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蕉风:6年后再看《色戒》所谓“床戏”」正文
色是我们的野心,我们的情感一切着色相;戒,是怎样能够适可而止,怎样能做好,不过分,不走道毁灭的地步。
――李安谈《色戒》
2007年11月1日,由国际著名导演李安执导的,改编自张爱玲小说《色戒》的同名电影在大陆上映。由于李安奥斯卡金像奖得主的名头,加之梁朝伟、陈冲、王力宏、汤唯的星光闪耀,使得《色戒》在取得极佳票房的同时,再度升温了两岸三地的“张爱玲热”。这是自张爱玲1995年去世之后掀起的第二波热潮,自然引起了许多观众、读者乃至张爱玲研究学者和资深媒体人的关注。
《色戒》自上映之后就话题不断。首先是汤唯和梁朝伟的三场“大尺度”床戏,在大陆版本的影片中被删节。原版的床戏长达十分钟,在大陆版则轻轻带过。由此再度引爆对中国电影分级制度的激烈争论。有影评人称“太过露骨,少儿不宜”,意指剧组靠裸体博出位赚噱头,伤风败俗,有辱斯文。亦有张爱玲研究学者据此认为李安并没有忠实于张爱玲的原著,因则在小说《色戒》中,对王佳芝和易先生的性爱描写,并非赤裸白描,而多用曲笔,且不作为叙事的主体。饰演王佳芝的青年演员汤唯,因为在片中大胆的裸戏,被广电总局下令封杀。除了原有的广告代言被撤销外,2年内的片约通通告吹。不得已汤唯远走英伦求学,直到最近张学友执导的《月满轩尼斯》才再次复出。《色戒》引发的第一波批判浪潮集中在情色尺度上。它所涉及的电影分级制度的探讨,是否忠实于张爱玲原著之探讨等问题,在电影批评的深度和广度上,是很多学者始料未及的。
<1>对于这个问题,李安在应邀出席香港油麻地百老汇电影中心举行的“华语电影.薪火相传”座谈会上坦言“《色,戒》虽获得威尼斯影展最佳电影金狮奖,但焦点仍被放于戏中的情欲场面之上。”他并不讳言演员最好的表现都在床上戏,这也是他个人的终极表现,不过影片能获奖,也证明当中亦有其它可观的地方。“想到要梁朝伟这么好的演员跟汤唯脱光于床上,若他放弃机会只会永远后悔,再修几辈也不会有这样的福,这辈子再不可能拍到这样的戏。”<2>李安自曝在拍床戏的时候曾现场落泪,可见导演认为三场床戏之构造,乃深入张爱玲内心世界之必然桥梁,非如此不足以还原《色戒》文本中的潜藏意蕴和张爱玲曲笔书写的潜在台词。李安的说词显然不能说服所有人,故笔者尝试回到《色戒》原著中,去寻找影像和文本之间被人为断裂的联系。
由小说到改编剧本再到拍成影片,是一个文字符号转换为影像符号的过程。这其中不可避免地存在衰减或递增,即原著作者的语境在转换的过程中被减少或加强。因文字和影像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艺术介质,故对照最终成像的影片来返诸于文本,则可能接近这其中被忽视的密码。
原著文本中,王佳芝在和易先生发生性爱关系前,还有一段性爱关系,即和梁闰生的性爱。这段性爱是毫无感情的,是功利的。爱国青年们担心王佳芝没有性经验会让锄奸的计划败露,竟安排有过嫖娼经验的富公子哥梁闰生担当王佳芝性导师。因为所有人中只有梁一人有过性经验。此处刻画相当讽刺,即爱国青年亦五毒俱全,名为革命献身实有揩油之图,为了一个盲目的刺杀计划,竟可毫不犹豫牺牲同胞的贞操。这给看似伟大的爱国理想蒙上了灰色的阴影。张爱玲在《色戒》中对这种盲目的爱国热情给予深刻的怀疑:
她与梁闰生之间早就已经很僵。大家都知道她是懊悔了,也都躲着她,在一起商量的时候都不正眼看她。
“我傻。反正就是我傻,”她对自己说。
也甚至于这次大家起哄捧她出马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别具用心了。
她不但对梁闰生要避嫌疑,跟他们这一伙人都疏远了,总觉得他们用好奇的异样的眼光看她。珍珠港事变后,海路一通,都转学到上海去了。同是沦陷区,上海还有书可念。她没跟他们一块走,在上海也没有来往。
有很久她都不确定有没有染上什么脏病。
