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雪峰:论熟人社会的人情」正文
摘要:人情是农村社会的普遍现象,具有重要功能。随着现代性的侵蚀,农村人情普遍出现了异化。人情异化的程度与方式与村庄社会结构有密切关系――原子化程度高的中部农村,人情异化最为迅速。人情异化表现出来的是人情的繁荣,但当人情被榨取性利用之后,剩下的只是名实分离的人情空壳,人情循环中断,村民之间基本的人际互动难以维系,农村熟人社会失去了润滑剂,农村熟人社会甚至会因此解体。这是目前中国农村和农民难以承受之重。
关键词:人情;熟人社会;区域差异;人际互动
一、问题意识
近年在农村调查,发现农村人情异化十分严重,主要表现在人情名目越来越繁,频次越来越密,礼金越来越高,酒席花费越来越大,其结果是农民不堪人情重负,农民收入中的几乎1/3用于人情支出,有些农民因此退出人情循环,农村人情可能“盛极而衰”。
而一直以来,人情在农村社会中具有十分重要的功能,农村人情的“盛极而衰”,可能导致农村熟人社会的解体,从而带来严重问题。如何理解农村人情的机制、状况及其异化的逻辑,是本文的任务。
本文的问题意识缘自2010年国庆在安徽繁昌县农村的调查。与全国很多地区农村出现的人情不堪重负不同,繁昌县农村有一套控制人情异化的机制,具体来讲,在繁昌农村,丧事是社区性的大事,是要大办,且社区(主要是村民组)成员都要参与的大事,也是具有很强竞争性的大事。丧事办得好不好,来客多不多,事关社会评价和个人地位。丧事招待标准也相当高,一般一桌酒席要花七、八百元,若办30桌,仅酒席就得花两三万元。酒席花费高,送礼礼金也不可能低。仅以我们调查山河村支书母亲的丧事来说,支书办酒席花费3万多元,收到礼金6万元,另外,几乎所有随礼的人都要放鞭炮(冲天炮),仅放掉的鞭炮钱就超过3万元。村支书母亲的丧事在当地具有代表性,其特点是酒席越办越好了,随礼金额也越来越大,丧事花费也越来越高。繁昌农村在丧事上的这种变化,正是全国大部分农村人情异化的一个缩影。
不过,与全国其他地区不同的是,繁昌人情中,除丧事以外,其余诸事包括婚嫁、做寿等等人生大事,都不一定在社区范围内大办,而仅在亲朋小圈子内小办,甚至不办酒席。因为办酒席之后,收到人情必须还情,还情是要花费的,办酒席也要花费,人情往来越多,花费在酒席上的钱就越多,收入吃掉了划不来,因此不办。
这样一来,在繁昌农村,虽然丧事大办,但红事小办或不办,就使得繁昌农村既可以通过大办丧事来维持社区范围最低限度的人情交往和人际互动,使农村熟人社会变得可能,又因为其余诸事小办或不办,而使村民人情负担不至太重。这是对农村人情异化的一个不错的应对。
2011年元旦到广东番禺农村调研,发现番禺农村与繁昌农村在人情方面有诸多相似之处,其中的核心是,丧事是社区性的事务,是要大办的,是亲戚、朋友和邻里都要参与的,是不请自来的。一般情况下,同组村民都有参加丧事的义务。红事则仅限于亲友,是不邀不来,只有邀请才来。红事所邀客人往往仅限近亲和最好的朋友,本村民组(熟人社区)最多只邀请邻里一、两家。
与繁昌不同的是,番禺农村办红白事,必须退还部分礼金,甚至不收礼。退还得多甚至不收礼才有面子,不然就被别人看不起。因此,在番禺,办红白事几乎都是要亏的,参加人数越多,亏得越多。因为办红白事亏本,番禺农民就没有增加人情名目和扩大人情规模的积极性。丧事的社区性办理使农村熟人社会可以保持最低限度交往与互动,而人情数量和随礼礼金的稳定,又使人情可以控制在农民承受能力之内。
繁昌和番禺农村通过区分红白事,将丧事作为社区范围内必办大事,红事则是私人性的可以小办或不办的事务,使人情既可以维持农村社区内最低限度交往,又没有让农民不堪重负。那么,为什么繁昌和番禺农村会以红白事的分离来应对转型时期人情异化?还有什么应对农村人情异化的方式?农村人情异化的逻辑是怎样的?以及农村人情的功能是什么,我们应如何理解农村人情及其异化的区域发生机制?
