都与球心等距离一样,甚至於还要更明白一些。因此,说作为这个如此完满的实体的上帝是有的或存在的,这个命题至少与几何学上的任何一个证明同样地确定。」
伽桑狄(Pierro Gazzendi, 1592-1655)是与笛卡尔同时代的另一位着名的法国哲学家。他是神学博士,作过神甫,在大学讲过哲学,後来因为批判经院哲学而被迫离开大学讲坛,但他并未因此而放弃自己的哲学信念。伽桑狄的代表作当推《沉思的诘难》。在这部名着中,他从方法论、本体论、认识论等诸多方面,对笛卡尔的形而上学学说进行了全面的批评,其中也包括对本体论论证的批评。
就一般哲学观念而言,伽桑狄是伊壁鸠鲁原子唯物主义的忠实解释者。因此,他是抱着一种素朴唯物主义的认识论来看待笛卡尔的本体论论证的。根据他的看法,笛卡尔仅仅抓住人们心中具有完满的上帝观念来论证上帝的必然存在,这是很难成立的。首先,就认识的根据来说,伽桑狄认为,任阿观念都是存在於我们理智之外的事物作用於我们感官的结果。因此,「观念的实在性的原因是被观念所代像的事物本身。」所以说,任何事物均应首先存在,我们才能谈论某某事物具有何种属性,譬如,是否具备完满性。「事实上,不存在的事物既没有完满性,也没有不完满性。」其次,就上帝的观念来说,人们通常所赞美的上帝之完满性,像全知、全能、至仁、至善等等,实际上也并非天赋的观念,而是後天获得的概念。伽桑狄明确指出:「我们习惯於加到上帝身上的所有这些高尚的完满性似乎都是从我们平常用以称赞我们自己的一些东西□抽出来的,比如持续、能力、知识、善、幸福等等,我们把这些都尽可能地加以扩大之後,说上帝是永恒的、全能的、全知的、至善的、完全幸福的,等等。」
由上可见,伽桑狄对笛卡尔本体论论证的批评主要是围绕着认识来源问题展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