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诺阿布:拒绝与拯救――全球化视野下彝族知识分子的文化立场

作者:阿诺阿布发布日期:2010-03-12

「阿诺阿布:拒绝与拯救――全球化视野下彝族知识分子的文化立场」正文

内容提要:本文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集中阐述彝族当代知识分子在全球化语境下,如何拯救与发扬在人类文化生活中具有举足轻重地位的彝族文化。就彝族知识分子而言,继封建社会退出历史舞台之后,汉文化、新文化运动、全球化这三大社会现象对彝族文化本身有着颠覆性的冲击。尤其是全球化的大旗在古老的彝区,在彝族知识分子的内心猎猎作响。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彝族知识分子,他必须在泛文化的引诱和惩罚之中找到新的平衡点。也即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彝族知识分子,他必须具有准确的文化立场,自觉的文化觉醒,他才有可能在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中完成自己的使命。同时,他必须在拒绝与拯救这个看上去对立,实际上却又相辅相成的环境下,完成艰难而优美的转身。

关键词:彝族 全球化 知识分子 文化全球化 民族主义 文化例外 母语

第一章 八千年彝文化 五千年文明史

人类的文明史区区不过数千年,但在今天人类有限的认识里,人类已经实实在在地存在了数百万年。这一事实,太阳一样悬挂在我们头上,无论东方还是西方,无论庙宇还是江湖,都不需要作任何解释。所谓只有知识成为常识或者常识的一部分,人类文化历史的长河,才将有可能滔滔不绝。

一、彝族概述

彝族是一个远远比今天中国教科书的陈述还要古老的民族。在这里,我更乐意这样挑明:我们口口声声所说的一个民族的古老,实质上指的是其文化的古老。从广大专家学者所认同的彝文典籍《西南彝志》①看,彝族具有比汉文化更加长远的文明史。单是彝族在药典、诗文方面的论述,就比汉文化早几百上千年。最早记述彝族的汉语著作是距今两千多年的《史记》,太史公用吊诡的笔法写道:“滇王与汉使者言曰:‘汉孰与我大?’及夜郎侯亦然。以道不通故,各自以为一州主,不知汉广大。使者还,因盛言滇大国,足是亲附。天子注意焉。”②这也是以汉文献参考为主的专家学者经常所引用的史实。究其根源,文化的排他性可以说是与生俱来的。所谓的主流文化,指的也即是排他性最为锋芒的一种文化。但是在中国,官方和学者认可的多种民族文献中,彝族文献已经深深地打上了无可回避的文化烙印。

从今天的世界版图来看,彝族主要居住在中国、越南、缅甸、老挝、泰国。著名教授刘尧汉先生撰文指出:彝族向南迁移,同时他们也向北越过天山山脉,通过白令海峡进入美洲繁衍为今天的印第安人。可惜这一论述,因为缺少DNA之类的现代科技支撑而湮没在学界。其实,任何一种文明都来源于人类自身创造,我们今天总是习惯站在自身创造出来的科学文化知识上推论一切,肯定和否定一切,这实际上是反科学的,至少,是狭隘的。因为无可否认的事实是:就发展到今天的人类文明而言,未知的世界远远大于而且总是大于已知的世界。我们用有限的已知来界定无限的未知,这的确过于一厢情愿。DNA是神奇的,碳14是伟大的,但是DNA的背后呢?碳14的背后呢?说白了,科学技术都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在人类社会,没有哪一种文化,更没有哪一种科学,能发现一切,能解释一切。

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行政划分:彝族主要居住在云南省、四川省、贵州省和广西壮族自治区。中国社会科学教授易谋远先生洋洋大观的《彝族史要》⑶,从人文、自然地理方面冷静地叙述说:“彝族在形成为民族初期,经历了由血缘关系向地缘关系转化的过程。先是彝族先民希幕遮部约在商末周初时自旌中檄外入居于“邛之卤”即成都平原达三十一代之久,与当地土著濮人融合,并与自西北迁来的昆夷发生通婚等联系。”由上述引文可知:其一,易教授厘定的彝族人文历史是在“商末周初”,其二,易教授厘定的彝族自然历史主要是在今天中国的大西南。这与刘尧汉教授所推论的“亚美人种”不在一个层面。尽管易先生也承认“彝族的族称统称‘尼’,是古‘夷’字,即古东夷族的‘夷’,通‘彝’”。易先生圈定彝族先民迁入大西南后,彝族就成为一个地方性土著,它不可能象刘尧汉先生畅想的那样纵横在亚欧大陆上乃至于成为亚、美两洲的人类始祖。归结易谋远、刘尧汉先生目前在学界最具有代表性的这两种观点,我们知道:彝族文明是古老的文明。从易谋远说,其族源发韧于炎黄时代,文明于商末周初,往南亚诸国迁徙。从刘尧汉说,其族源可追溯到人类的始祖,文明于汉文明之前,迁徙分布于亚美两大洲。

