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惠柱:我们要学什么样的百老汇?」正文
中国演艺业技术至上、形式压倒内容的现象由来已久,尤其集中地展现在以歌舞为主的晚会上,有时候甚至到了泛滥成灾的地步。这股风是哪来的?似乎很容易想到西方的“秀”。问题是,我们早先的大型歌舞如《东方红》绝对是内容为主、技术为辅的,而欧美很少搞我们这样的“晚会”,怎么扯得上人家呢?我们现在常用的手段确是来自西方的最新舞美技术和设备,只是,它们的影响来到我们这是转了个弯――通过百老汇的豪华音乐剧而来。我们没学到人家可以久演不衰的音乐剧,只钦羡高科技大舞美的魅力,拿来用在了大量时令性甚至一次性的晚会上。人家的赚钱手段成了我们的烧钱机器,我们真要这样的“洋为中用”吗?
中国演艺人迷上豪华音乐剧是一个历史的偶然。我们从1980年代起才有机会派些人出去看到欧美的舞台艺术,那时候,音乐剧这一本属美国人的专利在百老汇恰好被英国人挤到一边去了。凯默伦•麦肯拓什的所谓四大音乐剧如日中天,形成了一个新的亚门类――豪华音乐剧(英文叫mega-musical,直译为“超大型音乐剧”);其中那个“无情节音乐剧”(non book musical)《猫》偏偏又演得最久,创下了连演二十年的记录,以致很多人就此认为,只要有好歌加大舞美,完全没有剧情也能做出最好的秀。这种豪华音乐剧恰巧是和中国以前所有的戏剧最不同的样式,于是一些目眩于百老汇视觉冲击的中国戏剧人就断定,我们从来没有过音乐剧,必须从头向百老汇学起。事实上在美国的音乐剧人看来,中国有唱念做打俱全的戏曲和又说又唱的《白毛女》等民族歌剧,完全不同于一唱到底的欧洲歌剧,就是中国的音乐剧;只有中国人坚持要否定自己的传统,非得一切学百老汇不可。问题是百老汇并没有单一的音乐剧模式,美国音乐剧黄金时代的不少本土佳作和麦肯拓什的豪华音乐剧很不一样,形式上倒和我们好的戏曲作品和民族歌剧更接近――重故事和人物,歌舞、舞美都为内容服务,二者紧密结合;而且主题积极励志,也正是我们最需要的。
可惜的是这样的更适合我们学习的音乐剧佳作中国人恰恰很少看到,我们看到的一些美国音乐剧并不很抓人或者不太符合中国国情,如《名扬四海》、《房租》(原名Rent,被港台译者错译为《吉屋出租》)等等,更加深了这个历史的误会――还是豪华音乐剧好。所幸最近出现了《妈妈咪呀》,这是第一个选好了剧本不靠舞美而大获成功的美国音乐剧,不但英文版打响了,中文版还能演更长的时间。此外,上海戏剧学院音乐剧专业学生在百老汇明星王洛勇教授指导下,不久前在上海北京演了近二十场的《红那绿女》(Guys and Dolls)更是音乐剧中故事最出色的一个,希望能继续演下去,让更多的中国观众和戏剧人看到。这个戏表面上讲纽约一个超级赌徒炫耀泡妞的本领――他要去勾引那位每天站街为教会募捐的最古板的女信徒;最后却让观众看到,真正的沟通和爱情能改变极端者的人生道路――赌徒从此改邪归正,信徒也学会了人情世故。如此大幅度的剧情转折能让人觉得水到渠成,丝毫不感别扭,这就是编剧的高明。我们的舞台上也常有有关“改造”的故事,最后的光明尾巴却每每像是贴上去的;这种内容的缺陷,再好的技术也是没法掩盖的。
和《红男绿女》相比,百老汇还有一些更接近中国当今情况的积极向上的励志音乐剧,曾在美国社会发展中起过相当好的作用,更值得我们借鉴。例如《奥克拉荷马》是音乐剧历史上的最佳作曲家编剧搭档罗杰斯与汉默斯坦的第一步作品,也是 “情节音乐剧”(book musical)的第一个里程碑,1943年首演就创下了连演2243场的记录。该剧用主要人物的主题音乐贯穿全剧,实现了剧情和音乐的完美结合。剧情讲上世纪初两个农村女孩和同村农民以及城里来的牛仔、货郎之间的恋爱纠葛,既生动真实地反映了美国经济转型时期的的城乡矛盾,又充满了民俗民风的有趣展示,最后是善恶有报的正面结局。和麦肯拓什的豪华音乐剧相比,这样经典的“朴素音乐剧”远更接近中国社会的需要。
