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纪蕙:《厨师、大盗、他的太太与她的情人》中三联画的构图

作者:刘纪蕙发布日期:2008-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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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格林那威采取绘画技巧上三联画(Tritych)的结构,呈现片中的三个空间。

停车场 厨房 餐厅

音带 1.性质 野兽饥饿的吼声 男童清越的圣歌 节奏紧凑的弦乐

2.音域 低 高 低

色调 1.颜色 蓝色 绿色 红色

2.意义 夜晚、月亮、疯狂 生命、包容、希望 权力、野心、欲望、血腥

活动 背叛、复仇、凌辱、瓜分 宗教、艺术、爱情 吃

位置 左 中 右

传统意义 圣徒(地狱) 圣母、基督(天堂) 圣徒(人间)

《厨师、大盗、他的太太与她的情人》这部片子最特殊的地方是导演彼得格林那威对空间的处理。片中主要的三个活动空间--停车场、厨房、餐厅--划出三个不同世界,分别由不同的色调和不同的音乐造成各个空间的内向凝聚,也凸显每个空间的独特象征意义。同时,格林那威精确的画面处理使得片中许多镜头都具有高度的隐喻(Metaphor)或换喻(Metonymy)的作用。

彼得格林那威第一次介绍这三个活动空间时,是利用推拉镜头(Tracking Shot)的运镜技巧,把摄影机在轨道上由左推到右。观众像上浏览一幅巨大的画面一样,随着镜头从左到右,从停车场、到厨房、最后到餐厅。每一个空间是一个内在统一的画面,有基本色调与音乐配合(见图1)。上一直以饥饿的野狗低吼咆哮的声音作为背景。厨房中则以绿色调(生命)为主,乔姬娜与艾伯的衣服也变为绿色。这个空间的基本音乐则是男音波普以童音清唱的圣歌,声音清越,歌词重复着(请洗涤我的罪恶与不洁)。餐厅中则一律以红色(肉欲、野心)为主,乔姬娜与艾伯的衣服也变为红色,音乐则是节奏紧凑沉重的重复低音弦乐合奏。野狗低吼声与弦乐大提琴--一个是赤裸裸、不加装饰的喉音,一个是文明的产物的丝弦之乐,但两者的音域皆属于低音部,象征低层次的活动,而童音圣歌的高音域时象征高层次的活动。这三个空间由两堵墙隔开,镜头由一个空间移到下一个空间时,画面上会有一、二秒全黑,像是看现时视线被两幅画中间的柱子挡住了。之后,整个色调与音乐立即改变。

中世纪三联画(Triptych)是摆在教堂祭坛上的饰物,两翼可向内折叠,三片画板上各自有故事性的图案。

上述三个空间手法很明显的是藉用三联画(Triptych)的构图概念。三联画的画法始于中世纪,原为置于祭坛上三块相连的圣像画,两翼画板向内折叠可保护当中的画面(见图2)。这三幅画是相关的故事,多半中间是圣母或基督的画像,两旁则是对称的圣徒或信徒的画像(见图3)。有时这三幅图中的故事以时间先后顺序安排--左幅第一,右幅第二,当中的画面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故事中心)。这种三联画的结构在西方绘画史上成为一种构图的主要模式,文艺复兴时期,这三幅画不一定是为了放在祭坛上的摆饰,画家可能利用树或利用柱子分割出三个层次上有主从关系的三个画面、三个空间(见图4、5)。依列中间的画面一定是最重要的精神所在。

三联画中,中间画面多半是圣母或基督

两翼为对称的画面,多半是圣徒或信徒

文艺复兴时,画家利用柱子造成侵害空间的效果,也属于三联画的构图。

《厨师》一片的构图显示,停车场与餐厅是对称的世界,是一体的两面。停车场是赤裸裸的兽性世界:贪婪、残暴、性变态、嫖妓、弱肉强食,这些都藉著音轨上随时存在的野兽低吼声为基调,也藉著两车腐败生咀的食物意象所强调,更藉著红色霓虹灯招牌(Luna)标示这是月的世界、夜的世界、蓝色的世界、疯狂的世界。

转过来看餐厅,可以发现其中的世界只不过是加上了餐桌礼仪与上流社会服装的文明包装。剥下了这层,艾伯这群人骨子裹是和野兽一样的残暴、浮秽、变态、疯狂。停车场中以粪便涂在人身上的凌辱行为在餐厅中转换为艾伯口中滔滔不绝的秽言;停车场中一群饥饿的野狗瓜分残肴的景象在餐厅中转换为这一群老饕大快朵颐、杯盘狼藉的景象。红色色调强调了肉欲、野心、权力的特质。

