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佳明:天心阁与长沙城――兼议名楼与城市文化

作者:发布日期:2012-11-06

「郑佳明:天心阁与长沙城――兼议名楼与城市文化」正文

美国城市学家科特金在他的名著《全球城市史》中写到,面对城市巨大的教堂、神殿、庙宇和宫殿在黄昏天际线上的轮廓,人们油然而生一种莫名的神圣感,说明城市经典建筑赋予城市的文化属性和精神意义。当我们说起岳阳楼、黄鹤楼、滕王阁、天心阁、大观楼、鹳雀楼等天下著名楼阁的时候,脑海里也会浮现出那些美轮美奂的景观,回想起从小熟读的那些诗文。我们产生的是一种中华文明的历史感和中华民族的亲切感。对当地市民来说,名楼使人们有一种城市的认同感,对远道而来的客人来说,有一种百闻不如一见满足感。看到名楼,人们不约而同的联想到孕育建造这些楼阁,精心呵护这些楼阁,热情颂咏这些楼阁,并在沧海桑田中执着地屡次重建这些楼阁的城市。“潇湘古阁,秦汉名城”,名楼与名城相得益彰。

名楼是城市历史信息的特殊文本,物质载体,保留着城市的记忆和城市的精神。

天心阁是历史文化名城长沙的历史记忆。其悠久的历史、厚重的文化和传奇的故事,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古城长沙的缩影。天心阁横亘于长沙古城东南角龙伏山山脊之巅,矗立在雄伟高大的古城墙之上,大有“古阁入天心”之势。曾任《四库全书》总阅官的大学者李汪度所作《重修天心阁记》,道了天心阁的建阁初衷,即“振人文而答天心也”。天心阁是湖南省惟一保存完整的,规模宏大的,集城墙、瓮城、阁楼、园林于一体的古城池建筑群,其文物价值、科学价值和历史价值不可估量。到近代,天心阁又成了政治风云的际会之所,太平天国运动、戊戌维新、辛亥革命、抗日战争等都在这里上演了一场场惊心动魄的历史大剧,巍巍古阁成了中国近代史的见证。

天心阁是长沙制高点,重要的军事要塞。天心阁的故事,既为军事,也为民事,还是文事。路过这里的时候,只那么一瞥,就可见太平军英雄群像雕塑,不免想到萧朝贵,太平军西王,战死在城下。想到“纸糊的城墙,铁打的长沙”。相传太平军大炮炸开了天心阁城墙一个洞,第二天却不见了,原来长沙人趁夜色用黑纸糊上,骗过了太平军。没有太平天国起义,就没有湘军,没有湘军的崛起,就没有湖南人近代的作为,中国历史都要重写。

自古以来,长沙地处中华文明南北中轴线和以长江为轴的东西轴线的交汇点上,湖南城市的发展,受到两千多年中国政治、经济和文化重心南北方向、东西方向移动的深远影响。古代由于西北方向游牧民族的挤压,中华文明的重心一次次南移、东移;近代资本主义从沿海进入和传播,中华文明重心又一次次北移、西移,长沙自古成了兵家必争之地,形成了极富特色的长沙战争文化。从古代多次南征到近代屡屡北伐,三湘大地,战在人先,和在人后,战乱频繁。《三国演义》开篇就有“天下举兵诛董卓,长沙孙坚最先来”的对联;后面又有刘备战长沙收服黄忠的故事。长沙城从古至今多次毁于战火,天心阁与长沙多次共同浴火重生。近代除了太平军,还有北伐军、红军、国军、日军、解放军也兵临城下。我做电视剧《走向共和》的时候,到香港见到南怀瑾先生,他听我说“走向共和”,谈锋甚健,其中讲到,中国近代军事上多是北伐,到头来政治文化上都是南伐,意思是南方的开放文化打不过北方的专制政治文化。而长沙正是中国千年大变局的军事和文化交锋的场所,卷起近代中华变革狂飙的源头,有天心阁为证。南先生近日已去,悲呼!

