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立凡：国共历史牌局的再拆解

国民党和共产党这对欢喜冤家，自上个世纪二十年代起，就在中国历史舞台上同台演出，一幕接一幕的悲、喜剧轮番上演。如今历史再度轮回，随着连战率团参访大陆，一出新的喜剧又开锣了。

连战的和平之旅，先后访问南京、北京、西安、上海，令我溯时间隧道而行，追想起四个历史场面：

一是1949年1月21日，蒋介石下野，仓皇辞别中山陵；三个月后，解放军渡江，南京易手；5月25日上海失守，他自吴淞口登舰逃离；12月10日成都陷落，蒋介石登机永别大陆。

二是1936年12月12日的“西安事变”，蒋介石被张学良、杨虎城扣留，与被他通缉多年的老部下周恩来重新会面，启动了第二次国共合作。

三是1945年8月28日，毛泽东从延安飞抵重庆，与蒋介石进行和平谈判；10月10日，国共双方代表签订了《双十协定》；九个月后，国共内战正式爆发。

四是1924年11月10日，孙中山取道日本北上，发表《北上宣言》；12月31日，扶病由津入京。1925年3月12日病逝于北京，遗言“和平、奋斗、救中国”。

以上历史事件的发生地点中，南京、西安、北京皆在连战的大陆行程之内。孙中山北上时，国家处于南北分裂局面，国共合作及北伐战争业已开始，国民党联合日本支持的奉、皖两系军阀，推翻了英美支持的北方直系军阀政权，国内和平出现了一线生机；但这次和平之旅因其逝世而结束，最终由继任者蒋介石完成了“武力统一”。其后国共持续了十年的内战，因日本入侵而中止，两党重新携手抗日。毛泽东在抗战胜利后的和平之旅，签下一纸空文，结果还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蒋介石辞陵后开始了败亡之旅，五十六年后连战重访大陆，国民党已经由中国的执政党变成了台湾的在野党，接待他的是执政的共产党总书记胡锦涛。

百年青史一局棋，上个世纪的中国历史，就在两个政党相合相斫间升伏起落。

国共两党建党建军的模式基本相同，都是以俄为师。第一次合作是联手对付北洋军阀，眼看“武力统一”在望，鹿死谁手就成了大问题，结果兄弟反目，结下血海深仇。

但其后两党力量的消长，日本的入侵成为主导因素。毛泽东在1964年接见佐佐木更三、黑田寿男等日本社会党人士时曾说：“没有你们皇军侵略大半个中国，中国人民就不能团结起来对付你们，中国共产党就夺取不了政权！”正是日本发动的侵华战争，促成了第二次国共合作，使中共摆脱了被消灭在陕北山沟里的命运，并得以在八年抗战中壮大。日本战败后，两党再度逐鹿中原，最终共产党席卷大陆，国民党退守海岛。一部国共两党史，背后虽有英美俄日列强的较量，但成也日本，败也日本。

十六年前，我曾在一次座谈会上谈到：

其实国共两党的历史和理念，有不少相似之处。两党都曾是革命党，不过一个发轫于民族革命，另一个执着于阶级革命，但历史上有过两次合作。孙中山在第一次国共合作时说过：“民生主义就是社会主义，社会主义是民生主义的归宿”；中共在第二次国共合作宣言中也说过：“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为中国今日之必需，本党愿为其彻底实现而奋斗”。

在民族主义方面，两党没有什么根本差异，不过在某个历史阶段，一党要“反赤色帝国主义”，另一党要反“白色帝国主义”。但民族独立这条底线，两党都还是要坚守的。

在民生主义方面，国民党在大陆干得不好，被共产党赶到台湾后痛定思痛，总算没有辜负国父教诲，在民生方面有所建树，成为亚洲“四小龙”之一。而大陆搞了二十多年的政治运动，耽误了经济起飞的时机，直到改革开放以后才急起直追，目前仍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

在民权主义方面，两党都有需要反省和完善之处……

中国历史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国民党说要以“三民主义统一中国”，共产党要争取两岸和平统一，为什么不能打这张牌？政治的最高境界是共存，目前台湾的政治生存空间甚小，如有容许国民党重返大陆政治舞台的气度，何愁统一不成？

