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愚谦:我在“文革”中的出走事件

作者:关愚谦发布日期:2012-08-18

「关愚谦:我在“文革”中的出走事件」正文

关愚谦,“文革”中的著名“叛国者”、邓小平的俄语翻译、朱基一直关注的专栏作家、如今的文化交流使者……这本无删减版的《浪:一个为自由而浪迹天涯者的自述》是关愚谦以个人真实经历写就的传记,书中所讲述的故事,以20世纪中国的特殊历史为背景,极富传奇色彩。其经历不仅展现出一个知识分子曲折坎坷的人生,也反映了一个时代人们的命运特征。

发现护照

那是一个星期五的中午,两个造反派的小将特地跑来气势汹汹地通知我:“今天下午召开全体大会,你不要参加,你的问题严重,在办公室里好好地写交代。”

办公大楼里只剩我一个人。我知道,这次是彻底完蛋了,等待我的将是什么?成百上千次的批斗?再次发配青海?甚至被关进监狱?一想到青海,我的心立刻揪起来。不!那是对人的最大侮辱,我宁死也不愿再去青海。

我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开始翻办公桌的抽屉。里面放有一包剃须刀片,是预备临时有接待外宾任务时刮胡子用的。用那薄薄的刀片割断血管结果自己,够刺激,够壮烈吧!人们啊,当你们看到躺在血泊中的关愚谦,你们应当明白,你们冤枉了一个好人。

我拉开抽屉,首先进入视线的,不是刀片,而是护照,几位常住中国的国际友人的护照!那是准备去公安局外国人员管理处办理登记手续用的。放在最上面的那本恰好是一本蓝皮的日本护照。护照的主人叫西园寺一晃,是日本常住北京的著名国际友人西园寺公一的儿子。我打开一看,突然感觉里面的照片竟有些像我。真奇怪,以前怎么没发现。再往后一翻,竟发现里面还有去埃及和法国的签证!突然,我的心怦怦跳了起来,赶快把抽屉关上。我太了解自己了。过去干过多少蠢事,就是因为自己一时冲动,异想天开,现在,是不是脑子里又想损招了?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两手抱着沉重的头趴在桌子上,脑内好像有无数根刺,扎得我奇痛无比。忽然间,好像听见有人走过来对我说话:“愚谦!走吧!走得越远越好,这里不适合你,不是你待的地方。走吧!走吧!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声音渐渐远去,我清醒过来,打了一个寒战。一瞬间我闪过一个念头:他说得对,我为什么要选择死,而不选择“走”这条路?于是我又拉开抽屉,眼前这个现成的日本护照,难道不是命运之神的安排吗?我再次取出那本蓝色护照,把护照第一页上西园寺一晃的照片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越看越觉得和自己相像。

“冒死一试吧,关愚谦!你反正已经选定了死的一条路。”我对自己说。如果被发现了,就跑,让边防警察开枪打死你,比起自杀,不是更勇敢和痛快些吗?侥幸逃出去,不就实现了你中学时的梦想吗?“不自由,毋宁死!”

我看了一眼手表,已经下午三点多了。一般单位是六点下班,就是说,我必须在不到三个小时里,完成正常情况下至少要三天才能完成的手续。我抄起了桌子上的电话,拨了一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喂,是小航吗?我是小关。”我拨通了民航订票处的电话。

“是我,有什么事?”

我有些急切地说:“日本常住外宾要出国,十万火急。”

“老兄,你不是不知道这一阵搞运动,政治学习雷打不动,明天上午再说吧。”小航说着就要挂电话。

“不行!小航,是西园寺公一的儿子要走。”

一提到西园寺公一,几乎关心国家大事的人都知道,他是常住中国的外宾,被周恩来总理称作日本驻中国的民间大使。他是周恩来总理的老朋友,也是毛泽东主席的座上宾。日本人称他为“红色贵族”,中国人则亲切地尊称他“西公”。小航一听西公大名,二话不说,就问:

“什么时候走?他要去哪啊?”

“明天就走,经开罗转机到巴黎。”我说。

“什么?明天?还是国际航班!小关,你开玩笑吧?”

