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嘉健:Lost的“苹果”象征――对电影《苹果》的文化分析」正文
伊甸园里那只知善恶的“苹果”,应该是全世界最丰满、最匀称、最圆润、最亮丽和最性感的一只苹果,当夏娃终于忍不住伸出渴望之手的时候,潘多拉就开始奉上帝之命从天上冉冉下降到人间。我有理由怀疑,上帝当初对亚当、夏娃的警告(千万不要动那只苹果!),其实就是故意的暗示:你们应当尝一尝那只很有诱惑力的苹果!是啊,人类生活在世界上,最大的使命就是如何抗衡任何一种“诱惑”。不沉醉于诱惑,也就没有了生命力;接受了诱惑,也就从此与罪恶和挣扎相依为命。有了诱惑,才有了原罪,于是上帝才有了存在的价值,不要上帝的拯救,上帝岂非太寂寞了?一切的故事都是上帝恶作剧的设局罢了――当我看了李玉作品《苹果》时,我浮想联翩的是:老板林东终于忍不住强奸了迷人妩媚的洗脚妹刘苹果,刘苹果的丈夫安坤终于忍不住用亲生儿子来骗林东的十万块钱,那“苹果”――迷人妩媚的刘苹果,她是怎么想的?
终于看到了李玉的电影作品《苹果》之完整足本版,一股悲凉的伤感气息夹杂着绝望的悲观主义穿透了我的心底。《苹果》的英文名是Lost in Beijing,Lost是因为疏忽或意外事故而丢失,丧失,遗失,迷失,抛弃,不再具有,使失控,作为形容词是遭诅咒的,堕落的意思。这些意义在电影中全部包含着,中文版的原名叫“迷失在北京”,恰如其分的主题表达,但是遭到了电影局的阻截和斥责,只好改名为“苹果”。“苹果”作为一个双关语,既用主人公的名字,也隐喻着健康圆满的生命与幸福,可是如今再也不圆满了,都随风而去了,迷失、抛弃、丧失在北京了,堕落了。整部电影弥漫着一种Lost的心理感。李玉作为一个具有现实主义纪录片出身背景的艺术家,作为一个严峻反叛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家,以其擅长于理性思考的严肃的特长,她的每一个细节以及命名的特别寄寓,都是不会苟且与不容忽略的,相信她当初以英文名命名之时,上述意念都经过深思熟虑。
摆在林东和安坤甚至刘苹果面前的诱惑,也是目前摆在所有中国人面前的绕不过去的诱惑。老板林东天天面对着一众低等身份而又年轻娇娆的洗脚妹,虽然心中时常有一个“兔子不吃窝边草”的戒律,但是一旦看到可乘之机――极品洗脚妹刘苹果醉后扭动着裸露的下半身,丰腴而富有弹性的圆润如苹果般的大腿和臀部,以及一直滑向深渊似的峡谷地带,林东禁不住焚身如火;刘苹果醉眼惺忪中以为坐下来的是老公安坤,娇媚万状缠绵温馨,性欲亢奋,一把去抓林东的鸡巴,这一下把刘苹果带入了灾难的深渊――林东终于忍不住老枪出膛,像老鹰扑向小鸡一样,要把苹果囫囵而吞!刘苹果陶醉深吻,继而发现是老板林东而不是安坤,遂惊恐抗拒,蓦然酒醒;再继而被林东制服强力进入,却渐渐入巷,也情不自禁地无抗拒地共享那片刻的性欲。――这世界真的有一种叫做“准强奸”或曰“半强奸”的案件类型,刘苹果的故事就是属于此类,女事主开始不是没有抗拒,的确她也委实被违反个人意志被强行进入,但是或者她恐惧继续反抗会被虐杀,或者她确实彻底软弱而无力反抗,然而她竟然逐渐和强暴者有了身体与性的共鸣!人啊,你的名字不是叫做软弱,就是叫做贪欲!――事后当刘苹果以被强奸的受损害姿态向林东提出要求之时,林东认为这不是强奸,最多算是偷情!因为首先是你主动的,后来你也很享受的啊!刘苹果对此不得不承认。但是,刘苹果不想为此纠缠下去,她的要求很低,只想保住这个赚钱的工作,否则就法律相见。她达到了目的。
