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天竺诗文》序」正文
这本译诗集名为《印度古诗选》,先要说明两点:一是“选”的范 围,二是“古”的范围。
所谓“选”,并不是在印度古诗中选出最好的精华,而是选其几 个重要方面的一些例子,由此“一斑”还不足以见“全豹”,但是印度 古诗的面貌特征也可以由此见其仿佛。这些也不能说是代表,只 能说是样品,更准确些说,是诗史中的抽样。
所谓“古”,也不是指现代以前,而是指约一千年以前。那时印 度有通行的文化语言,称为梵语,即“雅语”,仿佛我们的文言。另 有些“俗语”,也接近“雅语”,例如佛教文献中用的巴利语。梵语中 最古的文献是《吠陀》,用的语言更古老,称为“吠陀梵语”或“吠陀 语”。这里选的诗是从吠陀语、梵语(或称古典梵语)、巴利语的文 学作品中选出来的。
这些古语的文学大致在近一千年间僵化了,衰退了;尽管到今 天还有人用梵语写作,甚至翻译,但是作为通用的文化语言,它早 已让位了。这里面原因不止一个。用得长久了,定型了,陈词滥调 多了,同日益变化发展的口头语言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因而除少 数文人之外,它脱离人民,不得不衰退以至濒于死亡。这同我国的 文言的情况相似。这是一方面的原因。另一方面的原因是更重要 的,而且是中国没有的,这就是政治和文化上的情况的改变。从公 元8世纪起,信仰伊斯兰教的一些民族从西北方进入印度,逐渐扩 大势力,由建立一些王国发展到统治南亚次大陆的大部分,成为莫 卧儿帝国。这些统治者民族不同,语言不同,用的官方语言是波斯 语,这也是他们的文化语言。这当然动摇了梵语的地位,而使许多 地方语言在民间发展起来。首先在南方,后来在其他地方,以民间 口头语言为基础,借宗教形式为外衣,在民间创作并传播了不少文 学作品,主要是诗体的,也有非诗体的(包括戏剧性的)。这是一次 重大变化。
梵语和这些新的语言的发展受到的最沉重的打击是在欧洲人 侵入南亚次大陆以后。英国统治了这块地方,以英语为官方语言 和文化语言,从小学到大学的教育一律用英语进行,大力宣传西方 文化,主要是资本主义时期的文化,也夹杂着希腊、罗马、中世纪的 文化。英国文化作为主体压倒了其他一切文化。这样的政治和文 化的压力,使印度文化经受了史无前例的、远超过伊斯兰教徒统治 时期的巨大冲击。由于印度民族和文化的强大生命力以及世界潮 流的进展,现代印度不但在政治上恢复了独立,而且在文化上也有 新的发展。今天印度政府承认的语言就有十四种,都有自己的文 学。全面介绍印度的诗,即使是限于古诗,也不是一个人和一本小 册子所能为力。因此,这本书只以伊斯兰教进入印度为断,只译了 约一千年以前的梵语、巴利语的诗。
译出的这些古诗虽然数量很少,却也包括了几个重要方面。
印度的最古文献是《吠陀》,其中最早的是《梨俱吠陀》和《阿达 婆吠陀》。前者的编集比后者更早些,是人类保存的最早和最多的 诗歌集,编订成书约在公元前一千多年,其创作离现在至少已有三 千几百年。这两部集子,一是作为祭祀用的祷词,一是作为驱邪用 的咒语,编集以后一直被当作神圣典籍小心保存到今天。《梨俱吠 陀》有一千零十七首,《阿达婆吠陀》有七百三十一首。这些诗尽管 有宗教和巫术意味,但仍应算是文学作品,因此不能不译一些。
史诗是印度的蜚声世界的大著作,有著名的两大史诗,《摩河 婆罗多》和《罗摩衍那》,以及十八部作为历史的“往世书”。这里只 收了《摩诃婆罗多》的一个著名插话。《罗摩衍那》已有全译,“往世 书”与史诗类似,都没有选。这一插话在印度传诵最广,地位最高, 大概是因为它宣扬了“三从四德”性质的封建道德,同时,也有相当 高的文学价值。我的译文曾载1954年《译文》。史诗和吠陀恰相 对照,可以看出时代和社会文化有了变革以后,文学作品的内容和 形式的变化。
