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建:《被解救的姜戈》停映,暴力美学遭遇中国语境

作者:发布日期:2013-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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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解救的姜戈》引起轩然大波

昆汀・塔伦蒂诺在《被解救的姜戈》里演了个小角色,胖得几乎认不出了,早先那个精干小伙子哪去了?近日,他这部作品在中国大陆遭遇滑铁卢。

本片是他的作品第一次登陆中国做商业放映。早已十分熟悉他的影迷们翘首以待。时光网对他从1995年开始的中国之旅做了长篇报道,把我和一些以前与他有过接触的电影学院学生和导演都挖出来采访。4月10日午夜,点映场上映。影片中展示暴力美学的“血喷泉”镜头多数被删减、缩短,删减总时长在两分钟左右。

4月11日上午,《姜戈》开始全线公映。这时,网络上还在进行着该影片究竟被删减多少时长的考证和争论。风云突变,影片在放映中突然被叫停,未看完和已经买票的观众一律退票。

至此,包括此前少量的午夜场和媒体场在内,《姜戈》在全国共放映“有效场次”87场,共有716人次观影,总票房25685元。索尼发言人史蒂夫・艾勒泽(SteveElzer)在接受采访时称,他们对《姜戈》在中国影院全面停映的事件表示遗憾,正与中国当局磋商以尽快确定重映日期。

《姜戈》为啥被停映?这已经升级为一个扑朔迷离的“罗生门”。最初中影华夏对各影院下发口头通知说是“技术原因”;但很快因“露点漏删”下映的传言不胫而走。北京新影联院线副总经理高军在11日中午的微博中说:导致《姜戈》下映的原因可能是片中的一个裸露画面,而在当初审查时未及时发现。

时光网称获得独家消息:《姜戈》重新上映必须按广电总局的最新修改意见进行重新剪辑,有望于4月底重新上映。由于此片的最终剪辑权握在昆汀本人手中,任何修改都必须由导演昆汀・塔伦蒂诺认可并亲自操刀,他的态度将成为本片能否在内地重映的关键因素。稍早前的内地缩减版也是昆汀本人亲自完成的。目前昆汀尚未对此事发表任何回应。据笔者得到的小道消息,本来昆汀有计划前来参加中国大陆的首映宣传,但后来改了主意。

对此,大陆各方人士反应不一。青年导演侯卖卖发微博称:“姜戈这片被拉回去重新阉这没啥不好啊,你带个七岁的女儿去电影院看电影,屏幕上出现个大JJ,你作为家长是什么心情。没有分级制,没有成熟的院线体系,光有个对立情绪有啥用。”作家连鹏认为,“如果真觉得裸露影响青少年身心健康,应该引入分级制。停映事件也引发了国外媒体的关注,各大媒体对此事有广泛报道。Deadline.com最先报道此事,此后包括美联社、BBC、纽约时报、卫报在内的多家著名媒体报道了《姜戈》下映事件。其中著名杂志《娱乐周刊》(EW)的标题为“‘DjangoUnchained’became‘DjangoUnscreened’”(《被解救的姜戈》变身《被停映的姜戈》)为题讽刺这事。因停映而造成的“只放映一分钟版本”和“观众将转看盗版”的猜测成为了外媒主流的报道方向。大陆人看到的此片大多是网络下载的数字版,屏幕上隔一段就有隔ForyourConsideration字样。一般这种版本是给奥斯卡评委看的。

昆汀的中国情缘与艰难登陆

昆汀的作品登陆中国走过漫漫长路。1995年,他带着《低俗小说》来参加圣丹斯电影节影片的展映活动。21世纪剧场里,美国观众看得哈哈大笑,我对其中一些段落的时空关系却得费劲地脑补,尽力去组接和拼装他那分段跳跃的故事。放映后,昆汀上台交流,满口脏话。在亮马桥路,他偶遇电影学院学生,导演系李虹和文学系的程然。昆汀与她们攀谈起来,约好到电影学院时来找她们聊天。几天后,导演系几个学生坐“面的”去他的宾馆找他,他想去逛北京胡同,同学们借了自行车带昆汀做胡同一日游。他们意犹未尽,某日晚间,他与程然等一干学生到导演系同学陈伟文居住的出租房,彻夜把酒侃山,几乎通宵达旦。那天一起聊天的还有电影学院的美国留学生罗异,他后来成为大陆十分活跃的电影制片人,所制作的影片屡屡出现分段式结构。

但昆汀的语言风格和讲故事方法并非人见人爱。2002年我为了评职称拿我在《当代电影》上写的关于昆汀的论文去请一位老学者做鉴定。这位学者说他是美国的流氓导演,戛纳电影节给他奖是故意挤兑美国电影。2002年,昆汀来到北京电影制片厂拍摄武打片《杀死比尔》,或许是由于他那跟着感觉走的工作方法,拍摄超期惊人。