刘苹果的老公,高楼洗玻璃窗工人安坤,透过大扇玻璃窗亲眼目睹自己老婆被林东强暴,发疯似的赶去营救。反被保安乱棒打出。回到家里,刘苹果劝他息事宁人,且三番四次扑上安坤的身上,要与他做爱来补偿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伤痛,都被安坤大脚愤然踢开。后来安坤反过来强暴妻子刘苹果,以此侮辱她:他是不是这样来干你的?我是不是比他要棒?刘苹果接连遭遇两个男人的凌辱,尤其是遭遇自己丈夫的强暴,她的心开始沉落地狱的深渊。――在安坤的心里,不是妻子的尊严,而是自己头上“绿帽”的耻辱,使他丧魂落魄。于是打电话给林东索要2万元赔偿,未果;再找到林东的老婆王梅,也被拒绝。但是长期性失落旷床寂寞的王梅――因为林东天天在外面和各种女性进行性交易――却颇为精彩地给了安坤一个好主意:他既然给了你一顶绿帽子,你也可以给他一顶绿帽子戴戴呀!于是年轻力壮的安坤竟然和徐娘半老的王梅开始了长期的真正的通奸。不为性欲,咱们遍地的安坤兄弟,就是为了复仇。这是弱势群体农民兄弟在无可奈何的形势下,最直接的以牙还牙的报仇方式,以寻求心理的平衡。
刘苹果竟然怀孕了!刘苹果无法确认这是谁的种子,她想打掉它。可是安坤要寻求补偿的心病始终没有得到满足,于是他以此要挟林东。林东恰好婚后一直膝下无子。安坤和林东达成协议:如果通过血型可以确认这孩子是林东的,则林东要向安坤支付10万元作为借妻生子的补偿,并且再付2万元为强奸之精神损失赔偿费。从此,林东对刘苹果百般呵护备至,工作优惠,营养福利,尤其是人格尊重,俨然是一个准丈夫和未来的父亲。这些既使到刘苹果内心感铭,也使安坤醋意贲张,对刘苹果冷漠相向,而转而时常与林东的老婆通奸来发泄私愤。十个月后,孩子出生,安坤从孩子的血型证明这儿子是属于自己的,为了12万巨款,以及一种始终不能淋漓发泄的仇恨,安坤头脑发昏了,彻底lost掉、丧失了自己的理性底线,以贿赂和威胁迫使医生改写儿子的血型,骗过林东,把12万元拿到了手。林东大喜过望,平生唯一的遗憾与失落,竟然通过一次强奸,就立即兑现成功!
安坤虽然拿到了朝思暮想的巨款,但从此完全迷失了心性。他在大街小巷如丧家犬般踟蹰流荡,喝酒买醉,心里一者填满了出卖儿子后的失落,二者充斥着对妻子刘苹果的莫名厌憎,三者饱含着对林东深刻的妒忌――眼看着妻子在林东家温馨育儿,林东沉浸在得子之甜蜜幸福之中,且对刘苹果竟有了无边温存体贴的亲情。可怜的安坤,他怎么也想象不到在一个伪造的亲子之血缘关系里林东和刘苹果之间所建立起来的家的人性温暖,像尖刀一样时刻切割着他脆弱空洞的心。竟然是自己亲手把儿子出卖给一个强奸者,且是自己的老婆,与强奸者逐渐产生了亲情。安坤疯狂了!于是捆绑了妻子并盗走儿子,遂被公安拘捕,后上告,作亲子鉴定,水落石出,安坤返还10万元给林东,可是林东宁愿养育这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儿子,而刘苹果彻底失去了对安坤的信任,也宁愿愿意向林东献身,然而林东婉拒了刘苹果的求欢。最后,刘苹果黯然神伤地独自带着儿子悄然离开了北京。刘苹果不仅仅失去了曾经相依为命的丈夫,也失去了对人间最后的信任。
影片里所有人都处在迷失空洞的心境中,整部电影弥漫着浓厚的失落的心理感。因此影片采取了很摇晃的镜头,一种晃荡的、不安的、摇摇晃晃的心理感,同时象征了这是一个动荡的时代氛围,更是这一类人物不安定的生存境况,一个戏剧性的事件中的混乱感。安坤失去的是妻子、儿子与温馨的家,林东遭遇的是似是而非的得而复失,刘苹果失去的是对人的一切信任。原来一直相爱和相依为命的丈夫,竟然把妻子的被侮辱和被损害作为一种讨价还价的筹码,把亲生儿子作为挣钱的工具,把妻子的伤痛只看成为男人的耻辱,而从来也没有体贴到作为一个女人的尊严。亲情,竟然可以在一个强奸者的身上丰满细腻而柔韧有度地延展开来,却在一个被伤害者的身上,一点一点地遗失殆尽!为了金钱,尊严和真诚可以被出卖,最不可原谅的是,竟然可以在最亲爱者之间伪造以放弃爱!伪造,无所不在地侵蚀了所有中国人的心灵。
