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闳:论忧郁」正文
快乐大抵相似,忧郁各各不同。
――题记
词源与征候
在希波克拉底那里,“忧郁”被视作一种体质类型。英文Melancholia(忧郁质)一词源自希腊语Μελαγχολικ?(黑胆汁),意为黑胆汁郁积过多而造成的抑郁情绪。作为临床医学用语,主要指内源性的忧郁症。Depression一词也译作忧郁症或抑郁症。Depression来自英语动词depress,压下,压低,减低,减弱,引申为意志降低,消沉,心灰意冷,压抑,抑郁等义,多指外源性的抑郁感。
古代汉语中“忧郁”一词与现代汉语中的含义有所不同,它专指所谓“郁证”之一。《素问・六元正纪大论》指出,天地间五常之气卷舒有常,不失其宜,太过或不及皆可成郁。五气之郁,即土郁、木郁、金郁、火郁、水郁,“郁极乃发,待时而作”,五郁之发,又能影响人体使之易受病邪侵淫,而发生五郁之病,出现相应的各种证候。
无论是黑胆汁过多,还是气血郁结,忧郁均与压抑、迟滞、郁结等因素相关。而明代医学家张介宾则精神性的郁证从广义的郁证中区分出来,广义的郁证为多种疾病的病机,强调外邪的影响。张介宾在《景岳全书・杂证谟》一书中,提出“情志三郁”的概念。他指出:“情志之郁,则总由乎心。”情志不舒、气机郁滞,则郁结成疾。而情志之郁又分为怒郁、思郁、忧郁三种类型。 ,愁也。 ,木丛生也,又训作积也,引申为积聚、凝滞诸义。张介宾指出:“若忧郁病者,则全属大虚,本无邪实。”以悲则气消,忧则气沉,故必伤脾肺。忧虑而郁结成疾,谓之忧郁。
近代临床医学则倾向于将忧郁症视作神经系统的疾患,并以神经生理学来解释忧郁症。忧郁症被视作中枢神经系统出现障碍的结果。在现代中国的临床医学中则被表达为“神经衰弱”,并与焦虑障碍、人格障碍、创伤性神经症等神经-精神疾患混为一谈。这一带有强烈的巴甫洛甫神经生理学色彩的概念,一直沿用至1980年代。
忧郁有时也会被赋予意识形态含义。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忧郁被视作小资产阶级的情绪,与无产阶级革命意志格格不入。革命要求要高亢的激情和明朗的乐观,忧郁者表现出的倦怠、感伤和消沉,是对革命缺乏信心和热情的表征,因而,需要通过思想政治手段和集体化的体力劳动来加以矫正。
作为气质类型的忧郁与作为病症的忧郁,含义有所不同。忧郁气质之内涵更为复杂、微妙。在诸多与之相邻近的词――如忧愁、哀伤、伤感、焦虑、恐惧、绝望、寂寞、孤独、缄默、冥想、空虚、虚无、惆怅、压抑、颓丧、失落、消沉、烦恼、懊丧、阴郁、淡漠、迟滞、倦怠、阴郁、心灰意冷等――中,可以看到忧郁语义的复杂性。
诗与思
在悲剧文学中,悲剧主人公对“忧郁”气质格外地钟情,仿佛唯有“忧郁”,方能与这些英雄的悲剧品格相匹配。即使是悲剧英雄的赝品――如伟大的堂吉诃德――也不肯轻易眉开眼笑。忧郁有一副庄重、严肃的表情。堂吉诃德刻意模仿悲剧英雄,他的愁苦和不苟言笑的表情令人印象深刻,并因此得到一个“愁容骑士”的诨号。但这种徒有其表的愁容,给他带来的确是一种喜剧性的效果。
