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可平：政治学的功用和青年政治学者的责任

文是俞可平院长于2016年4月23日在2016中国青年政治人论坛开幕式上所作的演讲。

同学们上午好，非常高兴能够参加2016年中国青年政治人论坛。年轻人代表了国家的未来，青年政治人代表了中国政治学的未来。毛主席说过：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年轻人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今天参加论坛的除了我们北京大学的同学以外，还有来自10所兄弟院校的同学，感到很亲切。我觉得你们来对了地方。为什么呢？因为北京大学是现代中国政治学的发源地。在1898年京师大学堂成立的时候，也就是北大最早成立的时候，就有仕学馆，仕学馆就相当于我们现在的政治学。1902年成立北京大学，就有政治科，1919年政治科改为政治学系。所以到这里来研讨政治学问题，应当说是最合适的地方。

我今天讲的题目是“政治学的功用和青年政治学者的责任”。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可能对每一个同学都是适用的，是大家都关心的：到底政治学有什么功用？第二个题目带有我的偏向，是特别针对有志成为政治学者的年轻政治学人讲的，就是作为年轻的政治学者应该承载什么样的责任。其实这个题目我在去年一个高端政治学者的小型研讨会上讲过，但是讲过以后我发现并没有引起我的同事们的共鸣。但在我看来这两个问题是极其重要的，如果你不了解政治学有什么功用，不明白作为政治学者身上承担的责任，那么你就可能会迷失方向。

政治学是一门古老的学科。我常跟同学们说，如果追溯政治学，往前追我们通常会追到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亚里士多德写过很多书，但是如果我问他，你创立了这么多学科，写了这么多书，哪一本最重要，哪一门学科最重要，我相信他一定会说政治学。为什么呢，因为他在《政治学》中有一句话：政治学是主导学科，或者是科学的王子，英文就是 "master science"。他为什么把政治学提到这么重要的位置，因为政治学是关于共同体的善，换成通俗的话来说是关于公共利益的。如果要换成现在政治学语言来讲，政治学事关重大利益的权威性分配。

尽管政治学这么重要，历史这么悠久，但是有一个问题从古到今始终存在：政治学到底有没有用？前些年我还看到一个报告，美国国会的一个议员给国会提案，建议暂停美国政府对政治学等学科的经费资助。他问，政治学有什么用呢？前苏联崩溃了，政治学者没有预料到。不光美国人有这样的想法，在我们国内也一样。政治学虽然1898年京师大学堂设立的时候就有，到1919年正式改为政治学系，但在50年代初，1952年院系调整的时候，国内的政治学作为伪科学被取消了。直到改革开放后的1979年，邓小平先生说法学、政治学、社会学要赶紧恢复。从那时起，政治学开始恢复。现在各个大学，尤其是重点综合大学都有政治学系。但是这两年政治学的发展，作为一个政治学者，我又忧心忡忡，看到很多令人担忧的现象，其中有一个现象就是带有太强的功利色彩。这个“功利”表现在基础研究很少有人关注，很少受到重视，而对应用型研究则过分被加强。政治学本来是“老子”，现在变成了“儿子”，甚至变成了“孙子”。政治学本来是基础学科，下面才有国际政治、公共政策、行政管理或公共管理等。但是现在，包括北大、人大、复旦、浙大等，有国际关系学院、政府管理学院或公共管理学院，下面才是政治学系。我认为这种关系是本末倒置的。

政治学因为涉及重大利益的权威性分配，涉及权威的合法性，所以和现实关系紧密。正因为这样，常常被现实政治所挟持。一方面，民主、自由、人权、平等、公正、善治成为人类的基本政治价值。但是另外一方面，对这些基本政治价值，各个国家、各个群体很难达成一致意见，“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比如说民主，有多少民主的定义？如果把所有解释民主的书放在一起，能建一个不小的图书馆。民主到底是什么样？判断标准是什么样？很难有一致意见。但是不管怎么说，作为基础性人文社会科学之一，政治学具有独特的研究对象、独特的研究问题、独特的概念系统、独特的方法论和公理系统，它具有其他所有学科不可替代的作用。尽管它常常被现实政治所挟持，但是最终挡不住政治学作为一门科学的发展。这门基础学科，它就在那儿，不管你是否承认。

政治学的五个功用

那么政治学究竟有哪些功用呢？我认为它至少有五个方面的功用。

1. 有助于确立人类社会的基本政治价值。我们现在倡导并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一共12个。12个核心价值里面有一半是核心政治价值，即民主、自由、平等、公正、法治、和谐，这些都是基本政治价值。人类基本政治价值的作用，在于为人类社会政治发展明确方向。我们通常说，人类社会是在不断进步的，进步要有目标，政治的进步要有政治目标，这些核心政治价值就是人类社会的政治目标。可以说，提供人类社会的政治目标，奠定人类的基本政治价值，是政治学的首要功用。

2. 探索人类社会政治发展的规律。人类社会政治发展是有规律的，例如从专制走向民主，从人治走向法治，从管制走向服务。这是我们作为马克思主义者最基本的立场，也是历史唯物主义最基本的观点。从现实政治生活中发现规律性的政治现象，是政治学的重要任务。我去年回到北大的第一个演讲，就是讲政治学的公理。这里所说的政治学公理，就是规律性的政治现象。