以上的话，是1989年初春时说的，当时国民党还在台湾执政。此前，蒋经国开放了台胞赴大陆探亲，并推动了两岸的政治对话。他还于1986年宣布开放党禁，结束了“戒严法”及其父实行了半个多世纪的“训政”时代，使“宪政”进入了台湾的政治生活。蒋经国对中国历史发展进程的贡献，随着时间的推移，必将日益凸显。

经过十四年的行宪，统、独之争造成的族群分裂，使国民党在大选中黯然落败，让位给对手民进党；去年又遭遇厚黑，眼看着陈水扁再度连任。这是国民党在民族主义上的失败。连战执棒的败绩，虽有“台独教父”李登辉的责任，但如果翻不了本，连战在国民党党史上的地位，实在不能看好。

前面说到，国共两党在民族主义上底线基本一致。血浓于水的人文情怀，其实是最经济实用的利器。1937年中共靠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起死回生，六十八年过去，如今正值中国大陆民间反日情绪高涨，轮到国民党来打这张牌了。

政治博弈妙在借力使力，国民党要翻本，只有借助老对手中共，一起打民族牌。胡锦涛教训日本小泉首相时重申反省历史以及台湾问题；连战在拜谒中山陵时，特别提到今年是中山先生逝世八十周年，同时又是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并重申国父临终前“和平、奋斗、救中国”的遗教。这把桥牌应叫得恰倒好处，算他有智慧。

从二十世纪中弃守大陆，到二十一世纪初两届大选失利，“百年老店”国民党已今非昔比。这次连战率团参访，中共方面除总书记、政协主席、海协会主任接见外，多由台办主任陪同；八个民主党派领导人一个也没出面，连民革（国民党革命委员会）这样的“远亲”都没有露脸。固然其在统一大业上的统战价值不便低估，铺了红地毯，也做足了宣传声势，将连战捧为政治明星，但国民党目前在大陆所处的地位，不过是一地方政党而已，连中国的在野党也算不上。

台湾如今是阵分蓝绿，纵横三党，颇类“三国演义”格局，才令大陆坐享上国之尊。中共要借“泛蓝”制止“台独”，而连战“连战连败”又“连败连战”，终于先声夺人，到大陆博了个头彩，无论政治前程如何，其历史地位已经奠定。

连战的参访团何以名之“参访”，是参观访问还是参拜访问？谁也没有明说。但身段一旦放下，翻本是必然的。回想六十年前，毛泽东也是以在野之身，拜会蒋主席共商国是，表达和平诚意，广交社会贤达，更以一阕《沁园春》占尽风骚。两党领袖的重庆谈判，其实是毛氏政治大翻本之始，把国民党的元气都拔走了。

连战的口才，在台湾的民主政治群星中，不过平平而已，但其此次行程中的演说，却令惯看官样面孔的大陆民众耳目一新。他放下身段参访大陆，虽系败中求胜，但不是没有本钱，这本钱就是台湾的民意（包括在选举中未投国民党票，而又希望两岸和平的选民之民意）。连战在大陆公开场合的言论中，已屡屡提及台湾的民意及民主政治。

民意是民权的基石，要拉动民意，除晓以大义之外，还须动以利害，而国共领袖的会谈，更以促进两岸经济全面交流为重点。至此，国民党把民族、民权、民生这三张牌都凑齐全了。

历史上的国民党曾是一个先进的革命政党，但囿于党派利益而抵制宪政。长期的一党专政，令政党功能退化殆尽，执政能力衰落，最终因独裁腐败而失却大陆。历史已经证明，一个政党在民权、民生上若无建树，单靠民族主义是无法永保政权的。国民党退据台湾后痛定思痛，民生、民权才在不同阶段有所前进。

不奉行宪政的政党，充其量只够会党水平。从严格的意义上而言，国民党在1986年以前仅仅是一个政权，实行宪政以后才逐步进入现代政党行列。

历史将告诉未来，未来将写入历史。大陆与台湾的社会发展，至今不出中山先生所描绘的蓝图。连战的大陆之行，对于两岸的和平统一及民主宪政的互动，意义至为深远。从“成王败寇”、“赢家通吃”的旧历史观，转换为“共存”、“双赢”的新政治理念，两党领袖都表现出一定的政治智慧；但要实现中华民族真正的和平统一，就需要促进两岸政治和经济在相近层面上的对接。

国共两党领袖的第三次握手，不应是短视的党派利益交换，如能从双方的历史经验教训中相互学习，方为中华民族之幸。

2005年4月30日 风雨读书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