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浩群:给予与禁忌――一个泰国村庄选举实践的民族志」正文
[ 摘要] 学界一般都以政治代理主义和垂直的公共性来解释当代泰国的“买选票”现象,乡村选举被视为以金钱交易为基础薄弱的公共性的产物。一个泰国村庄的选举实践向我们展示了公民代表如何与选民建立密切联系,以及地方头人如何在政党、政府部门与村庄之间或者说国家与地方之间搭起沟通的桥梁,从而造就发达的公共交往空间。国家试图通过法律约束候选人与选民的交往方式,这必然导致民间社会的抵制。本土的公共性逻辑的可贵之处在于,公民总是在与其他公民的关系中来定义自己的公民身份,国家不是一个抽象的符号或虚构的场景,而是通过公民之间的交往投射到日常生活和公共生活当中。在将关于民主的普遍理解融入到本土实践方式的过程中,知识分子必须正视由历史、社会结构和文化观念所决定的多样化的民主实践方式。
[ 关键词] 泰国; 买选票; 民主; 公共性逻辑; 民族志
一、引言
人类学关于民主的研究出现过两次高潮。第一次高潮出现在二战后新兴国家的独立时期,这一阶段的代表性成果来自1959 年由美国人类学家组成的“新兴国家比较研究委员会”,其研究的总目标为“理解新国家的民主问题,腐蚀民主的力量以及建立和巩固它的力量” 。委员会的主要兴趣在于,如何将地方认同- 原初情感(primordial sentiments) 融入到文明秩序和与民主相联系的现代政治制度中去。在这种背景下,民主成为标志现代化进步的普遍的政治模型。
人类学关注民主研究的第二次浪潮直到20 世纪90 年代才出现。与战后时期的研究有所不同的是,人类学家对文化差异的观察要质疑的不是原初情感,而是关于西方民主实践的普遍主义假设 。人类学家日益认识到,民主、公民社会、公民权利等一系列从欧洲特定历史中发展出来的词汇已经在全球激发出社会想象和政治理想,同时又因为文化与社会的差异而呈现出多种实践形式[4 ]1 。此外,民主的含义不再是独立的和稳定的,“民主”一词在不同场景下的策略性运用与权力含义以及由此产生的意义上的竞争、制度与社会安排和话语的传播方式,已成为民族志关注的中心。
发生在当代泰国乡村里的选举实践为我们提供了有关后发国家民主现状的一个有趣的案例。在泰国,20 世纪90 年代以后,代议制度经过半个多世纪的挣扎从军人专政和官僚体系中逐渐摆脱出来,真正成为民选政府的通道,这被认为是当代泰国民主制度胜利的标志。可是,在公共话语中,没有任何事情比选举制度更充满争议。“买选票”行为被认为是泰国民主的痼疾和政府腐败的根源,禁止贿选是比提高参选率更让政府感到棘手的问题。“根据非正式的估计,在1995 年7月的选举中,在东北地区的一个选区竞选成功所需花费是2 000 万到2 500 万铢,其中的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被直接用来购买选票。失败的候选人的竞选花费一点也不比这少,甚至有人投入了上千万铢。不是所有的竞选花费都直接出自候选人,大部分的政治党派从银行家或大公司那里接受秘密赞助,同时,地方的旅馆老板和商人为看好的候选人捐赠了大量资金。” 那么,“买选票”行为到底是怎样发生的呢? 西方学者和泰国学者都习惯从所谓的保护人- 被保护人(pat ron2client) 关系的角度分析当代泰国的“买选票”现象,他们认为公民与国家之间仍然没有建立起直接的联系,政治代理主义(political clientelism) 是阻碍公民正常行使选举权利的重要因素 。
这些研究都用垂直的公共性概括泰国的地方社会结构,将保护人- 被保护人关系看做是一种依附关系,忽视了后者在协商过程中的能动性。更重要的是,从这些研究当中我们无法了解广大民众对于民主的自我理解和表达,因此,这对泰国民主状况的研究本身采取了不民主的方式――研究对象被剥夺了表述的权利。
本文将采取自下而上的视角,通过对一个泰国乡村选举实践的民族志描写,展示各级议员及候选人与村民建立联系的方式,票头在村庄与议员之间充当的桥梁角色,以及国家如何对候选人与村民之间的交往方式作出限定,力图建立一种“规范、廉洁、公平”的关系。在进行了民族志描写之后,笔者试图就本土的公共性逻辑与民主实践方式之间的复杂关联进行初步探讨。