当年武汉沦陷之后,蒋介石在长沙蓉园开会,令张治中焚毁长沙,实行焦土抗战。长沙警备司令酆悌的焚城方案,就是以天心阁放火为号。此人年纪很轻,留德海归,是蒋介石的十三太保之一,做了大火的替死鬼。文夕大火,天心阁也毁于一炬。天心阁是铁血长沙的见证。我在长沙做常委宣传部长的时候,筹了资金,呼吁各方在长沙重要地段,建设文夕大火警世钟雕塑和抗战纪念碑,由于认识不一致,拿不出地,只在天心阁后面的僻静之处,建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小的警世钟。抵抗日寇,三次长沙会战,薛岳用“天炉战术”将日寇大军诱致长沙城下,长沙城的制高点天心阁成为敌我双方的主攻目标。国军将士和长沙百姓,浴血奋战捍卫家国,惊天地、泣鬼神,天心阁上下,尸如枕藉,血流成河!最近长沙人在天心阁下恢复了崇烈亭,亭联有“精忠争日月辉光,长剑指天狼落云”的句子。英烈忠魂和历史变迁令人百感交集。

名楼是名城的文化标志、文脉载体和特色标识,城市灵魂的象征。

中国城市的特色体现在地理和历史之中。名楼正是特殊地理和历史结合的特殊文化形象。当今中国城市正在变得千篇一律,而名楼却是不可山寨的名片。不同的城市,地理环境不一样,名楼都是建在这个城市独特的自然环境中,与自然浑然一体,不可复制;一个城市的历史,是一条特殊的长河,名楼与这条长河并行,独一无二。特色是城市的优势和竞争力,知名度和文化力,正是这些名楼,载着这些名城驰骋飞翔。正是天心阁使长沙城声名远播,正是那些美丽的名楼让岳阳、南昌、武汉、昆明、永济等等城市名扬天下。人们在城市化的时候须记得,竞争的不是城市的相同之处,而是城市的特色。

天心阁是人文荟萃之地,自明代起就是迁客骚人登高聚会场所,流传下来的名诗佳联数以千计。旧说此处地脉隆起,有文运昌隆的祥兆,因而天心阁也曾名文昌阁。站在楼上,天人之际、古今之际、知行之际、情景之际、人我之际,思绪万千,顿悟古人站在天心阁上吟出“岳色南来,湘流北去”,楚天一览的境界与胸怀。名楼是天人合一之处,站在这里,既是在人文之中,也是在自然之中;名楼是古今汇合之处,既是在历史之中,也是在现实之中;名楼是儒佛道汇合之处,既有应无所住的清净无尘,又有心忧天下世俗情怀;名楼是人生旅途的觉悟之处,在此既是入世,也是出世;名楼是中国文化的特殊载体,天人合一哲学的物质体现,是城市的灵魂所依。

岳麓书院有一副对联,“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陟岳麓峰头,朗月清风,太极悠然可会;君亲恩何以酬,民物命何以立,圣贤道何以传,登赫曦台上,衡云湘水,斯文定有攸归。”这副对联,上联是道,下联为儒,上联出世,下联入世。岳麓峰头,赫曦台上,都是高处,为什么高处如此让人向往?古巴比伦的“通天塔”、埃及的金字塔、基督教的教堂、佛家的宝塔、伊斯兰的清真寺,世界大多数文化都把建筑高度的追求,寄予脱离尘世,到达彼岸、追求神圣的含义。异域文化的高塔是向神灵顶礼膜拜,中国的楼阁则是追求人天沟通,天人合一。中国楼阁,蕴涵浓浓的是尘世的人文情怀和中庸的世俗哲学。天心阁的天心人文,岳阳楼的先忧后乐,鹳雀楼的更上一层楼,滕王阁的落霞孤鹜,大观楼的百字长联,都是家国愿景,人生关怀。崇高、高贵、高尚是人类永恒的追求。中国人的道德制高点就是,忠臣孝子,国泰民安。在中国人心目中,天随人愿,花好月圆,合家平安,人好就好。

