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伟:以“共和”对抗“极权”

作者:陈伟发布日期:2004-11-03

「陈伟:以“共和”对抗“极权”」正文

最近几年来,随着我们国家社会政治经济体制改革的不断深入,政治理论、政治哲学越来越多地引起人们的关注。象卡尔・施密特、列奥・斯特劳斯等西方政治哲学家的名字,如果说几年前还比较陌生,那么现在许多人已经是耳熟能详。今天我想给大家介绍另一位20世纪伟大的政治思想家,她的名字就是汉娜・阿伦特。阿伦特是20世纪一位杰出的女性,是人类思想史上少有的堪称“大师”的女性思想家。她具有独特的个人魅力,就是在她65岁时,当时她的丈夫去世不久,著名的国际政治理论家汉斯・摩根索还向她求婚;从她的照片上,你也可以看到阿伦特的风采。

今晚的讲座我主要讲这么几个部分的内容,首先简要地介绍一下阿伦特的生平、著作,第二部分讲阿伦特对极权主义时代经验的思考,第三部分讲她对现代自由主义的批评,第四部分介绍阿伦特政治思想的基本逻辑理路,最后再对阿伦特思想的来源、影响,阿伦特的研究方法等问题进行概括性的介绍。

汉娜・阿伦特于1906年10月出生于一个德国犹太人家庭,父亲是个工程师,母亲会唱歌剧,并且喜欢社交。在阿伦特七岁那年,她失去了父亲,从此与母亲相依为命。她从小十分聪明,是个才女,并且有自己的个性,上中学时曾经被学校开除。不过她在家里自学,反而比她的同班同学早一年通过中学毕业考试。18岁那年,她慕名来到马堡大学,师从20世纪著名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当时海德格尔是35岁,已经有了家庭,并且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正在酝酿《存在与时间》的写作。当阿伦特出现在海德格尔的课堂上时,他们是一见倾心,很快,他们便由师生关系发展成为两情相悦的情人,阿伦特和海德格尔的爱情故事,也成为西方思想史上的一段佳话。然而好景不长,阿伦特觉得这可能是一场没有结果的爱情,她暗示海德格尔作出决定,是回去离婚,还是分手。海德格尔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放弃家庭,他沉默了一会儿,对阿伦特说:我推荐你去我的一个朋友雅斯贝尔斯那里吧。阿伦特满怀忧伤,然而却十分冷静地,悄悄离开马堡大学。不过,她并没有直接去海德堡大学找雅斯贝尔斯,而是先去了弗莱堡大学,听了一学期胡塞尔的现象学的课程。到海德堡大学后,在雅斯贝尔斯的指导下,她主要进行的是关于奥古斯丁的研究,她的博士论文题为《论奥古斯丁的爱的观念》。可见,她最初的学术兴趣,不在政治,而是哲学和神学。

离开大学后,阿伦特进行了一段关于德国浪漫派的研究。1933年,希特勒上台,对犹太人大规模地迫害开始了。阿伦特被迫离开德国,在离开之前,她曾一度被纳粹组织抓住,并且审讯了八天,后来才释放。她于是来到了法国。在法国,她结识了当时法国知识界的许多名人,例如雷蒙・阿隆、加缪、本雅明等。德国和法国开战后,阿伦特再次被迫流亡,在友人的帮助下,她几经周折,来到了美国,后来成了一名美国公民,直到去世。

在美国,阿伦特开始发表著作。1951年,《极权主义的起源》出版,该书1949年就已经写成,第一版书名是《我们时代的重负》。这本书使阿伦特一夜成名,人们惊呼这是“一部大师之作”,当时阿伦特不过四十来岁,一个中年妇女而已。后来,她又出版了《人的条件》一书,还有一些文集,比如《在过去和未来之间:政治思想的八个演练》、《共和的危机》等等。需要提到的还有阿伦特在六十年代参加艾希曼审判而发表的文章,这些文章最初连载在《纽约时报》上,阿伦特作为《纽约时报》特派员前往耶路撒冷参加对纳粹头号战犯艾希曼的审判,并担任辩护律师。这些文章后来结集成《艾希曼在耶路撒冷:恶的陈词滥调》一书出版。关于这本书的内容我们在下面讲到极权主义时再作介绍。晚年阿伦特开始写作《心灵生活》一书,计划分三个部分:思考、意志、判断,但遗憾的是,第三部分只写了个标题,阿伦特便由于心脏病突发而去世了,年终69岁。以上就是阿伦特主要生平及著作。

