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雪峰:农村的半熟人社会化与公共生活的重建」正文
内容摘要:改革开放以来的农村正在发生重大变化,其中之一是农民交往方式的变化。农村生产方式的变化和社会流动性的增加,使得村庄异质性持续增长,从而使村庄生活半熟人化,村民越来越不能接受之前熟人社会缺乏退出机制的串门聊天。村庄生活中一方面出现了串门聊天的萎缩,一方面出现了对公共空间的强烈需求。不是从权利的角度而是从村庄社会分化的角度来看待农民交往方式的变化,可以更好地理解农民的处境,并可能更有针对性地提出解决问题的对策。
关键词:私人生活;公共空间;半熟人社会;社会分化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农村正在发生快速而深刻的变化,其中之一就是农民交往方式的变化。尤其是1990年代后期以来,农村生产方式的变化和流动性的增加,使得村庄异质性大大增长,并最终影响到了农民交往方式的深刻变化,并因此产生了重建村庄公共生活的强烈要求。本文以2006年冬季在辽宁大古村的调查为基础,对农民交往方式的变化和农村公共生活的转型作了讨论。
一、阎云翔的讨论
阎云翔在《私人生活的变革》一书中,以在黑龙江下岬村的调查为基础,讨论了农村住房结构的变化与农民隐私权兴起的关系。黑龙江下岬村“每年漫长的冬天和常年的经济匮乏使得这里的居住环境相当拥挤。直到80年代前期,这里的人通常都是阖家老少不分男女地睡在一条炕上”。[i][1]老宅子“室内活动空间的缺乏反而促进了社会交往,特别是同村亲友之间的‘串门子’。这种无目的性的互访非常频繁,而且已经程式化了。村民们不分男女老少都喜欢串门子”。而到了1980年代以后,下岬村民的经济条件改善,尤其是住宅结构中出现了功能分区,一是有了客厅,二是每个人都开始有了自己的卧室。出现这种住宅结构变化的原因,并非仅仅是经济条件改善的结果,而是私人生活转型的一个部分,“住房改建也可以被看作是村民们对近来兴起的夫妻独立与个人自由的要求的回应”。(P139)
阎云翔认为,新式住宅中,客厅的出现十分关键,“客厅的意义在于它同时具有排斥和接受的功能,可以在公共场合和私人生活之间建立一个转换区域。客厅是在私宅之内的半公开地段,从而确保了家庭的隐私不必受到外界的窥测或侵扰”。(P140)正是客厅的出现及院墙及院门的出现使住宅越来越成为私人的空间,“在住宅越来越与外界隔绝,对外人越来越不开放的情况下,串门子明显减少,邻里之间的关系也就随之而日益疏远”。有两个具体原因导致串门子的减少,一是“住房条件改善及家中拥有电视和音响设备”,二是“如今到别人家时举止要比过去受约束,也麻烦多了”。
阎云翔的意思似乎是说,随着经济条件的改善和私人生活的转型(或隐私权的生长),农民的住宅出现了有利于保护私人生活和生长隐私权的功能分区,住宅的功能分区又进一步减少了村民的相互串门及进一步使住宅成为村民的私人空间。住宅结构的这种转变标志着“人们在私人生活领域对个人权利的要求在增加”。(P155)
阎云翔的讨论是给人以启示的,不过,阎云翔的讨论在一些关键环节显得模糊,因为阎云翔的落脚点是“个人权利的要求在增加”,但阎云翔没有说明为什么人们现在会在且只是现在才在私人生活领域要求增加个人权利。且问题是当前农民最为需要的究竟是私人领域的个人权利还是公共生活中的欢快局面,是农民在要求个人权利还是他们不得不承受与社会相隔绝的代价?及这个个人权利究竟是什么样的“权利”。在中国,尤其是农村,人们缺少对宗教性价值的体验,离开了人与人的交往,离开集体生活,农民是增加了个人权利,还是减少了个人福利?
