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凤霞:“文革”中的溥仪

作者:新凤霞发布日期:2013-10-04

「新凤霞:“文革”中的溥仪」正文

本文摘自新凤霞:《我和溥仪》,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年版,标题为编者所拟。“文革”期间,新凤霞与溥仪在全国政协劳改队有过一段一起劳动的生活,新凤霞将劳动中值得回味的事记录下来,向世人展示一个特殊年代的相同经历,两个不同人物的共同遭遇。


◇皇帝团煤球

“文化大革命”中劳动改造,扫地干杂活,各单位的勤杂工成了造反派了,被审查的所谓“牛鬼蛇神”对象就干勤杂工的各种活了。

团煤球这是很普遍典型的劳改活。我跟皇帝一起用大圆筛子摇过煤球。后来看管人不许摇煤球,让用手团。但摇煤球、团煤球,都必须把煤末子和黄焦泥土照比例掺和在一起,用水和好。用铁铲在当中铲出一个窝窝,放进水再用铁铲搅拌均匀了,水要不多不少团起来合适。

我跟皇帝一起先备料,三分之一是黄土,三分之二是煤末子,我们两人各拿一把大铁铲搅拌,皇帝主动提起大铁桶放水。他干活总是很积极的,可是水倒多了,成了稀糊糊了。皇帝急得搓手,我劝他说:“不要紧,再加些煤末和黄土。”结果足足加了一倍,才能勉强团起来。

干这活需要细心,煤球才团得紧,既不散,也好烧。团煤球和赶饺子皮一样,手上要粘上些煤面子,这才团得圆,又不粘手。皇帝不会干,一双手粘满了煤末子,结成了黑块块,更显得笨拙了。大家不敢松劲,都得按规定一个上午团完。这还不算,唉!最难受的是因干冷冻得手上裂开了很多血口子,团起湿煤,忍受疼痛的味道至今都忘不了。

我们一手团一个,皇帝他两只手团一个,越团越大,比馒头还大,到中午下班时,看管人狠狠地拉住皇帝说:“你看人家团的,再看看你团得这么大,这要多么大的炉子?砸碎了重团!”

大伙干完了下了班,他走不了。他让我回去给他带两个馒头来。我看他真可怜,吃完了饭赶回帮他团。他双手都是煤,也没有洗,就接过我手中的馒头,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他真饿了。

◇皇帝蹬平板车

在劳动改造中,帮厨算是照顾的活,我和皇帝溥仪、沈醉、杜建时一组劳动。在这帮人中,我算强劳力,他们都不太会干活,可是沈醉是湖南人,他说从小就会干活,有经验。

我们在厨房干活,洗菜、刷碗这类活大家都能干,只有皇帝溥仪他不会,我们都帮他。拉菜是较重的活,蹬平板车,要把菜一筐筐装上车。

西红柿上了尖满满一筐,沈醉和杜建时两人搬一筐上车,我和皇帝两人搬一筐上车,皇帝愿意跟我搬,我不大同意跟他一起搬,怕他笨手笨脚搬不动。果然,他还没干就抓头抖手发愁,没有信心,说:“太沉了,太重啊!”

他个子高,蹲下身双手抱住筐用足了力气,我双手抓住筐用力提,可是由于皇帝手劲不够,又狠劲用头顶,不好了,筐一歪,西红柿撒了满地,看管人看见了,狠狠地用力踢了皇帝两脚,又骂:“新凤霞!你干活不用力气!真欠揍!”说着抓起摔在地上的烂西红柿对着皇帝说:“你看看都摔碎了!你吃……”一边说一边向皇帝嘴边塞,搞得皇帝满脸烂柿子,皇帝被推搡着也不动,可两只手不闲着,一个劲地擦抹脸上的柿子泥,搞得一脸。

看管人大喝:“你们还看着?还不快快装车!”

杜建时人虽瘦可他机灵,双手从地上拾起西红柿装进筐。我们大伙都抓起西红柿不住地忙活。

皇帝见看管人走开了,他笑嘻嘻地对我们说:“我刚才被抹了一嘴西红柿,还觉着有点酸甜味儿了……”

杜建时说:“哎呀!你可真是没心没肺,还尝出酸甜味儿了!”