不可忽略的是:安坤的变态事出有因,他也是一个被侮辱和被损害者,尤其是作为一个中国男人。不过我们应当努力体会到作为一个下层外地民工的生存处境:没有钱,而生存在一个极度势利的北京,没有尊严和自由,没有应当享受到的权利和平等,没有可以伸展的空间,希望迅疾改变自己卑微下贱和屈辱压抑的状态,那么在再一次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事件中,再次出卖自己,未尝不是一个跳出苦海的办法。想不到这样的处分竟然最后通不过自己的心灵,也因为犯了一个普通的中国人都会犯的错误――作假――而由此陷入了自我惩罚罪过的深渊。什么是诱惑?钱只是一个表面的理由,其实真正的理由却是渴望改变作为一个下等人在北京的命运。我们可怜的主人公都是外地民工,在现代化盛世外观的偌大的北京城,他们却蜷缩在肮脏、破旧、拥挤、混乱和被遗弃的下只角。这个城市一面是权力的极度膨胀和光彩熠熠的辉煌,无数得道升天的骄子过着纸醉金迷而风流挥霍的生活,而安坤们却每天每时受尽压迫,却只有忍辱负重。如今有了一次可以得到补偿的机会,为什么不可以做一次变态的赌博?在赌博中,人总是会遗失掉本性的,为了赌胜,出老千作假也是经见不怪的手段。安坤的迷失是他的心魔一路主宰,报复与渴望金钱是安坤兼容交错的心态,也是今日所有中国人的心魔或者是上帝。没有办法,形势比人强,动荡-混乱-伤害-变态-迷失,除此之外,唯有一途:像刘苹果一样,只有沉默,无声悲哀。
这是一部极其现实主义的写实作品,不仅仅是故事,是人物关系和人物处境,是人的复杂文化性格和心理,是处境命运和遗传的文化给我们不可回避甚至是无可选择的带着脏血的应对方式。有谁注意到我们无数灰色人物的卑微人生,甚至是卑微的尊严和权利?李玉给了我们直接观察人性尤其是最底层人物现实主义人生观的一次机会。林东的好色和渴望亲子的感情,安坤的渴望金钱和农民式的报仇心态以及报复方式(我也睡他的老婆!),不乏卑鄙狡猾和下作的手段,以及安坤对妻子的妒忌、厌憎和对林东的妒恨,王梅的空虚性填充同时夹杂着对老公的性报复,刘苹果的委曲求全、沉默无奈和骤然间的性迎合,以及她的亲子之情,都是我们在中国社会里见惯不怪的现象,所有这些,都和我们的人性而且是中国人的人性最亲切地吻合着。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这部影片揭示的命运的反讽:最大的反讽就是“苹果”原来不是真的,那是一只诱惑的起因,是潘多拉下凡兴风作浪的起点。“苹果”既是丰满的,圆润的,甜美的,性感的,同时也是一切原罪之诱饵!
然而我的上述分析和理解,显然不是生活在盛世光明背景中的达官贵人甚至是“单纯的”爱国者们会如此思考甚至可以接受的。一贯“伟大正确”的电影局,以及我们义正辞严的愤青观众们,斥责该影片“侮辱了中国人”,且专门投合了西方人的嗜痂心理,胡诌了这样荒唐的故事与人物。电影局与一些观众指责该影片写打工者安坤与老板娘王梅通奸,以及外来农村打工者“小妹”做鸡,被嫖客抢劫并奸杀,是严重歪曲了正直淳朴的年轻人之道德情操,还认为北京是中国的首都和光明的象征,说迷失在北京,是对中国社会的恶毒否定。这当然是意识形态之主旋律不能容许的。诚然,假如允许电影与电视剧制作者放开了来刻画中国的问题,诸如上访户惶悚奔走的故事,遍地地下黑心山寨工厂,三十年官场丑怪现形记,卖血致富而引发的艾滋病泛滥,隆隆铁车铲平钉子户的胜景,警察的穷凶极恶行径,医院的过度医疗与医药代表之通同勾结,无处不在的豆腐渣工程,华灯初上时的夜鹰在歌唱,种种行业高超的假冒伪劣,证件、文件伪造满天飞的盛况,等等等等,即如只是揭出冰山之一角,也是对改革开放大业和安定团结形势的别有用心的刻毒攻击。为了和谐,只有高唱“建国大业”之莺歌燕舞。令人悲哀的还有,某些观众只愿意看看该影片的主人公安坤和苹果的浴室激情做爱戏,认为不亚于《色戒》的床欲之吸引眼球,电影局则严令删除老板林东强奸打工妹苹果的镜头。在严酷的文化手术刀下,现实主义终结于“干净和谐”,李玉导演俨然成了拍摄三级片的技师!在中国,往往严肃的写实主义要被人妖魔化为低级趣味,而真正的低级趣味则堂而皇之成为群众狂欢之喜闻乐见,再没有比之更精彩的反讽对比了。因此可以借用北岛的名句反其意而言之:高尚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卑鄙则是高尚的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