二、农村人情及其功能
本文讨论的人情是指以红白事为主的非年节性的仪式性人情,主要包括婚丧嫁娶、生抓寿祝、考学考军建房等等大事而发生的送礼、收礼、吃酒等活动。仪式性人情一般包括三个方面的内容,一是参与者,二是仪式,三是酒席。
人情参与者。仪式性人情的参与者一般包括三种人:一是亲戚;二是朋友;三是邻里(主要是本自然村或村民组的村民)。正如前面所举繁昌和番禺农村的例子,并非所有仪式性人情都是三部分人员参加,在繁昌和番禺农村,仅仅丧事才是社区性的,是社区所有人员都要参加的大事,要大办,其他诸事则可以小办或不办。小办就是只在较小亲友范围举办,而不扰动社区其他成员。
人情仪式。主要是红白事要办仪式,比如,几乎所有农村地区,丧事都要大办且要举行复杂仪式。丧事中,老人去世,阴阳相隔,是家庭重大变故,无论从哪个方面讲,都是极为重大的事情,因此,丧事仪式往往隆重、神圣而神秘。结婚一般也要举办仪式,因为娶回一个新媳妇,社区就多了一个新成员。婚礼是对新人的欢迎和接纳。仪式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具有明显的分界作用。仪式的公开和象征意义,使仪式成为村庄中社会竞争的手段,盛大的仪式意味更大的面子和更高的地位。
置办酒席。酒席招待来客,酒席本身也往往具有象征意义,构成仪式的一部分,因为酒席好坏既表明对客人的重视程度(好酒好菜好招待),又可以展现经济实力。
在熟人社会范围,人情以上三方面内容一般都有一个相对客观的地方性共识,即哪个名目的人情是合理该办的,应邀请什么人参与,由哪些人参加,送多少礼金,举办什么仪式,置办什么档次的酒席,都有一个相对稳定的标准。
农村人情具有极为重要的功能。具体表现为以下三方面:首先是互助、互惠。在传统的农村社会,农民面对人生重大事变,如婚丧嫁娶等大事,往往需要得到亲朋邻里的帮助。亲朋邻里借人情送钱送物,不仅是经济上的帮助,而且是心理和精神上的安慰。
其次是自己人的认同。每每面临人生大事,通过礼物流动形成的相互帮助和相互支持,使人情互动双方及多方都自己人化了,这些人是自己的亲戚、朋友、熟人,是不同于外人和陌生人的自己人。农村人情往来所造成的这种定期的自己人化机制,是农村熟人社会中最为根本的方面。人情维系了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并不间断地生产出相互的熟悉及这种熟悉基础上的自己人认同。
农村熟人社会内部,不仅有自己人认同,同时也有竞争。通过送超过常规的人情,通过举办盛大仪式,通过置办豪华酒宴,通过办超大规模酒席,来获得村庄竞争中的优势地位,也是人情的一大功能。一般情况下,只有经济富裕、人缘良好、亲友众多的家庭,才能办得起更加豪华奢侈的红白事,从而赢得更大面子。在适当的限度内,通过红白事进行的社会竞争,反映了村庄中实际存在的经济社会分层。
从人情的功能上讲,最为关键的是,正是通过仪式性人情,村庄社会形成了一个人情循环与人际互动的庞大网络,在这个网络中,几乎所有社区成员都有机会经常聚在一起参加仪式,吃吃喝喝,几乎所有成员都会有经济上的往来,几乎所有成员都会通过这种经济上的往来(送、还、欠)形成自己人认同。维持最低限度的人情往来,是一个农村社区可以存在的基本条件。前面所举繁昌和番禺农村的例子中,农村社区通过丧事的大办,而维持了农村熟人社会再生产的最低要求。
那么,人情往来是否越多就越可以保持农村熟人社会的再生产、自己人的再生产,从而越能有效维护农村熟人社会?当然不是,因为人情往来是要花费成本的,过频、过密人情往来的花费太高,就可能导致部分社区成员退出人情循环,人情往来不可持续。
小结以上所述,农村人情内容主要包括三个方面:参与者、仪式和酒席;农村人情功能主要表现为:互助互惠、自己人化、社会竞争。无论人情内容还是人情功能,都往往因为村庄社会性质的不同而不同。正是村庄社会性质的差异,可以使不同地区以不同的人情变化来应对当代中国农村社会的转型。以下我们讨论构成农村人情内容及功能基础的村庄社会性质。
三、熟人社会的性质
