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中筠:制度与文化

作者:资中筠发布日期:2008-11-25

「资中筠:制度与文化」正文

我这个题目是制度和文化,听了一天会议以后,我想先讲我听了会议以后,我忍不住要发表的几个观点,有一些可能不太相同的看法,或者是说另外一个角度,对上午几位先生讲的几点,我还想稍微讲一下。很多时候,我们的讨论,问题不在于你的观点是什么,而在于你对现在的现实的认定是什么,评估是什么,或者说你觉得现在的问题在哪。

首先有一个问题,今天早上有人讲说中国现在的问题是自由主义的呼声过于强大,所以产生了很多问题,我对这个前提本身就有不同的意见。我觉得自由主义实际上首先自由主义是什么,它的内涵和外延,大家的看法不一定完全一样,有的人理解就不一样。我的理解,最基本的,譬如说那四大自由,信仰自由、言论自由、出版自由、结社自由。在美国的时候,罗斯福提出还有免于匮乏,免于恐惧的自由,像这种自由我认为基本的自由,这个是不是过于强大了,为这些呼吁的呼声是不是过于强大了?还是说还受到压制,大家早上提到了李慎之先生被认为是彻底的自由主义者,其实他有很多的传统思想。有了这些呼声以后,受到了这么大的压制,很难说自由主义在中国太强大了,他被认为是自由主义,他去世以后,追悼会都差不多开不成。我觉得从这个角度来讲,说自由主义在中国已经太强大了,我觉得说不过去,这个是第一个认定。

还有一个,由于中国的特殊国情,不能够进行全盘的,把西方的制度全盘引进,不然的话,就会引起地震。我觉得这里面就有一个前提,是不是有人要把西方的制度全盘引进?所谓的自由主义者是不是都要把西方的制度马上全盘都在中国实现,实现一种将要引起地震的改革?这个主张的人到底有多少?至少在我的阅读面所及,我还没有怎么看到,我觉得大家都是主张渐进的改革,很少有人主张再来一次,大家都是非常警惕我们中国的那种循环,就是忍无可忍,揭竿而起,我们要力图避免,不管是哪一派的知识分子,都在力图避免这样的状况,主张渐进的改革,才要呼吁放宽言论,新闻自由,呼吁新闻立法,法制,今天贺卫方先生讲的都是主张渐进的改革其中的一部分,不然的话这些都不要了,你天天革命就完了。说到引起地震的改革,现在的问题还不是这样的一个问题。

另外,刚才提到了郎咸平的主张什么的,我不是搞经济的,完全外行。但是我觉得其中又有一个误区,就是不管是郎咸平也好,或者我看到的一些网上的东西,就是好像现在的种种社会不公是跟市场经济和私有化比起来的,只要回到国有,这个不公就不存在了,我觉得这个假设的前提也是正好完全相反的。所有的不公是被认为代表国家的不知道什么人掌握这个财产权,掌握支配权引起来的,谁代表国家来掌握这些财产,所谓公有,代表全社会,我们哪一个人有发言权说中国买了那么多美国债券,赔了赚了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国有垄断的大企业想涨价了,对自己的职工福利待遇有多高,我们都没有发言权,这个怎么叫国有或者是公有?所以我觉得把前提都颠倒了,这是我感觉到的一些问题,先把我的观点亮出来。

再回到制度和文化的关系,所谓制度决定论和文化决定论这个问题。这个倒不是一个伪命题,现在有一些我看到的都是在主张改革的很多同事,或者朋友,都有不同的意见。现在有一些文章,特别反对文化决定论,主张制度决定论,认为文化是一个虚的东西,讲文化改革,为什么呢?因为他们看到一些所谓文化决定论的论点,文化决定论的论点是什么呢?就是认为中国有中国的国情,中国有它的特殊性,所以这个总的说起来,西方的制度,所有的所谓民主自由这一套东西都是西方的制度,它不符合中国的文化,中国文化有它自己根深蒂固的传统,本来就是截然不同的。这里头又有两种,一种就是说也讲到的宪政,宪法,观念,或者是民本主义,古已有之,用不着改革,回到孟子的君轻民贵就行了。整套的西方的宪政,民主这一套东西,根本就是两码事,也就是说好像西医和中医一样,中医的所谓肾,肾虚,阴虚阳虚,跟西医的肺,五脏六腑根本配不上套,所以我们沿着自己的走下去。

