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铁志:从独裁解体到建立新民主」正文
整整二十年前的八月天,前苏联的KGB头子和五个高层官员在一个三温暖里,披著浴巾,喝著伏特加,密谋一场政变,因为他们对於戈巴契夫的改革政策深深不满。八月十九日,他们软禁戈巴契夫, 坦克开到俄罗斯国会前,宣 国家进入紧急状 。
或许这场政变从一开始就是一场荒谬闹剧,所以不到三天就失败了;整个剧码让人印象最深的,是在国会前爬上坦克对人民信心喊话的俄罗斯总统叶尔钦。一个笑话说,布尔什维克人连一场革命都搞得这么逊,难怪俄国的共 党已走向穷途末路。
1991年12月25日,苏联总统戈巴契夫辞职, 国家权力移交给俄罗斯总统。第二天,苏联最高苏维埃通过最后一项决议,宣布苏联正式解体。俄罗斯进入了民主时代,至少看起来是。
在那一场改变世界的八月政变的二十年后,出现了利比亚的八月革命,以及这一整年的阿拉伯之春。埃及、突尼西亚、利比亚的独裁政府倒台了,但一个自由、民主的新国家真的於焉诞生了吗?被压迫的人民真的从此解放了吗?
在1989年到91年苏联解体,有人以为 史终结了,而句点后面写的是自由民主。从1970年代中期开始的第三波民主化浪潮,至此约有九十个国家进行民主转型,世人一片乐观。
然而,也正是在柏林围墙倒塌之后的九零年代,学界开始认识到,过去的民主化理论或美国的外交政策开始以为威权体制瓦解了,举办了民主形式的选举,公民被赋与投票的权利,就代表这个国家叫做民主了。这是一种所谓“选举主义的谬误”。
俄国这二十年的政治转型之路,最能证明民主如何从希望走向失望。
首先,被视为民主英雄的叶尔钦很快地就显示出他缺乏民主信念。1993年面对政治 突,他派军队进攻国会大厦,造成一百多人死亡。而在他的执政时期,巨大的 富集中於少数寡头,不尊重法治,阻碍公民社会发展, 且两次攻打车臣。
而后,叶尔钦选择了情报单位出身的普京接掌政治大权,俄国政治更往威权倒退。普丁是彻底的强人统治:他镇压反对力量(从逮捕不听话的企业到涉嫌暗杀人权记者)、限制言论自由、任命过去军事和情治的人担任重要政府职位,更不断强调秩序、国家权威与民族主义。然而,普京的支持率在任期前三年曾高达七八成,后来也都超过五成。显然,他具有民意基础,但却实行不民主的统治。这是民主还是威权体制?
叶尔钦与普京统治下俄国的特殊“民主”不是第三波民主化的特例。在苏联解体之后,许多所谓第三波民主转型的国家都未能如外界或他们人民所期待,建立一个健康的民主政体。
民主的 立以及深化有赖许多制度性条件。民主不只是选举,还包括对人权或公民权利的保障,以及强调垂直和水平的责任(vertical and horizontal accountability)的制度设计:“垂直责任”强调的是一个真正民主的选举,但也需要有对选举支出规范,和公民审议的机制等。“水平责任”则是强调国家机构彼此之间的制衡,例如国会和法院对行政权力的制衡。
从九零年代后期至今,非洲的肯亚、辛巴威、尚比亚,拉丁美洲的秘鲁、墨西哥、巴拉圭到海地,以及后共 国家如塞尔维亚、乌克兰、克罗埃西亚,乃至於亚洲的马来西亚,都结合了某些民主原则和威权治理,他们虽然建立起普选制,却出现准独裁式的强人政治(如操弄选举、镇压反对力量),或者不能保障基本公民权,或者是国家机器无法运作,因此被学者认为是一种“混合体制”(Hybrid Regime)。学界甚至发明不同名词来形容这些体制:“选举式民主”(electoral democracy)、“非自由主义的民主”(illiberal democracy)、或“竞 式威权主义”(semi-authoritarianism)等等。而学界一开始还认为这是民主转型的过度,但现在已经承认这些制度 非转型过程的意外,而就是一种稳定的状