下面我们首先来看她对极权主义的思考。在阿伦特看来,20世纪是一个不那么光彩的世纪,两次世界大战,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大规模杀戮,构成这个世纪的主要画面。斯宾格勒在《西方的没落》中曾宣布:旧的世界秩序解体了;阿伦特的老师雅斯贝尔斯也说:人类正面临着一场“没有前线”的战争;史学家霍布斯鲍姆以“极端的年代”来概括这个世纪。时代经验促使阿伦特对政治问题进行思考。阿伦特所讲的极权主义现象,具体到现实,主要是指德国纳粹主义和苏联斯大林主义两种现象。极权主义的概念,不同于专制主义,专制主义一般是指最高统治权力不受法的制约的统治形式,孟德斯鸠就曾以守法与不守法来区分专制与否,严复也讲专制统治不是没有法,而是没有“君民共守之法”;极权主义也不同于绝对主义,绝对主义主要用以描述近代化开始之初西欧曾一度出现的绝对王权。极权主义具有特定的内涵。

阿伦特的《极权主义的起源》这本书,分成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反犹主义,第二部分是帝国主义,第三部分才是极权主义。这与作者的写作目的有关,阿伦特主要是探讨极权主义的“起源”。阿伦特实际上是说,从反犹主义、帝国主义中,我们可以看到极权主义的起源。阿伦特提出“极权主义因素”的概念,来描述这一起源。她实际是要表明:极权主义因素潜藏于现代西方社会之中,只是最终在德国和苏联汇集成极权主义的滚滚洪流。

先看第一部分,反犹主义。阿伦特是犹太人,她对犹太人问题的关注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她的切身体会。实际上,正如斯宾诺莎所说的那样,犹太人的问题折射了整个现代性的问题。阿伦特分析的是,为什么犹太人在某个时候开始受到肉体消灭的命运。她首先列举了几种常见的观点,比如说犹太人一直就受到歧视和迫害,反犹主义由来已久,20世纪的反犹主义不过是变本加厉而已,这种说法阿伦特称之为“永恒的反犹主义”;还有一种说法是“代罪羔羊论”,说犹太人遭到迫害,不过是一种“替罪羊”,是一种冤屈,是极权主义的牺牲品而已。这样的说法,在阿伦特看来,都不足以解释犹太人近代以来的实际遭遇以及命运,都是逃避主义、推脱责任的说法。

阿伦特讲,在分析反犹主义时,过去的理论中只有一个人的观点有用,这就是托克维尔的观点。我们知道,托克维尔是法国思想家,写过《旧制度与大革命》、《论美国的民主》等。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中,托克维尔分析法国贵族在革命后为什么遭到迫害,是因为他们失去了权力,已经不再在政治社会中发挥功能,这时他们的寄生性就暴露出来。当一个阶层不能在社会中发挥功能时,社会就会将其淘汰。按照这样一个思路,阿伦特讲,实际上犹太人在近代以来也面临着类似的命运。这要从犹太人本身的特点来看。犹太人以经营商业尤其是金融业著名,犹太人的商人智慧至今仍然为人们称道。但是,犹太人有一个致命的弱点,用阿伦特的话来说就是他们是天生的政治幼稚病幻者,他们没有政治眼光,没有政治判断力,从来没有自己的祖国,而只满足于不停地挣钱。犹太人的命运是与近代民族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的。

在近代化开始之初,西方都有一个绝对王权时期,当时,各个君主国家之间经常进行战争,战争需要钱,于是犹太人便充当了金融掮客的作用,在各个国家间进行借贷活动,他们往往被尊为“宫廷犹太人”,受到很高的礼遇。同时由于他们没有祖国,因此也更适合于在各国之间扮演国际事务调停人的角色。然而,到近代民族国家兴起后,随着公共财税体系的建立,国家不再象以前那样依赖于犹太人的信贷。这个时候,犹太人就显得“多余”了。他们到哪个国家都不受欢迎。而由于人们发现以往的各国间的战争,似乎背后都是犹太人在进行幕后操纵,对犹太人的厌恶情绪开始蔓延;并且,犹太人从事金融业,而不象新兴资产阶级从事工商业,他们更容易被人们想象为“不劳而获”、“坐收渔利”。这些都为反犹主义的兴起做了充分的准备。就犹太人社会本身而言,他们的社会日益瓦解,年轻一代的犹太人都越来越多地加入到“同化”的进程中。犹太人没有国家,没有政治上的保护伞,加上犹太人社会的逐步解体,所以极权主义兴起时,犹太人便首先处在在最危险的易于攻击的地位。我们不难看出,阿伦特主要是从政治社会结构的角度探讨反犹主义的问题的。