二、彝族文化的光芒

“人类的知识随着朝代的流逝而扩大了,而文明也随之复杂起来。”④泰勒这一线性的观点,就具体的一段历史来说,是毋庸置疑的。人类文化永远存在于过去、现在、未来这三种形态。举个例子,“眼镜”这个词,屡屡出现在古彝文典籍,贵州省毕节地区彝文翻译组认为,这件读书人的玩艺,彝族早在哎哺时期也即是人类最早的原始社会时期就广泛运用于日常生活。排除其它歧义,如果古彝文中“眼镜”这个词与现代汉语词义相同的话,那么我们可以推定,在历史上,彝族曾经有过高度发达的文明。只不过这种文明,它虽然没有像楼兰或者庞贝那样湮灭,但肯定曾经一度中断。同样是泰勒,他在巨著《原始文化》中略带怅然的口吻说:“随着世界社会的向前发展,最重要的观点和行为可能渐渐地变成为纯粹的遗留。它们的最初意义逐渐消失了,每一代记得它的越来越少。”⑸不仅仅是彝族,世界上具有悠久文化传统的民族都存在泰勒所说的这种现象,这种事实。同样,世界上具有悠久文化传统的民族也都适用这种解释。

今天,我们回顾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化,往往都是从其最外在的表现――仪式、歌谣、文献典籍入手。通过具体的一个词一个物的复原或复活,得以窥探出诸多游离在所谓常识以外的历史文化。这也就是为什么灿若星辰的古埃及文明凸现于一件干巴巴的木乃伊,波澜壮阔的黄河文明出彩于半坡一块小小陶片。摩尔根曾经语重心长地表白:“既然我们已经有把握地说人类在地球上已生存了长久的年代,那么想对人类几十万年或更长一些年代中的生活状况进行了解,那种好奇心就是理所当然的了”。⑥布罗尼斯拉夫•马林诺夫斯基通过一种特别的交换制度――库拉,认识特罗布里恩德群岛文化;J•G•弗雷泽通过意大利一种祭司职位的奇特规定从而对巫术的由来与发展给出了最为准确的答案;刘尧汉通过太阳历演译文明中国的彝族文化――这类例子枚不胜举。也正是人类对其自身文化的不断探索和创造,文明才得以在一代又一代的反思、判断、展望中存在和发展。

叙事是一个民族的本能。优秀的叙事品格某种程度上反映一个民族的文化深度。同世界上许多源远流长的民族一样,彝族丰富的各类著述记录和展示了彝族博大精深的历史文化,就普遍流行于广大彝区的《勒俄特依》、《宇宙人文论》⑦而言,其叙事品格远远优于汉文化的《后羿射日》、《吴刚伐桂》;就《指路经》、《梅葛》⑧而言,其内涵已经比肩于汉文化的《天问》、《招魂》⑨。如果说这种文化的类同不过是人类日常生活的共同反映,彝族之外的其它民族都有类似的传说和记载,那么,彝族在天文、历法等自然科学方面的卓越建树,足以让世界屏住呼吸。无论是被称为天外来客的玛雅人借助地球、太阳、天狼星为参照物而制定的卓金历、太阴历、太阳历,还是苏美尔人利用月亮的盈亏循环而发明的太阴(月)历,其准确性和完整性远远逊色于彝族人的十月太阳历。彝族太阳历分一年为五季,每季以土、铜、水、木、火五行要素为名称。一季分为两个月,双月为雌,单月为雄。以太阳运动定冬夏,北斗柄指向定寒暑。由此划分出一年为十个月。每个月日数整齐,季节准确。其科学性和实用性远远优于现在通行的公历。有没有历法,进一步说,有没有一套完整准确的历法,是一个民族文明程度的最为直观的反映。当年梁启超先生所提出的河流文明时代、内海文明时代和大洋文明时代,从今天的智识判断,历法是其观点的基础。而在距今六千多年前的古埃及的太阳历,距今六千年左右的古巴比伦太阳历,距今五千多年的墨西哥玛雅太阳历,距今四千多年的古印度太阴历,距今四千年左右的古中国阴阳历等文明于世的历法体系中――尤其是在中国的历法体系中,由于历史、文化的种种原因,长期以来,彝族太阳历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从而造成世人对彝族文化的漠视甚至于误读。彝族曾经的光芒万丈就这样烟消火灭,不仅仅是彝族,也不仅仅是中华文化,这是整个人类文化的损失。二战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欧美知识分子是不相信有印第安文明的,但是随着博南帕克壁画、《德累斯顿古抄本》及各种巧夺天工的水晶头骨陆续发现,那些指指点点的手最终弯曲为一记耳光,响亮地打在他们自己的脸上。所以对于彝族文化,我们的认识和研究不应该局限在现有的文化状态方面。