近年来豪华音乐剧的势头渐渐过去,美国本土音乐剧卷土重来,又出现了两个更容易让中国观众会心一笑的朴素音乐剧,虽还不像《奥克拉荷马》那样经典,但从中国观众的需求来看,却可以是我们学习的更好榜样。2002年得到六项托尼奖的《彻底摩登的蜜莉》描写1920年代的纽约,进城来学摩登的蜜莉一下车就被抢走钱包,住进一家低档旅店,女老板又是个人贩子。但这幅貌似阴暗的社会画面上渐次显出亮点,有潜心体察穷人生活的大小姐,也有隐瞒显赫背景决心吃苦锻炼的富二代。蜜莉经历了几次令人悬心的险境和令人扼腕的误会,终于认识了好人,有情人终成眷属,最后好人们团结起来,帮警察抓住了人贩子。蜜莉这个人物和中国读者熟悉的小说《美国悲剧•嘉莉妹妹》的主人公既相似又相反,虽都是去纽约淘金的“外来妹”,结局却一喜一悲。其实在任何地方两种人都有,严肃文学家总是写悲的阴暗的一面,通俗作品中就有很多喜的玫瑰色。这两种艺术社会都需要,而音乐剧本来就是要靠市场来养的通俗艺术样式,何妨让人看点开心的故事?关键是要像《彻底摩登的蜜莉》这样真实感人又引人入胜。
百老汇还有个《蜜莉》的男性轻喜剧版更加成功,剧名就叫《如何轻而易举在工商界成功》,1961年首演获得七项托尼奖,再加更难得的普利策奖;五十年后根据当今工商界的情况更新了重演,照样演得火热。这个戏受五十年代一本畅销的同名玩笑书的启发,讲一个在纽约大公司楼外擦窗的男青年芬奇,买了这本教人《如何轻而易举在工商界成功》的“指导手册”照着去做,进了公司后一步步神速高升。芬奇还有个“富二代”对手是总裁的外甥,动不动就给老妈打电话对舅舅提要求,当然丝毫没把芬奇放在眼里。但最后的结局却是:也是擦窗工出身的董事长行将退休,选中表现出色的芬奇接班;而富二代却因害人篡权的阴谋败露,落到去大楼外擦窗――同时开始策划报仇。故事听起来有点像天方夜谭,其实生活中还是有可能发生的,关键在编得巧妙,排得顺畅。该剧的舞台场景变化极其灵活,从吊着安全带擦窗的大楼窗外到公司收发室,从总裁偷情的套房到董事长会议室,从约会的餐馆到健身体育馆,每次换景都在眨眼之间,让故事展现得气韵生动,丝毫没有豪华的炫耀,就是让人看得舒服。
这几个音乐剧明显主要靠故事取胜,当然,讲个好故事并不是演艺界唯一的路,有些音乐舞蹈节目是可以不要情节的,就是属于戏剧范畴的音乐剧也确有一些无情节的佳作。但即便是这样的剧目,也绝不是靠“戏不够、舞美凑”来获得成功的,近18年来红遍国际演艺界也包括百老汇的《大河之舞》就是一例。几天前刚在都柏林看了这个最正宗的爱尔兰舞台精品,惊叹的不仅是那仰慕已久的舞姿之美妙、歌声之动人,还有舞台美术之简洁。中文的“百度百科”称《大河之舞》为“舞剧”和“百老汇音乐剧”,其实它的“无情节”更甚于《猫》,上场演员都没有角色称谓,只有很少几个“领舞”、“领唱”有别与群舞和合唱的演员。按说这样的歌舞节目更有理由靠大歌队、炫舞美、高科技来增色,但这个《大河》按中国标准来看实在太小。140多年历史的Gaiety剧场虽有1500多座位,舞台却只容得下十八位舞者――还好踢踏舞没有大幅度的跳跃;原以为歌唱场面中的十多个歌手是另外的,谢幕时发现多数都是舞者兼的,上台的演员总共才二十几个;乐队更少,才四个人,既能合奏又能独奏。但两小时的歌舞并非仅仅展示了这些多面手的出色演技――那演技是用爱尔兰民族文化的精神支撑着的。和她的强邻英国以及历史上的难民接收地美国相比,爱尔兰只能算个农牧小国,虽然近年来高科技也发展很快,但他们的艺术绝不追风,就以田园牧歌般的特色征服了各国观众的心,《大河》的简洁也与此有关。大自然的美丽和暴风雨的雄浑都只需基本的舞台技术就可以展现――关键在舞美是为了衬托演员的表演。
这些朴素作品的内容都既贴近现实,又阳光向上――是不是很符合我们的主旋律的需要?可惜都是在人家的舞台上,我们为什么不多学学呢?那既不同于炫耀声光电化的豪华音乐剧,也是不同于欧美严肃文学主流的另一类反映现实的作品,习惯于跟着西方潮流走的中国学术界很少去注意。西方的批判现实主义和各种现代派都着力于批判社会,想方设法跟人过不去;《美国悲剧》、《推销员之死》等以黑色灰色为主的严肃文学和以亮色为主的百老汇好莱坞并驾齐驱,构成了西方文艺的全景。可中国懂外文的学者一般都只关注前者,几乎看不到后者,连介绍也很少,和大众化的欧美演艺界基本绝缘;而演艺界则总体上看不懂或者接受不了前者,又看不到后者中真正好的,所以造成了目前太多的崇洋不学外、以炫耀技术(投资、人数)为卖点的怪现象。
百老汇并不是一切都值得我们学,五色令人目盲,我们学了太多不值得学的奢靡之风;本文关注的是百老汇的五色背后的另一种风格,希望我们的演艺界同仁下一次去那儿考察时,能静下心来多听听、多想想剧中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