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朝晖:当下中国最根本的任务是文明重建

作者:方朝晖发布日期:2016-06-11

「方朝晖:当下中国最根本的任务是文明重建」正文

【摘要】文明重建才是中国现在最重要、最根本的任务。一切以此为标准来衡量,我们就会发现很多问题该怎么解决,而人心也会慢慢恢复平静、趋于常态。

以下系采访全文:

袁训会:应该讲,从1990年代以来,执政者就开始逐步重视国学,也一直提倡复兴传统文化,但是国学作为一种存在,在现实层面却比较尴尬,现在一讲到国学很多人就会想到于丹讲的那种鸡汤式国学,影响很大;再就是很疯狂的,主张要恢复跪拜等各种礼仪之类的国学。但显然在今天这样一个现在中国人普遍接受西方化生活方式,如果国学不能从各个层面和现代性做一个打通,这种尴尬境地恐怕还会继续保持。

只有国学研究者自身加强修行 国学才不至粗俗化

方朝晖:你讲的确实是很现实的一个问题,国学发展到今天,确实应当好好思考和反省这个问题,因为如果从事国学研究的这些人自己不能正确面对这些问题,还是被民族主义继续被绑架下去的话,国学研究很难真正有意义。

我想首先要从宏观或者历史角度来看,1990年代国学兴起以来,时间只有20多年,也不是很长,在一个比较短的时间内,经过文革那样的伤残以后出现一些不健康的东西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另一方面来讲,从事国学研究的人要有一种反省意识。现在国学的尴尬局面很大程度上是从事国学的这些人本身有关系,他们自己在精神世界方面,在灵魂深处究竟达到什么样的状态,达到什么样的境界,是决定国学将来能不能走出目前困境的最主要的原因。

我觉得这里有两个东西对国学的健康发展很重要。第一,从内的角度来讲,国学研究者自身在精神上信仰方面达到什么程度。古人没有一个抽象的国学概念,他们是儒家、道家或佛家,而核心都是以修行为基础。国学本身是修行的学问。修行就意味着不是成天到晚拿本书去上课、去著书立说,去发论文,或讲理论。国学最重要的东西是每个人在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反省、自我面对,包括静坐、自省、待人、接物等等。古人看一个人有没有学问,首先看的是你和家人、领导、朋友、亲戚等的关系怎么处理的,这些都是日常生活当中非常具体的东西。为此需要修行。

但是令人遗憾的是,以修行为基础的国学,在今天尤其在儒学圈子里还很不够。也许可以说道家和佛教还保持了修行传统。搞儒家的人现在主要都是大学或者教育体制、科研机构里的老师,这些老师所在机构的任务是做研究,从事知识化生产。今天很多从事国学研究非常优秀的学者,都没有办法摆脱今天科研制度和教育体制所加给他的科研任务、教学任务和出版任务,即使他情感上认同国学,甚至自称自己就是一个儒者、儒生或儒家,也没有办法像古人那样完全以修行为主。也就是说,这些人在日常生活当中没有锤炼出一套真正有效的修行程序和方法。

我有时候想,我们也许应该通过重建书院等一类道场的方式,以修行为主,在修行基础上教书育人,直接把主要任务回到自我修炼上去,修炼到什么样的程度能够决定我们自身达到什么样的境界,而且决定我们最终建立什么样的信仰。否则的话我们就会和这个时代一样的浮躁,没办法真正认识自己心灵的误区,从而容易把国学粗俗化,仅凭自己的一些概念式理解来倡导国学。

从事国学研究 一定要跳出国学看国学、跳出中国看中国

方朝晖:第二,从事国学研究的人一定要能够跳出国学看国学、跳出中国看中国。这也就是所谓全球视野。知识面很窄,知识结构封闭,就没办法真正理解其他文化的优秀和长处。好比我是一朵美丽的兰花,原先以为全世界所有的美丽都集中在我身上。但走出去我看到了世上还有那么多美丽的花儿,各有特色,竞显芬芳,甚至比我更美丽。但是,欣赏别的花儿,并不等于放弃自我,我的任务是以自我为本位吸收别人、最终成就自我。