从其作品看,昆汀的确对中国香港的动作片心有千千结。今年元月,《姜戈》在柏林做首映式,昆汀身穿唐装,一直对着记者的镜头大摆功夫造型。

昆汀的电影至少可以看到这几方面的营养:发源于美国的暴力美学镜头语言,好莱坞低成本B级片的套路,1967年新好莱坞以后的叙事方法,香港动作片中汪洋恣肆的暴力和血腥镜头。昆汀对香港电影如数家珍,邵氏武侠、吴宇森的英雄片、林岭东的监狱片、成龙的动作喜剧、王家卫的另类武打片,都是他的心中至爱。《杀死比尔》就被他定性为一出“香港功夫片”。为此,他还特地在片头放上了邵氏公司的标识。当然,从《杀死比尔》等影片可以看出,日本电影的暴力、血腥镜头和音乐、视觉风格乃至服饰道具对昆汀的作品亦有贡献。

昆汀的叙事狂欢与中国叙事风尚

昆汀似乎是好莱坞的坏孩子,但他是一个在胶片里长大的天才坏孩子。

高中并未毕业,他就在一家音像出租商店找到了工作。利用工作之便,昆汀浸淫在各种电影里,借助那些枪炮、流血、阴谋和美色营造的光影,他的电影梦逐渐步向成熟。他对好莱坞和世界类型电影中的精品了如指掌、如数家珍。他学演戏很久,试镜屡战屡败。情急之下,他伪造了一份履历,说自己曾在戈达尔的《李尔王》中演出过,因为美国人大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戏。后来,美国某本权威录影带指南因此摆了一个乌龙,竟然在《李尔王》(KingLear)的演员一栏出现昆廷的名字。

1986年,在表演进修班几位同窗的帮助下,他拍摄了第一部作品《我最好朋友的生日》,遗憾的是该片并未完成。一年后,昆汀的剧本处女作《真情罗曼史》新鲜出炉。但它只是飘舞在好莱坞日落大道上众多无人问津的剧本之一。1988年,他完成了第二个电影剧本《天生杀人狂》。两年后,他以5万美元的价格卖掉了《真情罗曼史》。他想用这笔稿费拍摄第三个剧本《水库的狗》。好莱坞著名性格演员哈维・基特慧眼识珠,鼎力相助,他不但慷慨解囊,而且动用自己的影响为昆汀搭配了一个强大的演员班底。该片在欧洲的电影节上大受好评,但与此同时也招来不少非议。过多的血腥暴力镜头让它只能在晚场电影时段里徘徊,几年后才以录影带的形式跟更多的观众见面。

1993年是昆汀事业的高峰,他集编剧、导演和演员于一身,创作了影片《低俗小说》。该片不但从戛纳电影节捧走金棕榈奖,而且还夺得奥斯卡最佳原创剧本奖,成为当年的热门电影。昆汀在这部影片里把各种经典电影的桥段当作配料,烧出一锅鲜美的杂烩汤。他自己说:“其实我每部戏都是这儿抄点,那儿抄点,然后把它们混在一起。如果不喜欢的话,观众大可不看,我就是到处抄袭桥段的。伟大的艺术家总要偷桥段,是偷,不是什么他妈的致敬。”如果用正经的学术话语来说,其实这叫做“破格”创新、与以往电影构建“对话关系”。

昆汀的作品在中国青年电影工作者中引起了风潮。《低俗小说》一度成为白领影迷、电影学子的酒后谈资,成为后现代时尚艺术家玩弄叙事游戏的范例,成为一些中国导演编织花哨文本时手不释卷的描红帖簿。2001年,现代出版社出版《独立精神》一书,论及昆汀・塔伦蒂诺的一篇文章赫然以《〈低俗小说〉高级在哪儿?》为标题,对其崇尚可见一斑。

昆汀・塔伦蒂诺以其暴力美学著称,其实仔细读他的电影作品可以发现,他的叙事功夫十分了得。他的故事能挑出绝妙的细节来讲,一般作者想不到的地方他都能挖出戏来。在《姜戈》中,一帮三K党徒夜晚去对舒尔茨医生和姜戈搞私刑。这一帮人都戴着三K党那标志性的头套,可上面的眼睛洞位置做得不合适,他们为此互相埋怨争吵起来,差点就搅散了那次行动。这一段绝对是典型的有昆汀特色的幽默,让我看得简直忍俊不禁。昆汀・塔伦蒂诺的电影镜头组接十分帅气,视觉肌理新颖,叙事处理娴熟而独特。他爱使用絮叨但有味道的台词,似乎在漫不经心地侃山,其实许多话题都具有挑战性,而且富有深意。在《水库的狗》开头,他大谈男性生殖器。在《天生杀人狂》的剧本故事中,他质疑电视媒体的功能和道德,在《低俗小说》和《水库的狗》当中,他着迷于毒品和吸毒自由的话题。他的电影叙事看似随意拼贴其实具有十分机巧的讲故事招数。