名楼是城市最早的公共空间,市民最早的公共财富,城市认同意识的培养场所。

清末民初,天心阁向公众开放,由于其知名度,这里成了社会活动的重要场所,在长沙向近代社会转型中发挥了独特作用。清末,湖南维新志士和革命党人常在此开展活动。1905年,禹之谟、陈家鼎受黄兴之托,在长沙组织同盟会湖南分会,其机关办事处即设于天心阁三楼。1911年广州起义前夕,长沙新军革命党人刘文锦聚集同志在阁上开会,密谋响应。武昌起义后,陈作新又邀约新军同志在阁中议事,策划长沙起义。青年毛泽东在湖南第一师范求学时常与蔡和森等学友一道来到天心阁,锻炼身体,畅谈理想。1928年“五三”济南惨案后,天心阁午炮亭旧址建起“国耻纪念亭”。亭内竖一石刻地图,展示出中国遭列强欺凌与山河破碎的情状。1938年长沙大火后,周恩来赶赴长沙领导救灾工作,曾与蒋介石、陈诚等登临天心阁城头,视察灾情。民初起,长沙城以天心阁放炮计时,老人都记得,时间成为长沙市民的共同生活。徐悲鸿在天心阁逗留,留下了佳话。至于天心阁的其它轶事,流传记忆渐渐模糊,难以尽述。昔日对联“四面云山都入眼,万家烟火总关心”道出了天心阁的气势与情怀。

中国古代城市的宗法社会有很强的私人性、血缘性、家庭性、宗族性,城市空间主要由王权和贵族占有。近代的城市精神的演变,市民精神的形成,从名楼开始。我数了一下,仅当代咏天心阁的诗文对联,就数以万千计,无论大文化人还是小知识分子,到了这里都要表达。文人骚客,挥毫吟诵,游人稚子,留影嬉戏,人世风情尽汇于此。

名楼是城市美丽的景观,代表城市美好的形象。

城市的本质是什么?从本质上说城市是人为自己建造的居住环境,是人群生活、生产和从事社会活动的载体。美国城市社会学家帕克说过:“城市的本质是人类为满足自身生存和发展需要而创造的人工环境。” 城市与乡村承载的都是人类社会,不同的是,乡村的人们生活在自然的空间里,城市里的人群是居住在人类营造的空间里。我们说到城市的时候,既可以指城市里的社会,也可以指这个人类营造的城市空间,更多的是指城市空间与人融合成的共同体。城市是人造的,就要满足人对美的需要,建筑物的美观对于城市和市民极为重要。名楼满足了这种需要。

我在《湖南城市史绪论》中写道,城市要有一种美的精神和追求。城市要美,名楼具有人与自然和谐之美,历史文化厚重之美,建筑音乐凝固之美,人性德行之美。它无声的哺育着儿童,愉悦着市民,慰藉着老人,让人民放松、休息、入静。与那些庄严的祭祀敬神的庙宇神殿不同,楼阁洋溢着中华特有的生命与生活的气息,天人合一,情景合一的美感,成为城市宝贵的栖息场所。天心阁建筑的美,集三湘四水的美丽于一身,见诸潇湘儿女多情的风雨,让人一见钟情。这是因为人类对文化的需求有形而上的东西,也有形而下的东西。《易经》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有时我们忽视有形的东西,实际上形而下的东西是非常重要,形而上和形而下的统一是城市建筑和城市本身的最大的特点。一位罗马教皇曾经说,让人们信仰上帝、相信我们,不仅仅要靠《圣经》,还要靠宏伟的大教堂,从存在了两千多年的帕特农神庙到建筑了五百年的科隆大教堂,都表明建筑对精神的影响有多么巨大。对众多的市民来讲,形而下的东西影响更大,这是城市中的人文精神,建筑中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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