按我们的分法,将中国农村分成三大区域类型,即南方团结型村庄,北方分裂型村庄,中部分散型村庄[①]。所谓团结型,是指在南方农村往往有较强的宗族力量,农民聚族而居,地缘依附于血缘,村庄内具有较强的自己人认同,村庄与外界有明显的区隔,村庄以外是陌生人社会,村庄以内则是自己人的熟人社会。村庄内不仅是熟人社会,而且是自己人社会。也是因此,在村庄内存在强有力的公共规范。
北方分裂型村庄是指村庄内存在若干不同的派系,不同派系之间不仅缺少自己人的认同,而且构成竞争性关系。村庄内是熟人社会,但这个熟人社会并非是一个自己人的社会,而是由若干自己人群体构成的社会。北方农村多分裂型村庄,其典型特征是村庄内部有若干小亲族,不同小亲族之间的“合纵连横”成为北方农村政治的典型特征。
中部分散型村庄主要是指村庄内不仅不存在具有强大行动能力的宗族力量,而且缺少强有力的小亲族认同。中部农村的农民是分散的,原子化的,每个人都对自上而下的法律负责,每个人都是现代社会市场经济中的理性人。
以上团结的南方村庄、分裂的北方村庄和分散的中部村庄都只是理想型,但以此理想型来讨论农村人情的机制及其变异,还是相当有效的。
在团结的南方村庄,因为存在一个超越家庭的村庄共同体(宗族),而使村庄存在一个超越个体的公共规范,违反这个公共规范,会受到共同体强有力的排斥。
在分裂的北方村庄,村庄内部虽然分裂为不同的小亲族,但小亲族仍然是一个强有力的认同与行动单位,是超越于个人的,小亲族之间的竞争往往会强化小亲族内部认同,小亲族有能力约束个体“越轨”行为。
在分散的中部农村,村庄内每个人都不受到强有力结构性力量的约束,每个人都可以相对自由地行动,因此,一旦现代性的因素渗透进来,一旦市场经济理念成为政治正确,中部农村的农民就可能最快以理性人的逻辑来行动。
换句话说,在南方团结型村庄、北方分裂型村庄和中部分散型村庄,因为村庄内部结构性约束力量的差异,面对社会转型和市场渗透,不同类型村庄内的行动者(村民)具有相当不同的选择空间。北方分裂型村庄和南方团结型村庄都存在结构性的约束力量,村民行动受到超越个体的公共力量的约束,个体村民的行为具有很强的公共性。中部分散型村庄缺少结构性力量的约束,村民可以自由行动,村民行动是私人性的,是相对随意的。
村庄结构的差异导致农村人情在村庄社区中的功能与表现方式的差异,同时也使不同地区农村人情应对社会转型方式的差异。
在南方团结型村庄,因为村庄存在宗族等结构性的公共力量,人情在社会建构上的意义相对较小,人情从某种意义上是依附宗族这种公共力量的。北方分裂型村庄,小亲族力量也是超越人情的结构性力量,人情往往是依附于小亲族而发挥作用,且人情往往被小亲族力量用作竞争的手段,[②]而在中部分散的原子化村庄,村庄缺少结构性力量,人情在建构社区中具有很大的主动性和重要性。或者说,存在结构性力量的宗族农村或者小亲族农村,农民个人可以从宗族或小亲族等血缘关系中获得支持,人情是依附于宗族或小亲族等公共性力量的。在分散的原子化农村,农民缺少可以依靠的结构性力量,而需要通过人情来建构和维护社会联系,人情是农村社会互动得以发生,农村社会秩序得以维系的重要手段。
也就是说,缺少结构性力量的中部农村,人情更倾向于作为维护社会团结的手段,而在存在结构性力量的南方农村,人情不过是结构性力量的表现与表达,是村庄社会团结的反映。北方农村介于两者之间。
正是南方团结型村庄和北方分裂型村庄所具有的公共性,使得南方农村和北方农村在面对社会转型时,人情可以保持相对的稳定。中部分散型农村(或原子化程度高的农村),人情更容易发生变异。也就是说,在同样的外部冲击下面,中部分散原子化村庄,因为缺少任何强有力的公共力量的保护,人情很容易发生变异。相对来讲,北方分裂型村庄和南方团结型村庄,人情应对外来冲击能力较强,发生变异的速度较慢,变异的方式也有差异。
四、正常人情的基本条件
人情的变异是以存在一个正常的人情模式为前提的。那么,正常的人情模式是怎样的?如前所述,不同地区农村人情的公共性程度是不同的,人情在建构地方熟人社会,在发挥社区功能中的作用也是相当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