塞万提斯似乎并不喜欢忧心忡忡的人。而他的同时代人――英国人莎士比亚,则很乐意赋予他的主人公的忧郁以悲剧性。丹麦王子哈姆莱特在经受了其父亲不明不白猝死的打击之后,突然变得举止怪诞,疯言疯语。这一系列精神症状,或可视作其为实施复仇计划的一种伪装。佯狂的哈姆莱特在独处时,却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清醒,同时,他确确实实陷入了深深的忧郁当中。哈姆莱特的疯狂是假的,忧郁却是真的。这一点,他的叔父克劳狄斯不安地发现了这一点――“他说的,虽然有点儿语无伦次,也不像是疯话。他显然另有心事,叫他的忧郁在心头伏窝孵卵”。我们看到这位忧郁王子神情恍惚、自言自语。他在沉思。但其所思虑的并不只是眼前的现实,不只是正在酝酿的复仇计划,甚至也不只是当下的爱和恨。沉郁的思绪被引向了邈远、玄奥的存在论难题――Tobe,ornottobe,thatisaquestion.悲剧人物的悲剧性,并不在于其所遭遇的事件的悲惨性,而是有一种宿命般的不幸将降临,人却无力改变,是在于这种命运的铁律的无情。这一神秘的命运力量,正是忧郁的根源。忧郁是一种深度的情感和相对内在的气质,忧愁、哀伤等情绪,不过是它的一个表征,它们尚不足于表达忧郁的深层意味。在哈姆莱特身上体现出忧郁者的理想形象――出身高贵、性情孤僻、形容清癯、哲人式的沉思、诗人式的冥想。这一形象成为忧郁的典范而被日后的文学作品所沿袭,并在浪漫主义时代达到了巅峰。
忧郁是浪漫主义时代的精神标志。对于浪漫派诗人来说,忧郁就是他们的缪斯。在浪漫主义者那里,忧郁非但不是一种病态,相反,忧郁是人的高贵精神的表征。忧郁所关涉的,不是肉身的苦痛,而是精神和情志的困扰。诗人拜伦写道:“忧郁原本是智慧的导师。”(拜伦:《曼弗雷德》,曹元勇译)如果说,一般意义上的人的智慧在于能够以意志、直觉和理性,抵达存在之本质,而在真正的智者看来,更高的智慧乃是对人的认知能力的限度的领会,在于对于世界的无限性和人的生命的有限性的领悟。俄国哲学家别尔嘉耶夫在论及忧郁时写道:“忧郁指向最高世界,它伴随的是这个世界的虚无、空虚、易朽的感觉。忧郁指向先验的东西,同时它又意味着与先验的东西不相融性,是我和先验的东西之间的无底深渊。”(尼・亚・别尔嘉耶夫:《自我认知――哲学自传的体验》,汪剑钊译)别尔嘉耶夫看来,忧郁乃是对生命和存在之本质的最深领悟。从这个意义上说,忧郁是哲学的源头。
面对存在之虚空,忧郁者凝神冥想。虚空之上,忧郁的迷雾萦绕,一种愁绪如浓郁的烟雾一般,在空气中弥漫,笼罩着人物的意识。15世纪德国画家丢勒的铜版画《忧郁》,描述了忧郁这一特质。画面中,手持圆规的忧郁女神目光迷茫地望着前方,陷入沉思。这是智慧困惑和理性迷失的时刻:屋内的墙壁上画着四阶幻方(数学著名的“丢勒幻方”),看上去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难题,天秤、沙漏、锯子、刨子、圆球、多面体、木梯……这些智慧者的创造性的工具,散落在一旁。这一切,象征着数学、力学、光学、建筑学等科学和技术,在此刻陷于困境。活泼的小天使在一旁闷闷不乐,敏捷的狗儿也陷入困倦,呼应着它们的主人此刻的心情,也可视作理性精神的负面表征。丢勒的画,描绘了忧郁的神秘性,同时也表达了理性主义时代的哲学反思精神。这一场景及其所蕴含的哲学精神,日后在丢勒的同胞、诗人歌德那里,得到了进一步的发挥。歌德笔下的浮士德博士在书斋里的苦闷喟叹,几乎就是丢勒的《忧郁》的诗歌版。
没有哪种情感和气质像忧郁那样,始终笼罩着诗意和哲理。忧郁被浪漫主义者赋予了高迈的精神价值,并被美化为一种特殊的禀赋和美学特质。浪漫主义者与忧郁有一种天然的亲缘性。拜伦笔下的人物,如恰尔德・哈罗德、曼弗雷德、唐璜等,有着相近的忧郁气质。忧郁让悲剧英雄超凡脱俗,忧郁拒绝肤浅、轻薄的快乐。拜伦笔下的唐璜,原本是一个花花公子,沉湎于床笫之上寻欢作乐。一日,当唐璜从情妇的床上爬起来时,却陷入无可名状的空虚和忧郁当中。肉体片刻的欢娱,并不能排遣唐璜的忧郁,紧随肉体快感之后的,是生命的虚无感――
我在五月就挥霍了我的夏季,
现在已打不起精神与人反驳;
我的生命连本带利都已用完,
哪儿还有那种所向披靡之感?