沈醉有力气,我们大伙也都用力把车装好了。平板车上四大筐西红柿,还有土豆、萝卜、葱头。要蹬车送到食堂,这可看技术了。沈醉很积极,他自告奋勇地说:“来吧,我有劲!”

这个大汉要蹬平板车,可是他上了平板车却蹬不起来,皇帝抢着说:“我试试看,因为我会骑自行车。”

我听了替他担心,看他那副骨头架子会蹬平板车?我劝说:“平板车可不是好蹬的,会骑自行车不一定会蹬平板车。我会蹬,只要用力自信使好劲,蹬起来就顺了。”

皇帝逞能地说:“不,我们三个男人怎么能叫你一个女人蹬平板车呀,我来吧!”

皇帝边说边推开我,双手扶住车把就要上车,沈醉、杜建时赶快扶着他迈腿上了车,骑坐很稳当,可是他狠劲踩蹬,车纹丝不动,皇帝用手指挥我们,大声说:“你们别看着不管,快推!快推……”

沈醉带头用力推,我们三个也用力推,叫着号喊:“一二三!”,不得了,皇帝随着推起来的平板车,用足了力气蹬。车如放了缰绳的野马,正好这是下坡,一下子车飞快地走出好远,我们三个紧追在后边,就听:“咔嚓!”“扑通!”平板车撞到电线杆上了,皇帝倒栽葱,来了个嘴啃泥掉下车来,西红柿、萝卜、土豆等都从筐里翻出来,这可惹了大祸了!食堂等着用菜,怎么办?还好,赶上食堂朴厨师长来了,他热情地去搀扶皇帝,又对我们三个说:“不要紧,不要紧,这些菜捡起来还能用。”

对着刚刚扶起的皇帝说:“摔着了吗?”

皇帝双手垂直,摇摇头笑嘻嘻说:“还算好,我没有摔着。因我有骑自行车的功夫,那时骑车天地小,现在骑平板车天地宽了,要不怎么能撞上电线杆子呢?”

沈醉说:“这辆平板车可不简单呀,皇帝溥仪蹬着,当过天津市长的杜建时,当代评剧大家新凤霞,还有当过国民党军统特务头头的沈醉推着,这车威风可不小啊!”

皇帝说:“不要说了,我的嘴破了。”果然,皇帝的手、脸全是血和土!看着他这副样子,叫人眼里含泪笑不出声啊!

◇皇帝筛灰

跟皇帝溥仪一起劳动,我很累心,精神稍有疏忽,他就会闹出事来,叫人哭笑不得,但都是他很想把事做好反而办糟了的。

我和皇帝被分配筛石灰,这是轻活;但要找窍门,不然会迷眼,皇帝一看就害怕了。他说:“这石灰迷了眼可不得了,要成了瞎子,那就……”

我劝他说:“不要紧,你只要知道干活的诀窍就不会出事的。第一个诀窍就是看好风向。”

皇帝听了我的话高兴得搓着双手,乐得嘴都有点歪了,他立即积极起来,忙问:“来!怎么干?”

我搬过一米多高的铁沙筛子,用两根木棍把筛子顺着风向支起来。用铁锹铲起石灰向铁筛子甩过去,筛子摆对了,石灰顺着风向筛子后边飞去了。人在筛子这边不会迷眼。我和皇帝两人各拿一把锹,站在铁筛子两边应该一铲一铲地向铁筛子上扔,我把铁锹交到皇帝手中,他狠劲地两只手把住了铁锹把,我说:“你不用两只手攥得那么紧,要随着劲,和唱戏在台上拿刀枪一样不能死把……”我说完做给他看,两只手随着劲铲起石灰甩出去。

皇帝开心了,他像小孩子一样手里拿着铁锹抡起来了。他说:“我小时候在宫里玩过刀枪,那是戏台上用的呀!还画过大花脸哪!哈!想不到呵!今天我真跟唱戏的在一块儿劳动改造了!天上地下呀!这才真是人的生活!那时太反动了!现在自由自在呀!那时太不自由了,这么大的北京城,我只能关在那么一个黄圈圈里……”

我和皇帝他一锹我一锹干得很好,只是皇帝用力太大不会用巧劲,累得满头大汗大喘气,不想风向变了,忽然风向我们两个这边刮了,皇帝马上大紧张:“不行啊!哎唷!要迷眼了……”

我说:“不要紧,你带着眼镜呐。来来,咱们把筛子先挪个方向。”皇帝手忙脚乱,我和他两人搬筛子。一阵风刮起石灰,他慌了神,一脚踩进了石灰堆,搞得满腿满身都是灰,皇帝大喊:“不好了!我迷了眼!赶快送医院!我不行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说:“不要怕,是沙子。”他说:“是石灰呀!”