阎云翔说,串门子的减少,是因为住宅功能分区带来的公共性下降的后果。但仅仅从住宅的功能分区来判定串门子减少的原因,未触及当前农村的痛处。阎云翔认为,住宅室内活动空间的缺乏促进了社会交往,串门子变得经常。反过来就是说,客厅的建立使室内活动空间增大,而电视和音响的出现,使得串门子没有了动力。但另一方面,室内客厅的出现使住宅的公共性增强,至少使客厅公共性增强,这有助于村民串门。而无论是否有电视或音响等现代设施,中国农村的农民都是喜欢面对面交往的,都是希望在村庄共同的交往中获取生活乐趣,提高生活质量及了解村庄信息的。在本文以下大古村的调查中,我们就可以发现农民对公共生活的强烈需求。我要问的问题是,为什么下岬村的农民没有利用客厅这个更加公共性的空间来增加串门子,从而提高公共生活的质量?据我们在南方农村调查,这些地区的农村的住宅结构早就有了功能分区,都有一个大客厅(堂屋等),但这并没有因此减少村民在农闲时节的串门,尤其是同龄群体聚在一起打麻将的几率。
串门子的减少与住宅功能分区及所谓个人权利增长的关系尚需进一步的讨论,不过,阎云翔从“个人权利”的角度来看当前农村社会的变化,可能误会了农村社会变化的逻辑,并且可能误导对农民需求的理解。当前农民有了较多的闲暇时间,且闲暇时间的消费已经成为负担,农民缺少的不是所谓个人权利,而是对公共生活的迫切要求。但农民的公共生活的确又不同于过去的状况,因为过去的公共生活是一种熟人社会的同质群体的公共生活。当前的中国农村,因为现代性因素的进入,农村社会中异质性因素大大地增加,农村社会快速地半熟人社会化了。农村公共生活需要重建。
正是从重建公共生活的角度来看当前东北农村串门子的减少及私人生活的转型,可以有一些新的发现,及可能提出针对性政策建议。
二、住房结构的变化与家庭私人化
大古村是辽宁沈阳市郊县的一个农业村庄,全村约有700人,1500亩耕地,属平原地形,种植水稻。大古村的住房结构自建国以来已有十分巨大的变化。
先来看一看建国初的住房结构。以邓昌五这个有18口人的富裕中农大家庭的住房结构为例,图示如下(略):
从以上住房结构可以看到,三间正房中,中间是一个厨房,东西两边是卧室,两边卧室都是南北炕。邓昌五的父母住东边卧室的南炕,大哥大嫂一家(包括侄子侄女)住东边卧室的北炕,二哥和三哥两家则住两边卧室。邓昌五夫妇和四哥一家住在西边厢房的第一间。
邓昌五家因为人口众多,而在三间正房以外建有6间厢房。一般农户则只有三间正房,俗称“一明两暗”。其布局与邓家五家三间正房的布局相同。若人口更少且家庭困难,则可能只有一间半房。所谓一间半,是指有一间卧室和半间厨房。
建国后,随着大家庭的解体和经济的相对宽裕,大古村农民的住房也开始发生变化,其中的一个变化就是将卧室的南北坑改为只留南炕,北炕不要了,而放上家俱,比如说桌子和椅子。
自1979年开始,大古村又出现新式的住房结构,其关键是开始有了客厅,图示如下(略):
这种新式住房自1990年代以来在大古村得到普及。但鲜族人仍然讲究大炕,是传统的“一明两暗”,即中间是厨房,两边是大炕的住房结构。鲜族人与汉族人不同的地方是,鲜族的炕是通铺炕,就是整间房子全是炕,没有炕上炕下之分。
客厅的出现极大地改变了家庭内的功能分区。在没有客厅的房子里,卧室的炕是公共场所,来了客人或相互串门,大家就坐到炕上去了。吃饭也是在炕上。一般来说,冬季是农闲时节,室外活动不方便,人们相互串门,就可以到各家炕上叨嗑。冬季里,各家的炕都烧得暖暖的,叨起嗑来很舒服。
按大古村支书关平的说法,自从有了客厅后,人们串门,就不会随便走到炕上去坐,而是在客厅聊天。客厅与卧室的功能开始区分。在天气暖和的时候,坐在客厅聊天是愉快的事情,但到了严冬,坐在客厅就会很冷。一般农户在建房子时,都会在客厅装上取暖设施。但是,取暖要花钱,若不是有重要客人来,或有重要事情,客厅的取暖设施都不会使用。一般村民过来聊天,在严冬时节,就很难在客厅坐下来。而因为已经有了客厅及客厅与卧室的功能区分,一般邻里再进到卧室炕上去坐,就会觉得颇不方便。如此原因,就会进一步减少村民到其他人家串门的次数。
