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福泉:塔城铁桥思千载」正文
玉龙县塔城乡是我研究纳西文化的田野调查点,去过很多次。这是个神奇的山乡,纳西民间有人人都知道的一句谚语,纳西语叫做“咪根塔展祖”,意思是“女人之星落到了塔城”,指塔城乡美女多。塔城乡纳西藏族傈僳族等杂居,各民族相互之间通婚也多,所以相貌姣好的女子确实比较多,难怪有这样的民谚。历史上塔城著名的东巴也层出不穷,比如清代有东巴王之誉的东五就是塔城乡巴甸村的人。著名歌手也不断出现,现在活跃在云南歌坛的几个纳西著名歌手,也都来自塔城。
塔城乡位于玉龙县西北部,离丽江古城145公里,是纳西族最早的居住区之一。它在中国西南史上声名炫赫。隋朝时,有个叫史万岁的将领受命南征云南土著首领爨 ,史万岁在现在塔城乡的塔扎村境内修建了一条横跨金沙江的铁索桥,以利军队行动和军需往来,历史上称“万里长江第一桥”,指的是这座铁索桥是长江上的第一座桥。
我每次到塔城,有空都要去史上有名的“万里长江第一桥”遗址去看看,凭吊千年前纳西人历史上一段悲怆的史事,也凭吊这座闻名遐迩,如今沉默江底已经千年的铁索桥。1989年我第一次到铁桥遗址处考察时正是深秋,墨绿色的金沙江水平静地流着,发出那种只有大江才会有的沉静但蕴藏着无穷力量的水涛声。两岸的悬崖峭岩中,是那一千多年前用来紧锢铁索之处。常听人说,当江水至清时,尚可看见沉没江底的巨大铁索。可现在要想在金沙江上盼到清澈见底的江水已非易事,那沉睡江中千年的铁索,带着千年前的历史风烟,已永远埋葬在大江深处。我看着江水,心潮起伏,回想往事,思绪万千。
公元七世纪,正是盛唐时期,崛起于青藏高原的吐蕃势力开始向中国西南扩张,于唐调 露二年(公元680年),吞并了西洱河各个部族,史载,浪穹州蛮酋傍时昔等二十五部先附吐蕃”。3吐蕃势力也进入了当时麽些人居住的领域,公元680年(唐调露二年),吐蕃在今丽江塔城设神川都督府和“铁桥节度”。吐蕃所设的这“铁桥节度”,即以丽江塔城金沙江上的铁桥而得名。麽些所聚居的大部分区域基本上在这铁桥节度”的辖区内。那时,在麽些人(纳西族在史书中的旧称)居住地区称为城的就有铁桥西城,就是现在的丽江塔城、铁桥东城和三赕(在今丽江坝)、昆明城(今四川盐源)、台登城(今四川冕宁)等。唐代将流经这一区域的金沙江称为麽些江,说明当时麽些人在金沙江流域分布的盛况和影响。在唐代,麽些人所分布的地区处在唐、南诏、吐蕃三个政权之间,有铁桥之险和盐、铁之利,成为这三大力量的逐鹿中心。麽些部落在动荡多变的政治环境中,与各方都有较多的经济文化交流和矛盾纷争。
关于塔城铁桥,樊绰《蛮书》卷六有这么一段记载:“铁桥城在剑川北三日程,贞元十年,南诏异牟寻破东西两城,斩断铁桥。”元《一统志》丽江路古迹条记载曰:“铁桥,在巨津州之北,其处有城,亦名铁桥城,吐蕃尝置铁桥节度于此,桥或谓吐蕃所建,或谓隋开皇三年,史万岁及苏荣所立,或谓南诏阁罗凤结吐蕃时所作,岁月日久,故无的说。唐南诏异牟寻叛吐蕃复归唐,唐兵攻破吐蕃断铁桥之后,此桥废,基址尚存。”
刘文征编纂于明朝天启年间(1621-1627)的《滇志》中这样记载铁桥:“铁桥,在巨津州北一百三十余里,跨金沙江,桥之建,或云吐蕃,或云隋史万岁及苏策,或云南诏阁罗凤与吐蕃结好时置。吐蕃尝置铁桥节度,后异牟寻归唐,与韦皋合兵破吐蕃,断铁桥,即此。所跨处穴石,锢铁为之,冬月水清,犹见铁环。”
清朝初年顾祖禹所撰的《读史方舆纪要》引旧志云:“其桥所跨处,皆穴石熔铁为之,冬月水清,犹其铁环在水底。”可见那时如果碰上水清之时,沉没江底的铁桥还可以看见。