文化决定论,就会导向我们不需要进行根本的制度改革,由于对于这样的一种决定论深恶痛绝,所以就有一种制度决定论的说法。制度决定论的意思,根本就不用考虑思想,文化这些问题。中国的问题只要制度变了就好办,一切的问题都在制度的背后。

我现在比较着重谈一下,首先我是反对决定论,我觉得哪一个决定论都没有办法决定的,制度和文化是胶着在一起的,制度本身也是一种文化,我讲这个文化是大文化的概念,就是指的影响整个社会发展的这样一个民族习惯的思维方式,也可以说是一种集体记忆,而不是说你喜欢吃中国菜还是西餐,着装,书画这些东西。这些会永远保留下去的,唱歌跳舞,当然也有融合,但是这个不重要,不影响社会整个的发展,我讲的文化也包括政治文化。这样的一种文化,我觉得在一定的时候是非常影响制度的改变的,从这个角度出发,我觉得制度是靠人来建设的,也是靠人来实现的。假设有一个非常非常明智的先知也好,皇帝也好,订立了一个非常好的制度,靠谁来执行,为什么我们常常说中央政策很好,但是一到底下去就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有一大群人来执行这个政策,就由他的思想来执行,制度靠人来执行,靠人建立,但是人是有思想的,这个思想本身就是一种文化。某一个时期,大家都这么想,自然就形成了这么一个情况,举一个例子来讲,比如说一个时期,毛泽东被神话,他自己要神话自己是不太容易的,他必须很多人顶礼膜拜,如果那些人根本不相信他是神的话,就不会顶礼膜拜,成为这样一个信仰,包括我自己在那个时期也顶礼膜拜,这就代表了某种文化。

这种文化在中国说起来有三个方面,从中国传统来看,中国老百姓希望有一个好官,有一个好皇帝为他们做主,这是中国一般老百姓的传统的想法,在西方的这些思想之前,在被打开国门之前,中国的老百姓脑子里头很少有依法维权的观念,总是希望有一个好父母官,包青天,或者一个好皇帝来为他作主。中国的士大夫寄希望于明君,做帝王师,一般中国的士大夫,他寄托在这个方面,而不是自己独树一帜,来独立提出一个政治主张来。中国的皇帝就认为自己是奉天承运,掌握着生杀之权。这三个在一起就造成了中国的社会格局,这个东西如果不遇到强大的冲击的话,是很难突破的,这个强大的冲击就来自十九世纪中叶,不期而遇碰到了西方的冲击,不管是文化上的,还是奴隶的,从这个开始,我觉得撕开了一个口子,开始为演变的可能性注入了一个因素,可以使得这个文化在里面开始变了,就有一些先知先觉的人,不是全能的先知,就是先得到,先觉悟的,看到了一些,然后提出了呐喊,要改造我们的文化。看到了一个制度好的问题,再进一步,今天上午秦教授讲到郭嵩焘这些人,下一步到了五四这一时代,辛亥革命已经成功了,大家已经共和了,结果发现真正把新的人际关系,新的一套东西在社会上推行的话,是非常困难的,遇到了非常顽强的抵抗,这个顽强的抵抗来自传统文化,所以才发生了巴金,胡适,鲁迅这一代人的呐喊,或者打倒孔家店的口号是当时的社会现实。现在你站得很远来看,你觉得是过激了,或者是后来引起了不良后果了,但是如果你站在当时来看,这是一种非常自然的反映,你站在像鲁迅的,巴金,已经接受了外来先进思想,然后看到本国的社会如此之黑暗,首先对象是家族,不要小看这个家族,因为我小时候还看到了我自己的家庭是比较民主的,新式的家庭,我的远亲在家族的旧礼教破坏里面牺牲了不知道有多少,特别是女性,《家》《春》《秋》为什么在社会上引起这么大的震动,这么大的影响,因为是反映了千千万万要求自己男女的需要,不能小看这一点,像我这一代人体会比较多,我父母那一代赶上了五四运动的冲击,才有了婚姻自由的要求,这在当时是非常少数,非常新的情况,有职业的妇女这一类的都是当时非常新的,这不是一个制度问题,法律早就有了,而且中国的女校还是比较早的,北大很早就接受女生,但是在整个社会你不改造这个文化,都是行不通的,这不是法律制度的问题。