尤其重要的是,在暖和的时节,村民都很忙,相互串门的就少。而在严冬季节,农活无法再做,空闲时间很多,正是可以串门聊天的时候,却因为客厅、卧室的功能区分,而让一般村民感到进入他人卧室的不方便,从而让一般村民在决定是否上他人家串门时,多了几分是否去及去了是否方便的考虑,从而使串门叨嗑减少了。换句话说,本来有了客厅这样一个比卧室炕上更加公共的空间,村民相互串门应该更加方便,却因为东北寒冷冬季农闲时节与客厅功能的错位,反而使串门减少了。
三、大古村民公共生活的状况
不过,以上从住房结构尤其是客厅与卧室功能分区对减少串门的影响分析,很不被出生在东北农村的沈阳师范大学社会学院教师李洪君所认可。李洪君认为,东北农民相互串门减少,并非由于住房结构变化所致,而是有更深刻的原因。但无疑,住房结构的变化也是当前大古村村民串门减少的一个原因。
大古村村民相互串门的减少,大概在1990年前后变得明显起来,现在大古村村民很少会到其他村民家中聊天或打麻将娱乐,即使有,也往往集中在很小的朋友圈中,而非邻里之间。比如村支书关平和另外几个年龄更大一些的村民,隔几天会聚在一起喝一顿酒,酒后打打扑克。不过,即使关平他们也只有很少的时候在家里喝酒,大多数时候是到镇上餐馆喝酒,酒钱由打扑克赢了钱的人出。大古村只有很少的如关平这样聚在一起喝酒聊天的圈子。大部分村民甚至很长时间没有跨入其他村民的家门。
因为相互不串门,村民在绵长冬季的日子就不太好过。鲜族老人郑重和刚过70岁,子女均已成家,经济条件都好,也都不在身边。郑不愿意到他人家串门,觉得到别人家拘束不自在。但一天到晚,郑与老伴两人在家,闲得难受。每天早晨吃过早饭,就一个人玩扑克。中午睡过午觉,再一个人玩扑克或摆麻将。到了晚上,郑会喝约六两白酒,喝过酒后看一会子电视[ii][2],晚上八点钟开始睡觉,第二天凌晨两点多钟就会醒来。郑特别害怕冬天,因为如果是夏天,早上醒来可以出去锻炼,或搞一些劳动。冬天太冷,无法起床,只能趴在床上,翻来翻去多少回。
害怕冬天的凌晨,是大古村所有老年人共同的问题。我们在大古村访谈过6、7位70岁上下的老年人,几乎每个人都有相同的感受。大古村老年人不仅与郑重和有同样的害怕冬天凌晨醒来却不得不趴在床上的问题,而且有同样的看不懂电视剧、却又极少到他人家去串门叨嗑的问题。有的春天或秋天,甚至冬天,天气适宜,老年人会聚在村中一个角落“晒赤膊乎”,也就是聚在一起聊天,有固定的地方,一般是在村子中间的一块空地上。2004年,这块空地被上级拨款修建为村子里的一个小广场铺上了水泥。这个铺上水泥的小广场,从此成为全村村民(尤其在夏季)的活动中心。个别老年人之间也会串门,但仅仅是个别老年人独自到另外一个单独住着的老年人家里去串门,而不会到与子女住在一起的老年人家去串门。
老年人不串门,年轻人也不串门。如果不串门,漫长的冬季怎么过就会成为问题。相对于老年人来讲,年轻人有更多打发时间的方式,比如常有村民结伴到镇上卡拉OK厅唱上一曲。年轻人也更喜欢看电视,也更容易看懂电视剧。不过,大古村年轻人在冬季的主要娱乐却是到村中两个小商店打发时间。
大古村在1984年开了第一家小百货商店,此后陆续又开了几家,但因为大古村人少,购买力不足,只存留下来两家小商店。最近10年,村中的小商店都专门腾出一间房子,用于给来小商店打发时间的村民休闲娱乐。每到农闲时间,两个小商店都会坐满来访的村民,其中有几个人会打麻将,赌很少一点钱,大部分村民则站或坐在旁边围观或聊天。在小商店聊天村民的年龄大多在30―50岁之间,男女都有。调查期间,我们数次到其中一个小商店观察,都看到有约20人围坐在那里,除一桌麻将正在开打以外,其余的人都在聊天。另一个小商店最近没有开放供村民娱乐的房间,因为店主最近太忙,而来娱乐的村民却到11点钟以后还不愿离开。
有趣的是,在严冬季节,大古村一方面是每家每户早早入睡,一方面是两个小商店热闹到深夜人们还不离去。两个小商店事实上起到了公共空间的作用,为缺少打发时间办法的大古村民提供了打发时间的地方。小商店的热闹是大古村村民少串门、村民住宅公共性减弱的后果。同时,小商店提供的公共空间又进一步替代了村民住宅的公共性,从而进一步降低了村民相互串门的必要性。大古村民相互之间的少串门,使其生活方式变得与城市类似。村民需要公共生活,刚好小商店为吸引顾客,而愿意辟出一间房子来满足村民公共生活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