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岱:体验的哥白尼――兼论本体体验:从现代到后现代

作者:发布日期:2012-08-04

「金岱:体验的哥白尼――兼论本体体验:从现代到后现代」正文

1、

从艺术上说,我不很喜欢卡夫卡的叙述风格,可从精神上讲,卡夫卡却对我极为重要。

当然,卡夫卡对许多现代作家,尤其是对大多数自觉为现代主义或后现代主义的作家,都非常重要。然他对不同作家我想有不同的重要之处。

作为现代主义的经典作家,卡夫卡对相当多数的作家来说,也许主要是他那"能引起人愤怒的明了性"(卢卡契语)的独特的隐喻与象征,是他的现代主义的创作方法,他的把捉潜意识的现代小说形式。

而对我来说,卡夫卡的重要之处,则完全在于,卡夫卡是一个醉心于本体体验的作家,他应该说是较早地,显然有意识地,特别聚焦地将本体体验放到现代的文学的议事日程上来的作家之一,是较早的作为精神的(而不是作为创作方法的),显然具有生存哲思意味的现代主义作家之一。

我在拙文《文学作为生存本体的言说》(刊于《学术研究》2002年第3期,或见于拙著长篇小说《精神隧道三部曲》(中国青年出版社2002)附录)一文中认为,如果说文学是情感体验的言说的话,那么,文学之情感体验的言说,大致有两个方面:一是社会性情感体验的言说;二是本体性情感体验的言说。

这里的本体,我特别强调的是,不是宇宙本体论意义上的本体,不是那种探寻世界的始基与本原的宇宙本体论意义上的本体,不是康德之与现象对应的物自体意义上的本体,而是生存本体论意义上的本体。生存本体关乎的是生存整体,价值结构,人生境界等。

很显然,十九世纪的现实主义文学要把捉的主要是社会体验;而二十世纪以来的现代主义文学,特别是卡夫卡、贝克特一类的作家,要把捉的主要是本体体验。

二十世纪以来,尤其是今天的文学,必须将相当一部分功能让位给大众传媒,让位给更有消遣性,娱乐性,对大众更有直接影响力的影视艺术,真正探索性,先锋性的高雅文学本身必然,也必须走向深处,走向精神史的意义。

卡夫卡正是走向深处,走向精神史意义的前驱之一。

关于精神史,一直以来,人们更多以为那只是思想与宗教的历史,人们没有在意本体体验,有意或无意地忽视本体体验,认为那是感性的东西,不值一提的东西,这显然是柏拉图传统的概念至上,理念至上的西方实体本体论之形而上学所导致的偏见,数千年以来的偏见。

其实,我要说,本体体验,是精神史中极重要的,甚至是更根本的一部分。

卡夫卡,正是在本体体验史,精神史的意义上,是重要的,极为重要的。

2、

关于卡夫卡,人们已经说得太多,似乎不该再说了。

可我还是又说了。因为他对我重要。其实不只是对我重要,而是对文学,对今天如何理解文学,对文学的未来重要。

还是来谈《城堡》吧。

历来对《城堡》主题的解读多种多样,概括起来,大致有四:一是社会政治批判说,认为《城堡》尖锐批判了卡夫卡所生活的那个国家,那个时代的官僚政治的荒诞性;二是个人生活体验说,认为《城堡》乃是卡夫卡的心理自传,是他一辈子作为一个边缘人的生活的夸张的写照,用噩梦般的方式表达出来的折射性的写照;三是宗教主题说,认为"城堡"隐喻的是天国,心之所能见,身却永不能去的天国;四是哲学主题说,认为"城堡"有如我们的道家之所谓"道",杳杳渺渺,仿仿佛佛,什么不是,又是一切,云云。(参见杨国华著《现代派文学概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9)

我以为,说《城堡》描绘了官僚政治的荒诞性,那是不假,但那官僚政治之荒诞性的描绘在那小说中只是个隐喻的喻体,卡夫卡的"图像文字要说的绝不是那个。

说"城堡"象征天国,可我们看不出卡夫卡有那么关心天国,既看不出他有那么向往天国,也看不出他有那么憎恶天国。

一个作家的写作,总是要以他的个人生活体验为基础的。卡夫卡的确在家庭生活,宗教生活,爱情与婚姻生活,事业与职业问题等等各方面都处于一种尴尬境地,他对"总走不进",或"总达不到"确有切实的形下体验。

但是卡夫卡是个哲学家!