接下来是关于帝国主义的问题。阿伦特认为,帝国主义的核心是“为扩张而扩张”,“扩张”本身就是目的,而不是手段。关于帝国主义的研究我们一般都要提到霍布森、希法亨和列宁。列宁对帝国主义的论述,大家都知道,列宁认为,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发展的最高阶段,它是腐朽的,敲响了资本主义的丧钟。一方面,阿伦特对帝国主义的分析大体按照霍布森、列宁的大思路,同时,她不仅从经济上找原因,更注重从政治方面考察帝国主义的前因后果。她说:帝国主义不是资本主义的高级阶段,而是资产阶级第一次登上政治舞台的阶段。本来资产阶级主要专心于国内工商业,随着剩余资本的大量出现,资产阶级迫切需要对外输出资本,于是帝国主义时代来临。资产阶级甚至亲自出马,担当国家要职,以使国家政策有利于资本输出。资产阶级的所有政治哲学,阿伦特指出,最早由霍布斯进行了系统地表述。霍布斯在“一切人与一切人”的战争状态的前提下,构建权力巨大的利维坦,实际上解放了资产阶级的个人,使他们可以专注于资产阶级工商业,而公共事务全部交给专业化、职业化的国家来做。同时,霍布斯表达了一个深刻的道理:资本主义机器的运转过程中,不是钱能生钱,而是权力带来财富。帝国主义时代,正是通过国家权力的输出,来获取财富。

帝国主义为“扩张”而“扩张”,手段成了目标,这与极权主义运动中的为斗争而斗争的逻辑是一致的。同时,帝国主义为极权统治的两大手段做了准备,一是种族主义,一是官僚统治。阿伦特是要说,希特勒所鼓吹的种族主义,以及所运用的官僚统治手段,在帝国主义阶段已经准备好了。种族主义来自帝国主义分子在南非的经验,官僚统治手段则来自阿尔及利亚、印度等殖民地的经验。种族主义的核心是以人的自然属性对人进行区分,从而对人进行歧视乃至消灭。当殖民者来到黑色非洲的时候,因为他们人数较少,于是就制造出“优等种族”的神话,以“质”的优势来弥补“量”的不足。他们对待当地土著居民的态度,是以一种文明人对野蛮人的态度。阿伦特指出,当所谓的文明人屠杀土著居民时,他们不会觉得问心有愧,因为他们这样做,正如人类曾经对待前来光顾我们的村庄的狮子老虎一样,把他们消灭掉是不用承担道义上的责任的。这种种族主义,后来就被极权主义分子所运用。

现在我们来看极权主义。在阿伦特看来,极权主义的本质是恐怖,这种恐怖通过秘密警察、死亡集中营、高压统治手段和意识形态来实现。阿伦特指出,极权主义现象是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全新的现象,它不同于以往的暴政。此话怎讲呢?阿伦特说:人类历史上有许多的暴政和暴君,但是,过去的暴政都是为了夺权或维持权力,其目的是消灭敌人,确立或巩固自己的权力。而极权主义则是要消灭一切人的本质,摧毁人性,不仅仅是敌人,而是一切人。这就是极权主义的恐怖本质,它实际上是一种野蛮。极权主义宣称“一切都是可能”,但其实它带来的不过是“一切都是可以毁灭的”,否定一切,打倒一切。它以“自然法则”或“历史法则”来代替人的作用。自然法则,比如社会达尔文主义,种族的优胜劣汰,按照这些法则,如果某个民族是劣等的,迟早是要注定被淘汰的,那么我们把它予以消灭,不过是把历史向前推进了一步。按照历史法则,某个阶级如果是注定要消灭的,那么我们提前把他消灭,就不是犯罪,而是完成了一项伟大的历史任务。极权主义的意识形态逻辑力量剥夺了人的道德选择能力,个人只需顺应潮流。

自由主义者往往批评极权主义对私人领域、私人生活的破坏。阿伦特不这么认为,她指出,极权主义不仅仅是破坏私人生活,更为重要的是,它是破坏人类的公共生活,摧毁公共领域,它把人孤立起来,人与公共世界失去了联系,公共领域一旦摧毁,人的生存的条件、人的自由得以存在的条件便没有了。她在《极权主义的起源》的结尾曾经指出,孤独是我们时代极其普遍的人类经验,她这里讲的孤独,不仅是一种内心的寂寞,如大卫・利兹曼所讲的“孤独的人群”,它更体现了个人与公共世界的疏离。这样一种状态中的人们,百无聊赖,无所事事,对什么事情都表现出玩世不恭的态度,而只相信于意识形态所许诺的几千年来的伟大的理想。这样的人们,就是阿伦特在分析极权主义兴起的社会基础时所讲的群众(mass)。群众在阿伦特那里是个贬义词,她指出,群众是极权主义社会的天然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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