格言诗是印度古代文学的一个特色。不但大史诗《摩诃婆罗 多》中充满了含有道德教训的诗句,而且许多宣扬宗教以及政治等 等的书也采用诗歌形式。当然,有很多只是为了便于传诵和记忆 的歌诀,可是也有不少是有文学意味的。中国所谓“言之无文,行 之不远”,为了宣传也需要有点艺术。印度古人喜欢以诗体发道德 教训,称为“妙语”,许多作品中都时时出现这样的诗句,还有编成 集子的;这类诗真可说是成千累万,不计其数。格言、谚语本是各 民族都有的一种文学类型,也许是在印度古代特别发达。这里选 了三部书的,其实都是集子。《法句经》是巴利语的佛教经典之一, 是佛陀的语录。在南亚和东南亚的佛教徒中,在全世界对佛教感 兴趣的各种人中,这是最主要的无人不知的典籍。在新疆也曾发 现梵语的残本,但是全世界流行的是这包含四百二十三节诗的巴 利语本。我国古代曾有两个译本,还有加上故事说明的本子,以及 别的书中引用的诗句;这些和巴利语本详略及编排不同,从来不曾 流行。因此,这里译了十五节较多文学而较少宗教的诗以见其体 裁。《三百咏》署名为伐致呵利所作,但流传的几百首中只有约二 百首可推定为原来的集子。这已经由我译出,由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这在印度是几乎读古书的无人不读的诗集,仿佛我国的《唐 诗三百首》。这里收了二十一首以见文人作的这类诗的体式。为 教育儿童将格言谚语诗和故事编在一起的《五卷书》已有汉译。另 一部较晚的模仿《五卷书》的《嘉言集》,是教梵语的教科书性质,很 流行。这里从中译了二十三节诗。将这三部书的格言诗一对照就 可以看出其异同,对这类诗歌也可以有所了解。这些诗显然是群 众中流传的不知名的作者的作品,只有一个伐致呵利被认为文学 作家将名字传了下来。我们可以看出这些有署名的作品中多少显 露出来的作者的身份和个性。若看《三百咏》全书自然更明白些。 史诗已经表现了叙事诗和戏剧性的诗的体裁,抒情诗还需要 有点样品。《三百咏》中有不少是抒情诗,但是,可以说是世界公认 的印度古代抒情诗的高峰的是大诗人迦梨陀娑的《云使》。这诗只 有一百十五节,我已经译出,于1956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再 版还未见出,因此这里把它收进了。《妙语集》是较晚的由一位佛 教和尚编选的诗集(约在12世纪);原来的写本在西藏,还有个写 本在尼泊尔;原书名直译是《妙语宝藏》。印度的高善必和郭克雷 据照片校订后,于1957年由美国哈佛大学出版。现在从中译出十 四首,以见晚期连佛教徒也欣赏的抒情诗。还有著名的《牧童歌》, 以艳情的形式作宗教的颂歌,别具一体,为近几百年间新印度语言 中一部分诗的渊源和典范。本想译出一点,终于因为原诗音韵铿 锵,辞藻华丽,情意双关,我衰老无文,实在难以汉语转译,只好作 罢。
印度古诗有格律而无脚韵,但都可以吟咏,并很重视句中的谐 音。汉语诗除现代一些新诗外几乎都有脚韵。佛经译诗不加脚韵 就不利吟唱;和尚诵经时唱的调子难分诗与散文。本书中的译法 是尽量直译而采用脚韵。原诗一般是双行诗节读为四句,长的诗 句中有规定的停顿。吠陀诗中有一节读为三句的。每句音节,最 普通的是八音、十一音,以至后来发展的十几音到二十一音,更长 的少见。还有计音量、不计音数的格律,每句长短不一。从这里的 译诗中略可看出原诗句的样子,但韵律就难以见到了。不过我还 是努力以直译尽量保存原诗的不同风格和形式。原诗是没有标点 和句读的,译时照汉语现代习惯加上了标点,并分行排以便阅读。 古诗总是有些难词难句和典故,本应都加注解;但考虑到这本诗选 的目的,只是提供爱好文学的读者认识并了解一点古印度文学,并 不是作为研究资料;读诗不看注打断,虽有点疙瘩,也不致妨碍了 解全诗,若欲追索,可以查原来发表处和我的有关文章(只有几首 吠陀诗和《法句经》、《嘉言集》、《妙语集》是新译未发表过的);因 此,除《云使》外,一律不加注,以省篇幅。原诗都没有题目,现在给 吠陀诗和《妙语集》几首诗加了题目,以便了解诗意。有的译音词 后面在括弧中注了本义。诗节后注的数目是原书中的诗节序数。 印度古人说,尝一滴海水即可知大海的咸味,希望这本小册子 能起这种作用。至于对这些诗的思想性和艺术性作历史唯物主义 的分析和评论,我想读者比我高明,不劳我饶舌了。正是:
春花秋月忆当年,
禅院孤灯诵简编。
人事磋跎馀太息,
难将爝火照琴弦。
金克木 1982年4月5日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