我们提到思想改造,都会想到那个时代的思想改造,向相反方向的改造,不是改造你个性解放,这是方向的问题,而且是非常强迫的。作为先进的知识分子,我们应该承认这个事实,不能很侥幸地说,你能够教育什么人,既然我们多接触了那么多外来的思想,就像富人先发财了一样,就有理由回报社会,我们看到了一些问题,也有责任回过头来对使得我们认为正确的思想,先进的思想,对社会有所影响。这个就是无形中对文化有所改造,100年来,我们的先辈,一些仁人志士已经做了很多工作,提出了很多尽管不完善,还有缺陷,但是在当时是非常进步的一种学说和理论。比如梁启超的新民说,我看到这个以后,因为我当时记得很多年前,我写过一篇文章,关于我看到报上有这么一个消息,大概好多年前了,有一个外企的老板命令全体工人下跪,要不下跪的话就开除他们,有一个工人坚决不跪,于是被开除了,报上大大宣传这个不跪的工人,在外国人面前保留中国人国格,所以我写过一篇文章,国格和人格孰先,如果是中国们老板采取这个办法,你是跪还是不跪?中国人的老板对职工的压迫也很多,限制人身自由,上厕所只许一分钟,很多的,对于这个媒体就没有什么报道,我写了这个文章之后,提出了自己的间接,我看到梁启超的新民说,他说一国的国民在本国整天是受迫害,拿他不当人对待,怎么样,外国侵略以后,你要求他站起来保护国家,这是妄想,所以他说要做新民,使得本国的国民有平等的权利。如果你自己迫害自己本国的国民的话,你根本不能拿国家和国家来讲,就像鲁迅说的,不要再反对做帝国主义的奴隶的同时,说还不如做我们自己国家的人的奴隶好一点,中国人在这个文化当中,为什么现在极端民族主义特别被煽动起来,如果对外,大家特别理直气壮,对内的话,个人的人格就不是广大老百姓觉悟到的一个问题,这个应该算一种文化,跟制度没有关系。

现在官员的权力太大了,需要改革,但是人的观念来讲,为什么改革开放必须达到两个凡是,所谓真理的标准的辩论起了很大的作用,这也是文化的解放,思想解放,但是那个很不彻底。后来实际上又回到两个凡是上面去了,你要冲破一些东西的话,你必须要思想解放,思想和文化的重要性在这个地方,但是并不等于说现在我们当前的主要问题就不是制度改革问题了,当前非常重要的还是制度改革的问题。现在碰到的不光是意识形态的问题,早期改革碰到是意识形态的问题,比如说马克思讲的雇工几个以上就是剥削,现在的问题是既得利益的问题,心里明白的人,包括掌权者,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碰到很多利益集团的问题,这个改革的冲击力应该是自下而上,就更加需要普及某一种维权的思想,这个是非常重要的。在中国一般老百姓里面有没有这个思想呢,我觉得正在成长起来,但是在歪歪扭扭的成长,并不是很健康,马上就会有法制观念,无形的各种各样的潜规则,我觉得非常了不起,到处都碰到各种潜规则,你如果触犯了这个潜规则,无论你有多好心去帮助别人做事,都是大逆不道的。我觉得文化的普及,这种思想,新的思想,解放思想的普及非常重要,对于每一个有了这种思想的人应该有责任,特别是在学校里面的老师们就更加有条件和有责任传播,授业解惑,就是正视我们的历史,把我们改造妨碍制度改革的一些文化和思想,这是非常重要的,也是非常必要的。

我们现在讲传统,说我们把儒家思想打破了以后,道德就没有依据,你不可能所有都取消之掉,建立全新的,这个是不可能的。我比较欣赏道德抽象继承论,旧瓶装新酒,传统道德还是要的,但是你忠于什么就不一样了,忠君是忠,忠于自己的事业,忠总是一个好的品德,不能说一个人一天到晚老背叛是好的,这个里面可以在新的社会需要里面装进新的内容去,这样就可以跟传统结合起来。我们有的时候,应该把1949年以后的传统,跟1949年以前的传统应该有一个区分。把1949年以后发生的一些坏事都算到孔子身上去,其实也不是这样的,原来的一套旧的文化里面,有一个东西,在1949年以后才有的,就是道统和法统的合一,今天刘军宁先生讲到中国的皇帝直接受命于天,没有先知来制约他,但是皇帝只代表法统,他做的事情对还是不对,还是有一些大臣,或者饱学鸿儒在制订道德标准,所以有昏君。1949年以后道统和法统合二为一,我奉行马克思主义,谁在中南海掌权,就说我说这个是马克思主义就是马克思主义,而不是学者研究的,这个是我们以后非常大的改变,跟传统文化还不能都算在老祖宗的帐上,谁掌权谁就代表真理,这对知识界的冲击和摧残是非常严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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