一个哲学家的思想自然总与他的个人生活体验有关,然却绝不是他的个人生活体验本身。

一个哲学家,在他的个人生活体验的地基上,关心的一定是放之四海,达诸万世的问题,他建筑得一定是"普遍",哪怕是在一颗露珠里所反射出来的太阳光那样的"普遍"。

有一个例证,可以证明羸弱的卡夫卡,绝不是个只孜孜于关切和记载自己的个人生活体验的自传作家,而是一个有着非凡洞察力和预见力的思想家:他有一次读到俄国革命时写道,俄国想在世界上建立完全完美的社会,这是一件宗教事务。我想他这是已经预见到世纪末的那个结局了。

其实,一切作家,一切真正的作家,都不是只孜孜于关切和如实记载自己的个人生活体验的人,一切真正的作家所关切和书写的都是"普遍"溶解在有机的血肉中的"普遍"。总用作家的个人生活来解释作品的批评家,是在极端地轻视作家,真正作家的非凡工作,也轻视这批评家自己的工作。

我说卡夫卡是哲学家,并不意味着我同意说"城堡"象征的是"道"。

"道"是可求,可证,可悟,可达的。朝闻道,夕可死矣;大彻大悟,立地即可成佛呢!这是东方思想。严谨地说,"道",于个人来说,虽不可至达,却永远可求,可证,可悟,可达,这与《城堡》的向度是全然不同的。

而且,说"城堡"象征的是"道",那《城堡》也就没有了什么价值。

我说卡夫卡是哲学家,是说他是个哲学文学家,是个一生都在关切与表达本体体验的作家。

3、

我说卡夫卡是哲学家,更具体地说,他是个可以和哥白尼、伽利略、布鲁诺、爱因斯坦、康德、洛克、孟德斯鸠等名字关联在一起的思想着的体验家。

这一串名字所意味着的都是向绝对"中心"的挑战。

哥白尼用他的"日心说"挑战了托勒密的"地心说",挑战了基督教教会意识形态的"科学"基础,动摇了基督教教会教皇的绝对"中心"地位;伽利略、布鲁诺证明或发展了这一思想,为我们勾勒了宇宙无绝对"中心"的图景。

爱因斯坦挑战了宇宙万物运动的绝对尺度--以太。爱因斯坦之前科学家们的"宇宙风洞"试验已经证明了"以太"这一宇宙万物运动的绝对尺度的不存在,爱因斯坦则是以他的相对论,建设性地彻底取代了传统的"以太"假说,使宇宙万物运动的绝对尺度观念完全破产。

康德挑战了符合论观念笼罩下的作为人类认识对象的绝对性的"实在"。康德也是建设性地用先验范畴与其所可能认识的现象,将"物自体"赶到了神秘的不可知中去。于是,那种人类必须符合的对象,绝对"实在"被从根本上放逐了。

洛克、孟德斯鸠用"三权分立"学说,挑战了人类的专制政治传统,挑战了人们政治生活中的绝对"中心"观念。

哥白尼、伽利略、布鲁诺面对的是宇宙空间;爱因斯坦面对的是物质运动;康德面对的是人类认识;洛克、孟德斯鸠面对的是社会制度结构……

而卡夫卡呢,他面对着的是人的内心世界。

潜藏在人的内心的精神世界里,构成一种情结性的本体体验的观念,是最根深蒂固的,它不动声色,不声不响地蹲伏在那里,却制命地制约着人的一切行为;它是那样的顽固,具有那样可怕的稳定性和滞后性,哪怕这世界的外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的内心里的,体验中的精神倾向和精神结构,却很可能长时间里一如既往。

人们可以已经认识到宇宙无绝对"中心",却未必能保证人们去改变政治的绝对"中心"观念和状态;人们即使以改变了政治生活中的绝对"中心"观念与状态,却也未必能去除人内心体验中的绝对"中心"倾向。而不从内心的精神世界中根本去除绝对"中心"倾向,人们实际上是无法真正彻底地改变政治生活中,认识领域中的绝对"中心"状态的。人们是如此习惯性地在任何地方都要寻个"第一",都一定要理清"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关系等,便可资明证。

于是,卡夫卡来做这件工作了,他用他的寓言小说挑战了人的内心世界本体体验域中的绝对"中心"桎固。

在卡夫卡那里,人的内心世界本体体验域中的绝对"中心"状态,体现为对生存终极的确认与追求。而卡夫卡认为,生存终极是不存在的,生存的终极理想,生存的终极意义,生存的终极性本原,都是不存在的。