如果我完全放弃自我,硬要把自己培养成桃花或杏花,我也就死亡了。把中国文化定位成世界文化花园中的一朵,欣赏别人而不丧失自我,这才是我们应有的正确态度。我给外国留学生上课时,学生来自于全世界几十个国家,面对他们,你发现他们身上很多优点,比如守信用,严谨,严密等等。这都是从他们自身的传统中塑造出来的,不是中华传统塑造出来的,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有半点中国文化中心主义情结,或者以吹捧中国文化多么伟大神奇为主旨,就没办法把课上好,不可能让学生真正满意。只有以一种完全开放的心灵和他们进行对话,不预设任何前提,才能形成良好的互动,最后你可能会发现与哪个国家的人交流都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我讲这个例子想说明,今天我们已经生活在一个万国时代,而不是帝国时代,每个文化当中都有很多优秀的传统需要我们去尊重。人最大的局限性就是难以突破长期以来所逐渐形成的世界观、文化观。长期浸染在自己民族传统自身,只看到它的优点,就没有办法真正理解人家文化的优点。一个人的过去包括他的经历、教育、知识结构等,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以及对其他文化的心态。

比如我认识的很多西方汉学家,至少通三门以上的外语,日文、汉语加上自己的语言,同时可能还会学德语、法语或者希腊语、拉丁语。这些人学生阶段就要掌握这么多的外语,否则就没办法毕业。博士论文要参考大量的日文或中文文献。他们的知识结构,以及对其他文化的参与和理解程度,都比没有这种训练的人强得多。而在中国,这方面的要求就松多了。从事国学研究的学生未必需要掌握那么多外语。知识视野的限制导致对其他文化的优点和成就缺乏发自内心的认同。

神化、绝对化国学是内心脆弱的表现

方朝晖:另一方面,由于儒学是治国平天下的学问,如果从事儒学的人对西方哲学、政治学、社会学、法学等现代学科的知识缺乏深度了解,也很难谈什么“治国平天下”。我以前的专业是西方哲学,对这个问题有特别强烈的感受。如今大家对西方文化、外来文化也抱着多学习、多了解的心态,但是只有真正理解其他文化的魅力和内在活力,对外来文明的永恒意义和不朽价值有深刻和清醒的体验,才能真正拓宽我们的视野。

回到你刚才所讲的问题,现代人生活方式上已经高度西方化了,或者在全球化的浪潮里已经趋同。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们掌握了更多的其他学科或文化,就能以一种更加被全世界人接受的方法来阐述国学。如果你没有真正理解人家文化的优点,就无法以一种合乎现代人生活方式的语言来阐释,很容易给别人以原教旨主义的错误印象。在这种情况下,你也很容易日益陶醉于自说自话,不断地把你所讲的道道神化、绝对化,仿佛只有把国学塑造得无比伟大和崇高,才能抵抗别人的怀疑。这其实是内心深处非常脆弱的表现,打肿脸充胖子。

从这个角度来讲,我觉得学国学或者儒学今天最大的问题之一就是,怎么样以现代人能够接受的语言,包括怎么样利用现代其他学科的知识和资源,结合现代人生活方式来真正激活它。从这个角度说,于丹那种心灵鸡汤式的做法还是有意义的,至少比象牙塔里纯粹学究式的研究更加灵活,以一种更加喜闻乐见的方式表达对古人思想的理解,比起完全原教旨主义的自吹自擂、自说自话也好一点。当然,那种浅薄或歪曲、刻意迎合大家趣味的国学是要不得的。

相比国学研究者 江湖术士更能满足百姓的心理需求

袁训会:通过您刚才的讲解,实际上真正地理解国学,对知识和修行的要求都很高,刚才没说,现实中国学还有一种尴尬,那就是各种各样的国学收费课程大受欢迎,而且费用也不低,国学在很多人那儿似乎成了一门生意。

方朝晖:现在整个国学是泥沙俱下,精芜并存。国人对国学的渴望,我觉得应该一分为二来看待,一方面有些人在国学当中确实感觉到古人有些做人处世的方式方法、管理智慧、修养格言有道理,希望从事国学的人能够给他们一些教益。毕竟是信仰荒芜,精神贫乏,特别是在已经有了钱,物质生活条件得到了充分保障的情况下,希望在精神上能够得到一些滋养,欲望的过度膨胀最终也没有给自己带来内心深处的安逸和幸福。从这个角度来讲,我觉得社会在推动国学方面有时候比专家、知识分子、学院派作用更大。

但是另一方面,正因为是社会推动的,就很难保证不出现渣滓。中国人自古以来有一种信神信鬼的传统,希望得到庇佑,相信算命、八卦,通过这种方式给自己带来某种好处。有一些人自己挣了钱,得到一些东西以后生怕丢掉和失去,有一种不安全感,希望从神灵那儿找到保障。在这种情况下一些从事国学研究的人迎合大众趣味,开始装神弄鬼。很多人讲八卦算命,自己并不懂多少,更重要的是自己都不信,但因为能挣钱,就开始做起来,结果乌烟瘴气,留下非常不好的印象。

袁训会:有的时候学者不够用,空白区就出现了很多江湖术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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