当时置于吐蕃铁桥节度势力之下的磨些人区域包括永宁(今宁蒗县永宁乡),永宁在藏语中称“答蓝”(Thar-lam),其意为“到涅 之路”(Road to Nirvana),也就是汉语名称永宁的意思;《元史・地理志》丽江路永宁州曰:“永宁州,昔名楼头赕,接吐蕃东徼,地名答蓝。磨些蛮泥月乌逐出吐蕃,遂居此赕。世属大理。宪宗三年(1253),其三十一世孙和字内附。至元十六年改为州。”《读史方舆纪要・云南纪要》中亦有相关记载:“永宁府,《禹贡》梁州徼外地。旧名楼头赕,与吐蕃接界,又名茶蓝,后为麽些蛮所据,麽些蛮泥月乌者,逐出吐蕃而居其地。”
塔城铁桥不仅是军事战略要地,还是周围各民族重要的经济贸易的纽带,作为当时纳人主要主要聚居地之一的铁桥以东从云南丽江到永胜、四川盐源一带,是牛羊遍野的畜牧区。所以历史记载,当时人们赶着上千的羊群来铁桥一带的集市来交易。是唐代磨些蛮地区畜产品对外贸易的重要来源和集市所在地。
这条威名赫赫的铁索桥为什么最后沉没江底了呢?这与一段重大的历史事件相关。
纳西人在这段特殊的历史时期,处在吐蕃与南诏这两大势力之间,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周旋于两大势力之间,“夹缝中生存”,所以和这两大势力力图保持一种均衡的关系。纳西与吐蕃上层之间相互通婚,结成了政治上的联盟关系。唐代,在西藏腹地“本佛之争”中失势的不少本教徒被放逐到滇川纳西族地区,传播本教,本教和纳西人的本土原生性宗教相融合而逐渐形成了东巴教。而在唐代,有的麽些部落与南诏也保持着很好的关系,包括上层之间的通婚。唐代诗人白居易的《蛮子朝》一诗中曾提到:南诏王子到京城长安朝拜唐朝皇帝时,其导从是“摩沙”(纳西)人。而置于吐蕃铁桥节度势力范围核心地带的塔城、盐源一带的麽些部落,与吐蕃的政治联盟关系要比丽江坝区的麽些部落更为密切。
吐蕃势力大时,南诏王也服从吐蕃,但同时也与唐朝保持联系。由于历史上磨些蛮与吐蕃之间有特别密切的关系,所以南诏对磨些蛮一直都很不信任,充满戒备之心。《新唐书・南蛮上・南诏上》中就记载,南诏王异牟寻很怕麽些蛮难测,怕麽些蛮会当吐蕃的向导,所以要“欲先击之”。
唐王朝曾在天宝十年(751年)发兵攻打南诏,被南诏击败,唐兵死了6万多人。南诏投靠吐蕃,在天宝十一年(752年),吐蕃册封南诏首领阁逻凤为“赞普钟(意为赞普之弟)。但后来吐蕃和南诏双方也发生种种矛盾,吐蕃在南诏管辖地征收重税,还要求南诏每年出兵为吐蕃效力。双方矛盾日益加剧,天宝战争后不到半个世纪,南诏就开始“弃蕃归唐”了。贞元十年(794年),南诏在洱海边的点苍山神祠与唐朝使臣举行盟誓,南诏之主异牟寻面对天、地、水三大自然神与五岳四渎之灵,率文武大臣发誓,归顺唐朝。
从《旧唐书・南诏传》的记载中,我们可以看到当时南诏与唐朝联手后进攻吐蕃铁桥节度的过程,当时吐蕃在北方与回纥发生大战,死伤很重,于是就向南诏征兵,要求出兵万人。异牟寻定好计谋,回话吐蕃说现在南诏兵力弱,只能派兵三千。吐蕃嫌少,要求派五千,异牟寻佯装答应,于是先派兵五千作为先驱赴吐蕃之地。而自己则亲自率领数万兵马,悄悄地跟在这五千兵的后面,昼夜兼程,乘吐蕃没有准备,突袭之,攻陷了十六个城堡。生擒了五个吐蕃大将,俘虏了十万吐蕃兵。然后把塔城铁桥也击沉江底,显然是防范吐蕃以后卷土重渡金沙江来攻打南诏管辖之地。