在卡夫卡的小说里,尤其是在他的《城堡》中,那"终极",那"中心"是永不可抵达的,不管是早晨还是黄昏;不管是照着目标直走,还是拐弯抹角,找关系,托人情,甚至利用情欲的诱饵;不管是一时的努力,还是一生的追求,反正那是永无可奈何,永无能为力的。

同时在卡夫卡那里,通达生存终极的理性之路也是不存在的。

一切都是偶然的,悖谬的。不管你所担任的角色,还是你追求的目标;不管你与助手的关系,还是与情人,与所有其他人的关系,一切都在恍忽之中,在不可理喻之中。

总之,卡夫卡在他的小说里,用那种强烈的无可奈何感与悖谬感,钻入我们的内心深处,粉碎了,解构了我们的本体体验域中的那个绝对"中心"情结。

这个工作与哥白尼等的工作,应该说同样重要,意义同样深远。

4、

人的内心的精神世界,尤其是内心世界中的本体体验,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领域。比之宇宙空间的领域、物质运动的领域、人的理性认识的领域、社会的政治生活领域,本体体验域甚至带有更根本的意味。

典型的本体体验,以一种情结的样态,不仅存在于个人的内心,而且普遍性地存在于一个社会,一个民族,乃至整个人类的内心中构成为一个社会,一个民族,乃至整个人类的以哲学心态为核心的文化心态样式与趋向,由此而致命地制约着一个社会,一个民族,乃至整个人类的历史流向。

真正的解放必须是植根于人的内心的,而且绝不仅仅只是理性层面上的观念的问题。

卡夫卡的意义就在于,他的小说给我们带来的解放,触及到了人类生活的最深层次。

正是在这一点上,我说卡夫卡、贝克特等被称之为现代主义的作家们的主要贡献,是把本体体验放到了现代的文学的议事日程上来,或者说,是把人类本体体验域中的至关重要的当代问题更为聚焦地放到了现代的文学的议事日程上来。

对本体体验的涉及贯穿于古今中外的文学创作,古代神话不用说了,我们国家的庄子、陶渊明、李白、苏东坡、《西游记》、《红楼梦》;西方近代以来的但丁、雨果、哥德、托尔斯泰等等的作品,都有对本体体验的关切,而陀斯妥耶夫斯基则更是卡夫卡等的直接前驱。

但有史以来,文学确乎更多地关切社会性情感体验,十九世纪的现实主义思潮更把文学的社会体验关切推至了极端。所以我要说卡夫卡等现代主义作家是"更为聚焦"地,把本体体验域中至关重要的当代问题放到了现代的文学的议事日程上来。以至于文学回到了由它的源头--神话所开启的文学的真正本质:生存领会。在21世纪大众传媒高度发达的今天,文学的这一回到本质,回到生存本体的言说,就更为意义重大了。

事实上,现代主义文学的真正的根本性特征,正是"本体体验"。那种把现代主义文学的根本特征看成是资产阶级的没落、颓废之表征的观点,今天当然已十分可笑,而把现代主义文学的根本特征看成是所谓"向内转",看成是形式意味上的象征、隐喻、变形、怪诞等等的"反传统"变化,则应该说太过浅薄。

在现在的通行的看法中,艺术形式上的变形、怪诞等已成为现代主义,以及后现代主义文学的标准样式,似乎不怪便不先锋,没有表面叙述上的让人不易理解便算不得探索性的作品。可是,"先锋"的"先锋"陀斯妥耶夫斯基,还有加缪、萨特、卡内蒂,以及晚近的米兰.昆德拉等等都没有表面形式上的变形、怪诞,没有表面叙述上的不易理解,却同样能让人从本质上体验到强烈的荒谬感;极善于艺术抽象的海明威形式上也一点不怪瓦雷里、梅特林克也算不得怪,即使贝克特,如果仔细看,其实也是对本体体验的相当平直的叙述。

而象征与隐喻等,在一般称为浪漫主义的作家,如麦尔维尔、霍桑等那里则已非常充沛。说到底,在这方面,不管中外,在古代文学中就已然完全成熟,如我国的李商隐。

问题的根本绝不在于形式。并不是说形式没有变化,而是说形式变化的意义、写作动机与评价尺度仅仅在于形式的意味,而有意味的形式的意义也根本上在于它的所指,在于所表达的是什么意味。

现代主义文学的所指,它的表达,其重要性也不在于什么阶级的什么意识与情绪,而仅仅在于特别聚焦了的"本体体验",更在于卡夫卡等所致力的本体体验域中的反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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