这里张爱玲深刻的描绘了王佳芝纠结而忍辱的心态。革命的热情在身体被占据的一刻并不炫目。而爱国理想的高尚目的在通过如此猥琐甚至卑劣的手段达到的过程中,王佳芝早已经开始动摇和怀疑了。张爱玲塑造的这群革命青年,不是专业的国民党军统特工,也不是共产党塑造的高大全革命战士,是一群初出茅庐空有理想缺乏实践的愣头青。头顶高悬一个空的家国理念,不惜牺牲自己或者同胞的个人自由,这似乎是一件相互矛盾之事。张爱玲在这里提出了一个命题,即高尚的目的是否一定要通过不高尚的手段才能完成?如何确定所谓的“高尚”就一定是对的,以及所谓的“不高尚”是值得去牺牲的。张爱玲的这个隐言刺痛了很多人,尤其是一些看过《色戒》小说和电影的“毛左”人士,引起了巨大的反弹,这不足为奇。
而在这段描写中,“爱国青年”和“革命者”的形象不见得高大,反而显得面目可憎。在王佳芝为了计划而牺牲贞操之后,同学们不但不同情,竟然“别有用心”地在背后起哄、嘲笑,鄙夷。王佳芝作为整个计划的一个旗子,也被所谓的爱国情操所裹挟,即使心生不满,亦只能言“我傻,反正就是我傻”,不能退出也不敢退出。她对梁闰生的“避嫌“,跟其他人的“疏远”,已在表明作为一个独立女性之态度了,很久都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染上什么脏病”更凸显内心失落和落差。王佳芝和梁闰生的无爱之性爱,应该是整个《色戒》中最让人震撼的一个段落,张爱玲写的极为简略,却在此处为之后王佳芝的反叛埋下伏笔---她与形容猥琐的“革命战友”是有性无爱,与深爱自己的汉奸是有性有爱。排除意识形态的标高,我们很难判断,究竟是前者更为正义一点,还是后者更为温情一点。国家和个人的矛盾,在这一段性爱里表现无疑。
李安在电影里的处理也极为简洁。据文本我们可知,爱国青年小组织为了让王佳芝具备足够性经验,肯定安排梁闰生和其发生了不止一次的性关系。张爱玲略写,读者可通过行文判断出来。在电影中,导演只安排了一场床戏:王佳芝面目表情地躺在床上,梁闰生极其猥琐地脱掉衣服、裤子,爬上床,在王佳芝身上一起一伏。场景中的性爱有被子的遮挡,并不露骨。特写只有一个,是梁闰生进入王佳芝身体时她痛苦而迷茫的表情。镜头的中景有框出两人的第一次的关系,两人并不亲密,且有距离。王一动不动,形似木偶,任人抽插;梁又惧又喜,耕耘不止,但也不敢放肆。这就是王佳芝的第一次,张爱玲的小说中没有交代,李安的电影里只做适当表现。不过笔者认为李安在王与梁的关系处理中,相比张爱玲的文本,有明显的衰减。恰恰不是这场床戏的表现太飘忽而隐喻,反而是其重要性没有在电影中做更多分量的表述,甚为遗憾。对照之后王佳芝的与易先生的关系递进,不会只是单方面的王与易的互为博弈,若无前面对革命同胞的失望,对自己轻易失身的无奈,恐不会促成最后的叛变。前文说过,王佳芝和梁闰生的无爱之性,当属本篇最震撼人心的章节,深层刻画了集体无意识之下个体个性之渺小,其价值比后面的三场床戏更重要。因此,我一直倾向于将李安电影中的四场床戏简约为“两场”床戏,即王佳芝与梁闰生的“革命”之性爱,以及王佳芝与易先生的爱情之性爱也。事实上张爱玲的原著中也是如是表达的。
接下来再看王佳芝与易先生的爱情之性爱,则可轻易分辨其与梁闰生无爱之性的区别。张爱玲文本中也没有直接描写性爱场面,不过其中的暗香却可通过言语和场景渗透出来:
王佳芝看和易先生的相处:
“事实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个热水澡,把积郁都冲掉了,因为一切都有了个目的。”
易先生勾引美人之伎俩:
(老易)一坐定下来,他就抱着胳膊,一只肘弯正抵在她乳房最肥满的南半球外缘。这是他的惯技,表面上端坐,暗中却在蚀骨销魂,一阵阵麻上来。
易先生处死王佳芝之后的对王的留恋:
都是她不好――这次的事不都怪她交友不慎?想想实在不能不感到惊异,这美人局两年前在香港已经发动了,布置得这样周密,却被美人临时变计放走了他。她还是真爱他的,是他生平第一个红粉知己。想不到中年以后还有这番遇合。
易先生为自己开脱:
她临终一定恨他。不过“无毒不丈夫”。不是这样的男子汉,她也不会爱他。
王佳芝放走先生,电光石火的一刻
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
太晚了。
店主把单据递给他,他往身上一揣。
“快走,”她低声说。