击断铁桥后,南诏对当时的纳西先民(麽些)人最大的打击接踵而来。南诏在原吐蕃的神川都督辖区内,新设铁桥节度。之后,南诏依照其一贯的做法,进行强制性的移民,比如南诏曾迁西爨之民往永昌,迁施蛮往蒙舍,迁顺蛮往白崖。由于吐蕃神川都督府辖境内很多部落的麽些人与吐蕃关系密切,因此南诏进行移民的主体即是当地被视为与吐蕃亲善而可能是今后对南诏不利的麽些部落。樊绰《云南志.名类》载:“南诏既袭破铁桥及昆明等城,凡掳获万户,尽分隶昆川左右及西爨故地。”《新唐书.南蛮传》亦曰:“异牟寻攻吐蕃,复取昆明城以食盐池,……因定麽些蛮、隶昆川西爨故地。”从中可知,将近万户五六万的麽些人被南诏强徙于滇池地区。这对当时的纳西人来说,是个元气被重创的历史挫折,1万多户五六万人,当时应该是占了纳人先民人口很大的比例。
站在这1000多年前的塔城铁桥遗址处,江水无言静静流,想到南诏强制移民的这个历史之难,我的思绪回到1000多年前,仿佛看到五六万纳人被强迫离开他们的家园的惨痛景象,扶老携幼,背井离乡,哀鸿遍野,生离死别,这是什么一种滋味呀!他们被迫迁徙往滇中各地,也不知南诏最终是怎么叫他们定居的,是聚族而居,还是分而治之,都难知晓。但可想而知这些纳人心中的痛楚,离开了世代聚居的地方,离开了自己熟悉的神灵和家园,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关于这些背井离乡的纳人之后的命运,几乎见不到史籍的蛛丝马迹的记载。
我想起一个离塔城铁桥不远处的巨甸境内金沙江边有个达勒村,相传有个名叫达勒阿莎咪的美女,她的爱情故事在东巴经和民间都有记载和传说,相同的情节是,达勒阿莎咪爱上一个牧羊青年,但她的父母却把她许配给一个她不相识的远地村子的人家。在出嫁那天,她骑着一匹骡,走到金沙江边红岩地时,突然想到梳子忘在家里,便回首一望。忽然,左边刮白风,右边刮黑风,黑风白风把达勒乌莎咪及她所骑的骡子吹到对面金沙江边的红石崖壁上。从此,达勒阿莎咪就成为风鬼,永远留驻在石壁上。在东巴经和一些民间故事中说,达勒乌莎咪被风与云卷到金沙江边的悬岩上后,她便住在这九十九座白岩七十七座红嘴的悬崖上,住在九层白云和七层风之上。从此她成为云与风之母,领着风鬼、云鬼、毒鬼、争鬼、殉情鬼作祟人间。
与纳西人同属一个汉藏语系藏缅语族彝语支的云南彝族撒尼人传说中的“阿诗玛”的多种文本都说阿诗玛后来被狂风刮到岩上,变成岩石上的女人或崖神;有的文本中说她被卷贴到悬崖上后,还会给人带来祸害,如她叫喊的回声会使人耳聋、耳鸣。很多情节与纳西族阿萨咪(乌莎咪又称为“阿莎咪”)的故事相映成趣,我有时想,阿莎咪与阿诗玛这两个姓名相近,最后又都化身为石人的不幸女子之间有着什么一种神秘的关系呢?
这个很相似的故事文本的传播是否会与唐代纳西先民被迁往滇中地区有些关系?我和我的一些同事有些猜想,但这需要更多语言学、民族志资料等的实证,不过是个猜想而已。而1000多年前就被迁往滇中去的纳人的后裔至今如何,这迄今还是个谜。
塔城铁桥遗址处,现在已经立了个碑,上面刻着几个字“古铁桥遗址”。我望着眼前的金沙江,不仅喟然叹息,怀古之情,惆怅之心,不能自已,谨歌吟而书以记怀:
千年铁桥已无踪,长江无语沉静流。
当年麽些居此地,南诏吐番在两头。
狭缝生存多艰辛,左右应对难应酬。
两强争斗狼烟起,战乱烽火映江流。
南诏得胜忌麽些,万户先民被迁走。
美女之乡遭浩劫,元气重创哀离乱。
麽些江上风悲切,塔城故地雁声残。
生离死别骨肉散,一族从此不团圆。
背井离乡走异域,滇中栖身弃故园。
北望雪山家何在,冷月寒星望乡关。
千年风烟如水去,书生江畔叹月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