这种民主停 或倒退的情况在近年更为严重。美国自由之家(Freedom House)在2008年一月所公 的全球政治自由报告指出,从1994年以来,全球的自由度第一次出现连续两年倒退。此外,政治自由成长和政治自由倒退的国家的相对比例,是1989年以来最大的。
人们拿起枪与石头,或者勇敢地站在广场上,去推翻独裁政权,当然是为了建立一个更自由与平等的的社会,为了能不仅 饱肚子,更享有生活的尊严。但为何推翻了旧体制后,无法真正实践这个梦想呢?其原因当然很多,包括该国的制度与文化传统,社会既有的严重族群或宗教纷 ,重大的经济危机等等。
尤其,许多国家在进行政治转型的过程中也都同时进行市场化的经济改革,苏联和东欧等前共 国家在九零年代进行的政治与经济的双重转型更是巨大。问题是,新自由主义的经济转型一来可能造成严重的贫富不均,二来在转型过程中由於缺乏法治与市场规范,很可能是民主化后依然有恶质的权贵资本主义。一旦政治转型后仍有严重的社会不公和权贵资本主义,就可能会伤害民主体制的正当性和信誉(credibility),因为人们会质疑新诞生的民主体制是否不能带给他们更好的生活。
俄罗斯经验就是最典型的例子。纽约时报引用一份俄国的民调指出,有百分之二十的俄罗斯人渴望回到苏联时期,这个数字在过去摆 於16%到27%之间。另外,现在只有百分之十的人认为1991年的改变是代表民主的胜利,而有近四成的人认为那是一场悲剧,而十年前是25%的人是如此认为。
在这种情况下,民 可能 愿相信一个镇压反对派的民粹主义强人;当然也可能,即使民 不满当前的社会经济,但仍愿意支持脆弱的民主。
所以,在独裁政权解体之后,是一场民主的新喜剧,还是不同的悲剧如另一种非民主的混种制度、新强人统治,或是更大的混乱?
关键之一转型路径必须同时关照政治民主、市场经济与社会公正,以提供新民主体制下民 的幸福感与对体制的信赖。
另一关键是公民社会的建立。大部分威权体制国家如埃及和利比亚或其他非洲国家,由於长期以来公民社会非常薄弱,一旦威权解体后可能会陷入混乱,而让军队或强人建立集中化的政治权力。所以,公民社会的重要性,消极来说在於可以抵抗转型期的许多恶魔诱惑:如民族主义和对强人政治的渴望;积极来说,当可以培养公民参与与自我组织的德性与能力,可以监督新掌握权力政客。捷克等部分东欧国家,虽然在转型早期的过渡期出现严重的经济问题和社会不平等,但因为有公民社会的 史传统,所以可以维 民主体制,度过转型阵痛。
民主推动者必须认识到,不能以为围墙倒了,民主就会自动出现。尤其,民主体制的与维 绝对不是只有选举,而是要让各种民主制度都发挥强大功能:政党、国会和地方政府,当然更重要的是公民社会。如果这些体制不能 生有意义的、在投票之外的公民参与,只沦为让某些政治精英支配整个公共领域,这就是民主的真正危机。更重要的,是如正如民主化研究权威戴蒙(LarryDiamond)所说:“民主要能维持下去,政治精英必须聆听公民的声音、强化公民对政治的参与、容忍他们的抗议、保障他们的自由,和回应他们的需求。”
或者,在墙全部崩塌之前,就可以逐渐建立起更能回应人民声音、更能保障公民权利、更能制衡国家权力的各种制度。唯有如此,独裁解体之后的新体制,才不会轻易地从希望走向失望。(本文部分 容曾发表於华尔街日报中文网的专栏,全文 收入於秋天出版新书“民主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