很显然的,在这部片子中,"吃"是一个贯串野兽世界与人类文明世界的核心隐喻。艾伯的残暴在他解释如何吃龙虾是方法中最具体的呈现:"先摘掉暇头,再一一拨掉所有的脚,然后用叉子将暇壳内柔软的肉挖出来。"这正是他凌辱麦可至死的手法。理查说人类喜欢吃"死亡",使自己感觉更具生命力。艾伯喜欢吃的原因便在此。艾伯说,所有的何去伟人都爱吃,尤其吃海鲜--凯撒、墨索里尼、拿破仑、希特勒,而这些人却都是人类历史上野心无止、嗜杀成性的独裁者。彼得格林那威利用艾伯影射所有轻视人性尊严,蹂蔺生命、只图逞已之快的暴君。艾伯特的饥饿是永无饱足之时,要不断地摄取,而且必须藉着牙齿撕裂食物、磨碎、咀嚼、吞咽达到快感。这种具有破坏性的肉食行为和他的性虐待,或战场上的血肉横飞,或野兽世界的弱肉强食并无二致,可获得同样性质的快感。

餐厅中墙壁上巨幅油画取材自十七世纪荷兰画哈而斯( Hals)的大幅群像《餐宴上的军官与圣哈德林》(The Banquet of the Officers of the Comqpny of St.Hadrian)(图6)。这幅画重复出现在镜头中,与艾伯的餐桌成为很有意思的平行。接近片尾时,这幅画甚至出现在停车场中,使停车场的野兽世界与餐厅中的"文明"世界距离拉得更近。最后一幕,乔姬娜迫使艾伯吃麦可的尸身时,有一个镜头中,乔姬娜站在画面左边,艾伯站在右军,那幅军官餐宴的画则横立中间成为背景。此时,人类历史上年有杀戮行为与吃食行为浓缩在这幅画与艾伯之间。乔姬娜代表导演的指控,迫使艾伯面对自己的行为。艾伯吃麦可一景实际上是所有人类杀戮行为的具体转化--以杀戳纵已之欲,逞已之快而构成一幅道地的食人族图像。这是电影画面处理上很精彩的意象换喻。

Bosch的"天间乐团"与彼得格比那威的《厨师》是个有趣的对比。Bosch这幅画中左间是天堂,右军是地狱,中间是人世。《厨师》一片中左边是地狱,右边是人间,中间是天堂。

和停车场(兽性、地狱)与餐厅(文明、人间世)相对的是厨房的世界,这是三联画正中央的一幅;也是精神层次最高的世界。厨房中的绿色色调代表生命、包容、生长;童音圣歌代表宗教;而厨师理查的手艺是技术。在厨房中有同情、有温暖、有爱情、有想像、有创造力。麦可与乔姬娜的爱情在画面上被厨师理查的手艺置换。理查纯熟精湛的刀法利落切割莴苣、红椒、小黄瓜,就像情人做爱登峰造极的境界。理查想像力实验出来的精美食物是艾伯无法理解的,艾伯只要吃,直接的饮是不需要特别的处理。这种艺术层次的手世只有乔姬娜与麦可能够欣赏。

《厨师》一片中餐厅墙壁上挂着巨幅油画

是取自荷兰画家哈尔斯的《餐宴上的军官》

透过理查的协助,乔姬娜与麦可躲在生蛆的食物货车中,逃离艾伯的掌握,就像是通过死亡的甬道,达到新生。乔姬娜与麦可一丝不挂,以清水洗后,走入书店,就像是夏娃与亚当走入乐园。这金色色调的书店是一个抽离的空间,精神与爱情的天堂。音乐与在餐厅中白色(梦幻)洗手间中的音乐一样,是爱情与梦的音乐。麦可说,这书店很原始,很单纯,却有很好的景观,因为这房间内有一个半圆型的大玻璃窗可看到星星,也可看到太阳。这显然即是中世纪宗教画中最常见的穹苍造型(见图7)。片中其他的场景全是黑夜的影像,只有片尾时才在这里看到日出。

厨师一片中半圆形的大玻璃窗以半圆形

象征穹苍,这也是绘画历史上常用的手法

艺术、书、宗教、爱情,都是人类精神活动与想像力升华的表现。这种具有创造性的精神文化会被只知破坏的食人文化所侵入、摧毁,就像艾伯把麦可钟爱的书《法国大革命》一页一页撕下,塞入麦可口腔,使他因而噎死。虽然如此,彼得格林那威却在《厨师》一片中提出艺术对食人文化的批判。片尾厨房间大开,理查率领一群被艾伯羞辱过的人,扛着麦可尸身的担架,自烟雾迷漫的背景中走进这餐厅,走向艾伯,这正是天使大军的介入,执行精神世界对食人族的最终判决。

彼得格林那威的《厨师》所以能蕴义丰富,是因为格林那威处理意象、声音与画面时,充分利用绘画与文学的技巧。三联画的构图赋予他具有象征意味的空间。音乐与活动蒙太奇式的并置,加深了故事本身寓义的层次。至于画面,就像是文学中不同意象的并置能产生意义上的张力与扩张一样,停车场的野狗、生蛆的食物、餐厅中盛宴的景象、哈密瓜尔斯的《军官盛宴》的油画,都利用视觉意象加强故事中行为本身的含意导向。这些画面皆是依附于故事情节的片段;但是,随着情节与相关细节的交错进行,这些意象成为换喻的媒介,发展转化成高度隐喻的语言。电影语言在格林那威的片子中成为极为精致的艺术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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