二、乡村里的选举实践
(一) 曲乡概况
从2003 年3 月到2004 年2 月,笔者在位于泰国中部平原的曲乡进行了将近一年的田野调查,其间逐步掌握了当地的日常用语,融入到当地人的日常生活中,并积极参与当地的各种公共活动。本文使用的经验材料均来自此次调查。
曲乡隶属于阿瑜陀耶府(changwat Ayut thaya ,以下简称“阿府”) 的那县。曲乡作为单独的乡级行政区成立于1900 年,全乡总面积16. 12 平方公里,7 个行政村实际分属3 个相对独立的自然村,各拥有一所佛寺。因为乡行政机构、健康中心、小学都集中在曲乡渠一带,因此,曲乡渠是整个乡的中心。笔者住在二村,主要活动范围在曲乡渠一带的一村、二村和六村,这三个村共有441 户人家,人口为1 734 人。笔者也偶尔拜访其他村的信息提供者。1997 年,曲乡开始实行乡行政机构制度,国家通过权力下放赋予乡村公民相当的政治自主性,选举也日益成为维系民主政府运作的重要机制。在曲乡,各种选举可谓名目繁多,包括选举村长、乡长、乡行政机构委员(从1997 年开始) 、府议会议员、府行政机构执行委员会主席(从2004 年开始) 、国会议员以及参议院议员(从2001 年开始) ;此外,学校、经济合作社和其他社团组织也都有选举活动。不过,在曲乡的日子里,笔者并没有赶上村里的选举投票活动。但就笔者对选举活动的观察和理解而言,这并无大碍。如果说选举投票是一个仪式的话,那么更重要的是仪式前后各个方面的积极活动和参与方式。在这些活动中,社会网络被维系、激活甚至创造出来,参与者的经历也使他们形成了对自身所处的位置、行动策略和意义的自觉与表达。在此,笔者用“选举实践”来指称参与选举活动的行为主体所开展的一切与自身设定的选举目的相关的社会活动与自我表述。
(二) 穿梭在乡村生活中的政客
在调查中笔者发现,各种议员及候选人频繁往来于乡村生活中,他们与公民建立和维持着一种亲密的联系。需要强调的是,这种联系几乎渗透了所有的公共生活中,而选举不过是其中的时间推动器。候选人获得选民信任的过程也就是积攒波罗密的过程。在曲乡人看来,波罗密( barami)代表了一个人最重要的品质。波罗密高的人能与其他人和谐相处,并能赢得几乎所有人的喜爱和尊敬。积极为公众服务,给予他人帮助和关爱是获得波罗密的重要途径。对于所有成功的公民代表来说,要拥有高波罗密意味着必须关心选民的大事小事,促进村庄的发展,与选民建立一种友好而亲近(klai2chit) 的关系。村庄里的公共生活为议员们提供了与村民接触的机会,也是他们积攒波罗密的好时机。
1. 助会。在婚礼、葬礼和出家礼等场合中,人们通过赠送礼金来帮助东家举办仪式或宴会,这叫做助会(chuai2ngan) 。参与助会是议员们与村民保持接触的重要机会。在村里的人生礼仪中,葬礼较为频繁,也最受重视。火化仪式中最隆重的部分是请来宾中的重要人物行施布礼。替死者向僧人施舍黄布可以保证死者来世不缺衣物,对施布的人来说也是积累功德的行为。来参加施布的嘉宾都要为东家助会,而且地位越高,助会的分量就越重。像国会议员助会的金额最少也得500 铢。议员不一定认识去世的村民,但是接受东家邀请出席葬礼并助会是议员与村民接触最重要的机会,也是村民评价一位议员是否与他们亲近的依据之一。通过助会,议员与选民之间建立起个人联系,这种个人联系具有暗示作用,即议员可能与每个家庭或每个人都取得直接联系,议员关爱每一位选民。
2. 赞助公益活动。除了参与个人性质的助会,议员也往往通过赞助公益活动与社区里的团体建立联系,并通过这些团体扩散自身的影响。2003 年7 月的一天,笔者随县妇女小组成员前往泰国东北部的武里喃府参观一个社区工厂和那里的妇女小组。这次活动由县妇女组织和发展办公室共同举办,妇女组织的成员来自全县12 个乡,共约二百三十人。妇女组织的负责人告诉笔者说,活动一共花费近二十万铢,部分经费来自国会议员同的捐赠。当晚,所有成员在一家大酒店晚餐时,国会议员同专程从曼谷乘私人飞机赶来助兴。同在分别问候每一桌的妇女成员之后走上前台发言,之后邀请大家与他对唱,气氛达到高潮。在回家的路上我们谈论到同,有人说同是在拉选票,还有人说同下次肯定还会当选。这次参观活动给笔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议员与村民间的关系比笔者想象的要亲近得多。不管是助会还是赞助公益活动,议员的目的都是为了在选民面前树立乐善好施、平易近人和心胸宽广的形象,从而以波罗密来赢得选民的尊敬。但这不是参与一两次活动就可以实现的,而是一个长期的,耗费时间、体力和金钱的过程。因此,参与竞选,即使是参与最小范围的竞选也是一种艰辛的事业。