3. 确立政治评价标准，推进人类政治进步。政治进步、政治评价是有标准的，但是现实当中谁都说自己是做得最好的。政治学要努力提供政治评价的标准，使得政治进步有一个衡量的尺度。比方说，我们现在提出要推进国家治理现代化，那么这个国家治理现代化的标准是什么？凭什么说你这个国家的治理现代化程度就高，另一个国家治理的现代化程度就低？

4. 解释社会政治现象，揭示社会现象背后的政治本质。我们受过政治学训练的学生和学者，去看社会政治现象跟没有受过政治学训练的人们，就应当有区别。如果学习政治学四年下来本科毕业了，你看政治问题的角度还是和别人一样，你的政治学就白学了。我举一个例子，许多问卷调查显示，普通百姓更关心民生，而知识分子更关心民主。有些人会说，吃饱了撑的才会去关心民主。然后咱们仔细想一想，为什么知识分子会更关注民主？难道知识分子真是愚蠢吗？不是，当民生出现问题的时候，知识分子会想这些问题出现的原因是什么。这个时候他就会发现，有害食品的背后是因为缺少监管，而监管不力是因为政府职能缺位，是因为没有有效的责任追究体系，是因为我们把权力给予那些不适合在这个位子上的人。这不就是民主吗？所以并不是说知识分子是吃饱了撑的，而是因为知识分子，特别是受过政治学训练的人，我们在看待问题的时候，要比一般的民众多看一层甚至两层，那么就会发现，许多问题，最后都跟政治有关。所以我经常说一句话：政治的进步，是最深刻的社会的进步。

5. 总结人类政治的游戏规则，影响人类的政治制度设计。制度对人类和人类社会的发展来讲是极其重要的。制度可以塑造人的行为，制度对于个体的人来讲，它就是环境。制度可以塑造人性，也会扭曲人性。邓小平同志也经常讲，制度是根本性的问题，制度好了，坏人就做不了坏事；制度坏了，好人也会变成坏人。我曾经讲过，我们现在有这么多腐败官员，而且有这么多官员自杀，这些年官员成为自杀率最高的群体，这在人类政治史上是很少见的。这么多官员腐败，就很有可能是这个政治生态、制度环境出了问题。我们政治学的一个功用，就是为人类社会发展提供合理的、科学的制度设计。

以上是政治学对人类社会的五种功用。

青年政治学者的三个责任

政治学的研究和教学，既可以成为一种职业，也可以成为一种事业。这两者之间是有本质的区别的：作为一种职业，它就是谋生的手段，人们透过这个职业获取利益；作为一种事业，就要把它作为毕生的追求。非常遗憾的是，当下我国的政治学界，相当一部分的从业者，更多的是把政治学作为一种职业，不断地去争取各种经费，搞各种各样创收的门道。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他仅仅把政治学作为一种职业意义上的事情。但是我特别希望从事政治学研究、教学的青年政治学人，能够把政治学作为一种事业。作为一种事业，青年政治学者应当承担三个方面的责任。

第一是知识的责任。政治学作为一种知识体系，你们首先要从知识的角度去承担这样一种责任。就是要提出新的思想、理论、概念、方法，丰富政治学的知识系统，促进人类对政治现象的认知。换言之，第一个责任，你们要做好基础的政治学研究，要做“天国的学问”。也许这些学问的眼前用处不大，但从整个政治学发展历程来看，它的意义非常重大。

第二是政治责任，就是要针砭时弊，分析现实，倡导先进的理念，引领社会政治思想。你要关心现实，对现实好的你要肯定，对现实不好的你要批判。当然这个批评是善意的，推动进步的批评，不是否定它。你还要创造先进的理念引领社会思想。还有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提供政治咨询，影响决策过程，推动社会政治进步。

第三是教育的责任，就是教书育人，传播政治知识，培育合格的公民，特别是培育合格的官员。我们讲公民，这个“公民”就是政治学的基本概念，公民既有权利也有责任。但是在现实生活中，你就可以看到公民的权利和责任经常是不对等的。有些公民就要权利不承担责任，而有些公民责任太大权利太小。怎么样正确地培育公民的权利意识和责任意识，或者说培育公民意识？我们政治学学者有重要责任。通过你的文章，通过你的书，通过你的课堂教育，承担起公民教育的责任。

对于我们年轻的政治学者来讲，除了上述基本责任以外，可能还有一个重要的责任，就是要起到政治学发展承上启下的作用。每一个国家的政治学发展既离不开历史，更离不开现实。年轻一代的政治学者要自觉地把历史和现实结合起来。我在开始的时候就说，我特别高兴能参加今天的青年政治人论坛，是因为我自己在年轻的时候也在思考这些问题，到底政治学有什么用？青年政治学者到底应该承担什么责任？今天，经过几十年的思考和探索，我把我自己的一些思考跟大家交流一下，也非常欢迎同学们对我上述观点提出评论，提出疑问，也欢迎提出批评。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