昆汀・塔伦蒂诺讲故事的新招数征服了我们这里的许多电影工作者,一时成为风尚。1990年代至今,在大陆最为风靡一时的就是由昆汀肇始的打乱故事时间顺序,分段跳跃讲述的结构。这从一大批作品可以看出:李欣的《谈情说爱》、《花眼》,张扬的《爱情麻辣烫》(制片人之一就是那个当年跟昆汀一起侃山的美国留学生罗异)和《无人驾驶》,张一白的《密岸》、《好奇害死猫》等等。去年程耳的《边境风云》把这一方法学习得更标准,影片也用了分段叙事,打乱故事讲述顺序,各段落也用标题注明。各艺术院校的学生在做电影作业时,对昆汀的电影语言和叙事方法更是趋之若鹜。这些可以看作是对《低俗小说》电影叙事结构的某种学习、对话以及应和。

但是,对于昆汀・塔伦蒂诺的暴力美学,大陆导演无人问津。

暴力美学的形式趣味和艺术中杀戮的伦理

今天,“暴力美学”一词已经具有约定俗成的含义。它就是指起源于美国,在中国香港和日本等地得到充分发展的一种艺术趣味和形式探索。它的内涵是发掘枪战、打斗动作场面中的形式感,将其中的形式美感发扬到炫目的程度。它是一种纯粹性的“有趣味的形式”,与叙事结构融合才产生意义。

就美国电影而论,这些作品可以用来描述暴力美学发展的轨迹:1930年代的早期强盗片,1967年阿瑟・佩恩导演的《邦尼和克莱德》、1969年萨姆・佩金・帕导演的《野蛮帮》、1971年由斯坦利・库布里克导演的《发条橘子》、1976年由马丁・斯科西斯导演的《出租汽车司机》,1972年至1990年佛朗西斯・科波拉的《教父》系列。如今,这些作品是大陆资深影迷和电影工作者的必备收藏品。但是如果论及对昆汀的影响,如果论及暴力美学作为一种具有电影史意义的风格形态成型和更充分发展,则应将主要焦点聚集到香港的电影人和创作上。吴宇森、林岭东是昆汀十分熟悉并且经常挂在嘴边的导演。昆汀作品中有的暴力细节则直接来自香港影片。在当下来看,香港导演杜琪峰的叙事处理和暴力美学华彩段落的营造整体上也不亚于昆汀。

与当时的香港电影相比,昆汀电影对血腥镜头的使用显得更为铺陈和放肆。《水库的狗》中受伤的橙色先生就那样浑身是血地躺在那里,满地是血的镜头多次反复、长时间地展示,造成强烈的视觉冲击,这对我这个重口味都近乎神经折磨。这是美学的创新和艺术上的语不惊人死不休?还是展示黑道人物、黑道生活在传统强盗片浪漫化、英雄化图景背后的另一面?这与日本电影有更多近似之处,让我想起北野武和之后三池崇史的《杀手阿一》、北村隆平的《午夜食人列车》之类的作品对暴力的华彩式展示。暴力美学也是艺术家构建黑色幽默的重要元素。在《低俗小说》中,昆汀让两个黑道人物为了谁应该清洗后车座上被枪支走火打碎的头盖骨和人脑浆拌嘴吵架。与其相比,香港的暴力美学更加浪漫一些,注意描写情义,更注意惩恶扬善的观念弘扬。

在笔者看来,暴力美学之中有观众的心理密码。那是我们心中远古以来就积累的一些原始记忆。这些含有原始记忆的影像处理、触摸了我们内心深处的恐惧和渴望。例如对奔跑与速度的崇尚,对火焰、血腥这样一些意象的迷恋和恐惧,对攻击潜意识的表现,对死亡情结的处理。暴力美学中有我们心中阴暗、残忍的观赏欲望。从斯巴达克斯拼死搏战的古罗马斗兽场到今天,暴力美学一直是观众的欣赏需求。

在我看来,暴力美学在叙事中的使用是有讲究的,端看作者把握如何。这一点在中国电影中和昆汀那里都时有跑偏。

姜文的《让子弹飞》在编剧和暴力使用上就有个死穴:主角张牧之要劫富济贫,树立公平正义,可为了建立“公平”,他就把那假黄四郎砍头,还战刀飞扬,血色飞溅!砍人头那一笔可是故事完成最后大转折的着力点。在电影的语法和姜文的故事讲法里面,张牧之是个正面英雄形象,他早年追随蔡松坡,大概是有些建立共和的好主意,而假黄四郎并没有血债。为了打倒黄四郎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的伟大任务,为了建立美丽新世界,就能借小人物的人头用一用?再看看我们的电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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