唉,完了,完了,――我心中再也没有
那清新的朝气,像早晨的露珠,
它能使我们从一切可爱的情景
酝酿出种种新鲜而优美的情愫,
好似蜜蜂酿出蜜,藏在心房中;
但你可认为那甘蜜越来越丰富?
不,它原来不是外来的,而是凭你
有没有给花儿倍增妩媚的能力。
唉,完了,完了――我的心灵呵,
你不再是我的一切,我的宇宙!
过去气概万千,而今搁置一边,
你已不再是我的祸福的根由;
那幻觉已永远消失:你麻木了,
但这也不坏,因为在你冷却后,
我却获得了许多真知灼见,
虽然天知道它来得多么辛酸。
(拜伦:《唐璜》,查良铮译)
唐璜关于人生虚空的思虑,是哈姆莱特哲学沉思的延续。这也就是所谓“拜伦式忧郁”。拜伦之后,19世纪的文学作品中出现了一个庞大的忧郁者家族:奥涅金(普希金:《叶甫根尼・奥涅金》),毕巧林(莱蒙托夫:《当代英雄》),安德烈・鲍尔康斯基(列夫・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这些人物有着相同的出身和几乎相似的外表,在高贵、华丽、冷峻而又彬彬有礼的外表下,包藏着一颗敏感而又忧郁的心灵。
同样是浪漫派诗人,济慈对忧郁却有另一番理解。在《忧郁颂》一诗中,济慈写道――
一旦忧郁的意绪突然来到,
有如阴云洒着泪自天而降,
云雨滋润着垂头的花花草草,
四月的雾衣把一脉青山隐藏;
你就该让哀愁痛饮早晨的玫瑰,
或者饱餐海浪上空的虹彩,
或者享足姹紫嫣红的牡丹,
若是你钟情的女郎娇嗔颦眉,
就抓住她的酥手,让她说痛快,
并深深品味她举世无双的慧眼。
她与“美”共处――那必将消亡的“美”;
还有“喜悦”,他的手总贴着嘴唇
说再见;令人痛苦的近邻“欣慰”,
只要蜜蜂吸一口,就变成毒鸩;
啊,就在“快乐”的庙堂之上,
隐藏的“忧郁”有她至尊的神龛,
虽然,只有舌头灵、味觉良好
能咬破“快乐”果的人才能瞧见:
他灵魂一旦把“忧郁”的威力品尝,
便成为她的战利品,悬挂在云霄。
(济慈:《忧郁颂》,屠岸译)
在济慈那里,忧郁与“美”和“快乐”之神的同伴,而且,是一种可以诉诸感官的“喜悦”。他沉湎于忧郁之中,礼赞忧郁,并把其神圣化和快感化。诗人啜饮“忧郁”的毒汁,把它当作美酒佳酿一般来享用。这种混合着快乐与忧郁的鸡尾酒,是浪漫主义艺术之美的源泉,也是其精神愉悦之本。王尔德的童话《快乐王子》,表达过同样的感受。“快乐王子”的童话最终归结为生命美与善的灭亡,但浪漫主义的精神诉求,并不在凡尘的报偿,而是诉诸灵魂的高空。即便是肉身的死灭,也终将可以赢得上帝的奖赏。
独处与思乡
忧郁是一种难以简单界定的征候。与躁狂的扩张性相比,忧郁是收敛性的。忧郁者身体通常处于相对静止的状态,如塑像一般凝滞不动。忧郁者内心焦虑,但却跟一般意义上的焦虑症有所不同。焦虑的眼神紧张而固着,忧郁的目光则是恍惚而专注,似乎在注视某一固定的事物,却又视而不见。忧郁的目光实际上是向内的审视,而不是关注外部世界的不安。忧郁专注于自我的内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