我找了一个避风的墙脚,让皇帝蹲下,摘下眼镜。我洗了手,为皇帝翻眼皮,果然大眼皮上有一小黑点,用手绢擦掉了,小黑点出来,他立即轻松了说:“好了,没有事了……”

这时,忽然“啪”一下子有人在我背上用棍子敲了一下,吓一跳,原来是监管人,说:“你们两人可好哇!这些轻的活不好好干,在这儿躲懒,聊起大天儿来了!旧戏子照顾封建皇帝呀!真是一路货色!快起来!干活!”

皇帝和我抢着把铁筛子支好,顺着风向,我们又一锹锹筛起石灰来。皇帝干得很带劲,他说:“都怪我太笨,迷了眼,多亏不是石灰,是一个小黑沙子。现在我眼好了。看得清楚了!你可为了我挨了一下子,真对不起呀!”

我说:“别提了,算是让狗咬了一口……”我也不敢再说下去了。

皇帝瞪着两只眼说:“真想不到新凤霞不单会唱戏,还会治眼翻眼皮!我要告诉我家那个学医的,她也得佩服你。”

◇皇帝口袋里的两张纸

我和沈醉、溥仪、杜聿明、杜建时在全国政协后院劳动,是对我的照顾,我是中国评剧院派去支援他们劳改队的。我很高兴去,因为这群人都很和气,又都是男人,唯有我是女人,肯定会照顾我。他们也都很随便,看管的人也睁一眼,闭一眼,干活时间不多,也不累,休息时也可随便说笑,赶上和气的看管人,还跟我们一起聊天。

沈醉爱说爱笑,也会干活,在一次休息时,沈醉对皇帝溥仪说:“咱们劳动干活,饭吃得多,身体也好,吃饱说说笑笑。啊!老溥,你是咱们这个队里最有名气的人。”

溥仪笑了笑说:“屎壳郎坐上大轮船。”

杜聿明惊奇地问:“什么?”

溥仪说:“臭名远扬了。”

“哈……!”大伙都笑了,这句俏皮话说得多么有意思呀!

皇帝笑得前仰后合,他得意地说:“咱是新人要讲新话了。”

沈醉又逗皇帝说:“皇帝不单平民化,还有了新文化了……”

杜聿明慢条细理地说:“老溥是有新文化,又有平民化,他娶了个平民妻子,又在文化俱乐部北京有名的文化厅结的婚,还去了很多文化人哪……”

文化俱乐部,这个地方是当时北京很有名气的文化人聚会的地方,在以前是欧美同学会的旧址。我当年也是在这里结婚的。

皇帝笑着神秘地从制服口袋里拿出两张纸来,可是又怕大伙看,又有意地躲闪着,双手把纸收进口袋里了,沈醉热情,也痛快,小声说:“嘘……别这么躲躲闪闪,叫看管人看见要遭难哪!”皇帝听了,害怕地从口袋里慢慢拿出来两张纸,原来是他结婚时万枚子送他的诗:

难忘锦阏蒙尘日,末代君王命可知。

岂意十年沾泽后,居然再世脱囊时。

议坛啧啧传佳话,枕边喁喁喜并枝。

寄语西湖贤淑女,交融汉满好扶持。

回忆当年祝大婚,清心涤骨作新人。

倾读密迩相知永,起舞翩跹互爱深。

自有金针期寿考,还将银表共寒温。

新华韵事超今古,红烛高照念党恩。

那时皇帝最大的安慰是有了一个新的家,因此他把这诗抄写在纸上,带在身边当他的护身符。当时最忌讳纸上写东西,被看管人看见就说是写反动的什么……皇帝拿给我们看,我说:“万枚子先生我认识,他是最热情也最爱写诗的有学问人……”

但为了这两张纸,

上一篇 」 ← 「 返回列表 」 → 「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