他脸上一呆,但是立刻明白了,跳起来夺门而出,门口虽然没人,需要一把抓住门框,因为一踏出去马上要抓住楼梯扶手,楼梯既窄又黑赳赳的。她听见他连蹭带跑,三脚两步下去,梯级上不规则的咕咚嘁嚓声。
太晚了。她知道太晚了。
王和易的感情交结点不一致。从文本中可以看出王对易的是纯粹之爱,为其感动,为其倾倒,是女人交付身心的全部体现。易先生则比较复杂,人到中年,身居伪职,虽知“局势亦不看好”,但仍感激于“想不到中年以后还有这番遇合。”这其中有权势之便的沾沾自喜,有幸得红颜的骄矜得意,亦有忠爱不得两全的惶然落魄。易之爱不如王纯粹,作为男性狩猎女性的一种本能,性的因素占较大面。易先生是有负于王佳芝的,但是他下令杀王佳芝是毫不犹豫的。这是出于职业的惯性,求生的本能,也无可厚非。易在事后的追怀感慨,除了痛惜红颜薄命之外,其实还有一种自诩风流的愉悦。张爱玲的潜台词里,可能说明了在易先生的生命中,王佳芝亦不过是一个过客,一抹亮色,在家国飘零山河破碎之下,儿女情长显得多么奢侈。
李安用三场床戏来处理,显然是在文本之上进行了大幅的递增。床戏火爆之外,续接了王佳芝和易先生在文本中被刻意隐去的现实的存在感。王佳芝在文本中代张爱玲说出了爱情至于女人的存在感的条件之一,即真实之性爱,有感情之性爱,纯粹之性爱。
“又有这句谚语:“到男人心里去的路通过胃。”是说男人好吃,碰上会做菜款待他们的女人,容易上钩。于是就有人说:“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据说是民国初年精通英文的那位名学者说的,名字她叫不出,就晓得他替中国人多妻辩护的那句名言:只有一只茶壶几只茶杯,哪有一只茶壶一只茶杯的?”
在肉体和肉体的碰撞中,彼此寻找真实感,虽精神世界空虚陌落,亦可籍此安身于家国大背景下片刻。李安的三场床戏,是极其市井的,是抛除情性情爱之外一切因素的绝对之爱。这样的例子,在大岛渚的《感官世界》,娄烨的《颐和园》中亦有表现。个人与集体,市井与家国,个体书写和宏大叙事,在纯粹之性爱中兀然分立。王佳芝和易先生做爱的小宾馆,就是隔绝情爱因素之外的独立空间,极其坦然,极其赤裸,连衣物都不要,开诚相待。笔者认为李安在文本上的递增值得肯定,考虑到两个小时的电影时长以及电影特殊的影像语言表达,要想明确无误传达出“性爱的真实”和“真实的存在”,不加重文本隐去的场景和情绪,断不可能表达出来。只可惜很多学者孤立地看待三场床戏,没有将其放到影像和文本中去,故而得出“色情”之结论,十分可惜。
其实笔者认为,张爱玲小说中还隐去了一层爱,即王佳芝和邝裕民的“有爱无性”之爱。王佳芝对邝裕民是有感情的,这其中有同志之情,有爱情。不过自邝裕民开始锄奸计划,甚而和同学一起将王推到梁闰生的身体之下,王佳芝对邝就只有恨,没有爱了。电影中王挣脱了邝裕民的拥吻,道:“两年前你本可以的”。本可以什么?。可能是相爱,可能是叫停这儿戏般的任务,可能是很多。在文本中,王佳芝恨邝裕民最终“和别人一个样”。和谁一样?和梁闰生,和她那些可笑的同胞?我们不得而知。不过邝裕民热血冲动、满腔爱国、空喊口号而疏于实际的形象,倒是很符合张爱玲对于集体无意识之下群体盲动的认识。电影中的邝裕民,被李安加了一场戏,即在香港原定刺杀易先生的过程中,因事败露而杀死了易先生的司机,邝的老乡。这多少抹平了邝身上的缺憾,也为爱国青年的书写增分了不少。这一段是原著小说中没有的,李安的添加是服务于电影叙事的需要,无形中加强了邝裕民的存在感,拔高了其正义性,这恐怕不是张爱玲愿意看到的吧。
5年前《色戒》的上映无疑在两岸三地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弹,对其的争议从情色尺度到达意识形态,逐渐演变成一个重大的文化事件。今天我们再看《色戒》,应该能够做到摘掉有色眼镜,客观地看待《色戒》的影像及其文本价值,对于备受争议的“床戏”问题也要有更深刻的理解。张爱玲先生一生最反感“主义”和政治,避之惟恐不及。<3>李安导演有着浓厚的“大中华情结”,无论是其早作《饮食男女》还是《色戒》,都不曾站在某个政治立场或意识形态角度进行演绎。倒是大陆很多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