第二章 几次文化浪潮中的彝族文化

随着时代的变迁,或者更为直接地说,随着岁月的流逝,文化这一人类特有的现象,从最初的单一性慢慢融合为包容兼并的复合体。整个自然界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人类进入文明史之后,世界文化之林中,要找到完全没有关联的两种文化,同样几乎不可能。任何一种文化都在人类生产生活活动中不断相互影响和发展。在今天,爱斯基摩人的雪橇上挂着印第安人的弓箭,恒河的渡轮上摇晃着阿拉伯酒壶,中国贵州一个叫石门坎的偏僻山村里彝族老太太用纯正美式口语背诵原版《圣经》,马达加斯加岛的中学教师家里挂着博什瓦黑岩画⑩的拓片,甚至南太平洋丛林中的土著祭祀时叨念911这样万恶的词汇,也不算什么稀奇事。要孤立地看待一种文化体系,显然是不切实际的。同时,每个民族都有其不可动摇和复制的文化核心。在中国,对于一统天下的汉文化而言,其无孔不入无坚不摧的力量,无论在政权更迭频繁的封建社会还是文化空前多元化的今天,其霸主地位一旦被确立就不可动摇地屹立着。历史上,中国是一个少数民族专政的国家,从夏桀到宣统这一漫长的历史时期,不管是哪一个民族掌权,汉文化一直是主流文化。作为统治中国时间最长的少数民族满族,自一六四四年清军入山海关进驻北京城到一九一一年爱新觉罗•溥仪的仓皇辞庙,前后长达三百多年的历史。其文治武功,可圈可点。但是满族入主中原的结果是,除了几件附于人体走势的旗袍,其自氏称雄以来的文字语言,完全淹没在汉文化的汪洋大海。佛教和基督教,在世界上凡是它能落脚生根的地方,一般都没有对方讨价还价的余地,在汉文化面前,它们无一例外地屈服。这一切,对于彝族文化,恰恰是一个例外。

一、彝族文化现象

彝族文化是自成一体的文化,从天文历法到治国方略,从耕牧纺织到诗词歌赋,其包罗万象的构架,一直对抗着形形色色的文化冲击。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先秦时代,在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的满清文字狱时代,中原文化的主导和进逼,并没有撕裂彝文化的长堤。如前所述,太阳历的遗世独立,充分彰显了彝文化卓尔不群的独立性和纯粹性。

政治方面,由于彝族从来没有形成和达到类似于蒙古族和满族一统天下的格局,工业革命之前,严格说来,在漫长的冷兵器时代,彝族都是游艺于自己的文化体系之中。儒家、释家、道家各种文化形态在中原轮流坐庄。广袤的彝区,古老的彝文化依然按每年十个月的规律春种秋收。有人曾经欢天喜地撰文说彝人从奴隶社会直接进入了社会主义社会,我个人认为,他无非是表达了类似于丛林人捡得一部手机就认为丛林人昂然进入了信息时代的臆想。我们只要对历史稍稍回顾就不难发现,从天地玄黄到新文化运动的漫长岁月,粉墨登场的各种文化形态对彝文化并没有改变和动摇。千百年来,在中原闹得沸沸扬扬的文化争执,一方面由于彝族没有达到问鼎中原号令天下的政治格局,天下彝家的意识无法形成和膨胀。另一方面也正是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使得彝文化最大限度地免除了汉文化及其它文化形态的蚕食鲸吞。

宗教方面,彝族人万物有灵观以及对祖先无可比拟的认同和崇拜,使得抹平一切的佛教或者是三位一体的基督教,以及不同历史时期各种讨乖卖巧的教义、学说、思想方式被装进彝人宽大的察尔瓦。这是一个值得认真思考的现象。为什么这些所向披靡的宗教,碰到彝文化就裹足不前呢?甚至诸如法轮功之类的邪教,同样丝毫沾不上彝文化的边呢?萨义德尖锐地指出:“力量与合法性并存,一种力量存在于直接的统治中,另一种力量存在于文化领域。这两种力量并存,是老牌帝国主义霸权的一个特点。在美国的世纪中,它的不同之处在于文化扩张范围的突飞猛进。”⑾这一说法,对彝族文化而言,至少在新文化运动之前并不成立。实际情况是:彝族社会的公共知识分子――毕摩⑿,一直荣宠不惊地活在自己的文化王国里。《指路经》、神明裁判等传统文化的音调和威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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