3.“说了就一定要做”。每个候选人在竞选时都会提出如何为当地选民解决问题,发展地方经济,如果当选则必须实现当初的诺言。“说了就一定要做”,这是波罗密当中最关键的一点。有学者曾这样评价:“当代的泰国政客们时刻都处于一种实现承诺、为地方带来发展的压力之中,因此代议制度确实开放了农村人民表达利益需求的新空间,相对于过去的官僚政体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进步。”下文将就此展开更多的论述。
(三) 两头奔忙的票头
穿梭在乡村生活中的政客十分了解村里的公共活动,他们总会在恰当的时间和地点出现。在此,在议员与村民之间进行沟通的人物――票头――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一般来说,国会议员都会通过乡长和村长来建立与村民的联系。议员满足乡长和村长们提出的村庄的利益要求,乡长和村长则通过向村民宣传议员的能力来为议员拉选票( hasiang) ,最终达成议员与选民之间的互惠。这样,乡长、村长成为议员与村民之间的桥梁,在选举时他们被称为票头(huakhanaen) 。以下将从票头自己的表述看其在选举活动中所可能发挥的作用。
1. 元: 人民的仆役。元是笔者的房东平姐的父亲,是笔者在曲乡最重要的报道人之一。元出生于1928 年,念完小学四年级后务农。他在青年时代就从担任乡长助理职务的父亲那里了解到一些地方管理事务。元在1973 年被选为村长,任职直到1989 年退休。元对自己人生的价值和工作的意义非常清楚。他曾在和笔者谈到曲乡寺的创办者躬法师的个人经历时说:“躬的前世决定他要一生为僧,而我,前世决定了要做人民的仆役( kha2rat saton) 。”元担任村长期间正是曲乡进行基础设施建设的重要阶段。许多大的项目,比如修水渠、通自来水、通电和装电话都曾从国会议员那里获取支持。在与国会议员沟通的过程中,元曾经扮演了重要角色。
(1) 元对票头的理解。元在担任村长期间与其他村长和乡长一起为国会议员锋担任票头。曼谷人或者某些学者将票头视为使民主遭受腐蚀的中间人,而元却自信地把票头和民主、自由的价值观念结合在一起。“民主就是每个人都平等自由,有同样的权利。如果爷爷(元自称) 不能选举茉莉(笔者的小名) 为议员,只能选举有权势的人,这样就不是民主。关于票头嘛,在泰国实行民主、自由,谁想帮助谁都可以,帮助你也可以,帮助他也可以。但是泰国人要看一样,如果帮助茉莉要知道茉莉会不会好好为公民服务。这样叫做票头。”在元看来,票头与候选人之间是一种互惠关系,这种关系建立在公共利益的平台之上。相反,满足私利只是双方互惠关系的扭曲形式。“但实际上有的票头没有顾及国家的利益,只顾自己的利益。例如明知道这个人能够为公民服务,在公民中有好的声誉,但这个人没有钱给,其他人有钱给,就选择了钱。不过(这种人) 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票头) 是好人。”选举过程中的买选票( su2siang) 一直是媒体和政府批判的焦点。所谓买选票,是指投票前夕候选人让票头给选民分发金钱或礼物,是拉选票的方式之一。元说:“真诚对待公民的人并不是说他就不花钱,他花钱少,当选后引来资金用来为村庄修路,建凉亭。每个人竞选时都会提出政策,将来公民会记住这个人当初提出的政策能否做到。如果能做到,不管哪一届都能当选,锋连任国会议员直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