“不是玩笑,是真的。明天必须走,人家是急事,领导要求马上就办。如果耽误了,我们吃不了可得兜着走。”我急忙解释说。

“好吧。真凑巧,明天好像是有一班国际班机,巴基斯坦航空公司的,从上海飞卡拉奇。我这就给上海挂加急电报,看能不能订上,我可不敢保证。加急电报费可得由你们出啊。”

“太好了,小航,谢谢你啦!我就在办公室等你的消息。”

挂上电话,我的心脏敲打得更激烈了。连自己都难以置信,刚才我竟能那么镇定。

我感觉到全身发凉。这一个电话打出去,等于穿上了红魔鞋,只能一刻不停地跳下去了。可是,即使有了机票,还有多少手续要办呢!我得去公安局外国人员出入境管理处在护照上盖出境许可章,还得到会计科开支票……如果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了纰漏,那可是想立即求死也不可能了。

恐惧开始向我袭来。我甚至祈祷:上帝啊,救救我吧,别让小航订上那张飞机票吧!我两眼盯着桌上那部黄色电话机,像是在等待最后的审判。

电话铃响起,我被吓得一颤。

“小关,算你运气,票我给你订上啦。明天的,从上海到卡拉奇,OK!从卡拉奇经开罗到巴黎那段需要再确认。”小航说。

我的脑袋“嗡”地一下。我使劲拍了一下额头,镇定下来,然后问:“几点起飞?”

“中午十二点三十分,先飞上海,在那里等一个小时,再转巴基斯坦的飞机飞往卡拉奇。”

“我什么时候取票?”我忙问。

“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

“那我六点以后去取。”我说。

“六点我已经下班了,你就找值班的人取吧,别忘了带支票。”我两腿已经软了,瘫坐在椅子上。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里面剩的冷茶,我用牙齿使劲地咬了咬食指,尽量使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我拿出笔和纸,就像平时接待外宾做工作计划那样,一项一项写下了要办的事:

1.带护照去公安局盖出境章;

2.到财务科领支票(希望王科长不在办公室);

3.六点下班后取机票;

4.烧掉家里的朋友信件,以免事发后连累他们;

5.准备简单的行装。

写完以上事项后,我把纸条折好揣到裤子口袋里,又从抽屉里拿出那本蓝色护照,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内衣口袋里,骑车飞快地冲出“和大”大院。

准备出逃

进了公安局的四合院,我直奔那间平时常去的办公室,所有在中国的外国人出境,都必须在那里盖章,否则海关不会放行。

透过门玻璃往里看,没人。怎么办呢?破门而入太危险,况且我又没有“作案”工具。情急之中,我掏出身上的钥匙串,一个一个往钥匙孔里试,就在我试到最后一把钥匙时,背后响起了脚步声。

“是谁呀?”这一声喊,把我浑身都吓瘫软了。我一转身,背靠在门上。

“是你?小关,在这鬼鬼祟祟地干什么?”来人正是专门负责盖章的外事警老王。

“老王,是您呀!太好了!我正到处找您呢。真急死我了。西园寺的公子明天要出境,我来给他办出境手续来了。”我尽量不露怯。

“下午不办公,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想破门而入啊?”

“老王,你别跟我开玩笑了,我哪敢啊?我当然知道下午不办公,可是头儿让我来办,我也没办法,这是急事呀!明天一早他就得走,我哪敢耽误了他呀?”我边说边偷偷地把手里的钥匙串放进了裤子口袋里。

“急事?如果我不回来呢?”老王这时走到了办公室的门口。

“那我就只好在这死等您啦!等到太阳落下山,等到月亮爬上墙头,等到海枯石烂,等到地老天荒,我也得等啊。”我故作轻松地开玩笑。

“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臭词儿就是多。今天算你运气,我正好回来取一个文件,就遇到了你这个倒霉鬼儿。”老王被我逗乐了。

老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我跟在他的后边,进了那间办公室,趁机用手擦了一把额头上渗出的冷汗。

我拿出那本蓝色的护照递给老王,他翻开护照,拿起桌子上那枚红色出境章,刚要往上盖章的手突然停留在半空中。我的心一下子紧缩起来,坏了!莫不是这个老警察看出了什么破绽?

“表呢?”老王把图章放回到了桌子上,问道。

我想起来了,每次来给外宾办出境手续都得事先填一张固定格式的申请表,我办公桌抽屉里就有。可竟然因为太紧张忘了填,这下糟了,怎么办?回去再拿,时间紧迫,老王也不会等我。

“哎呀!糟糕,我来的太急,忘给您带来了,明天我就给您送来。”我一拍自己的脑门说。

“忘了?”老王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并扬起头,开始打量着我。他也许在想,小关这个人,办事一向仔细认真,从没出过丢三落四的事情,今天怎么啦?

“今天我们也是开会学习的日子,下午西园寺才打电话来,太紧急了。明天一早我就把表送来。”解释完之后,我又装作漫不经心地说,“听说,广东省省长陶铸被抓起来了。”

“什么?听谁说的?是真的吗?”老王忙问道。

“今天早晨在我们院子里听说的。”我说。

“现在社会真是太乱了,谁也说不准,谁是好人,谁是坏人。陶铸,那是为革命立过大功的老革命啊,怎么一夜之间就成了坏人呢?要这么看,咱们中国的好人确实不多了。”老王感叹道。

“不过,老王,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岔开他的话问道,“现在几点了?”

“噢!四点多了,我得赶紧回去开会。”老王站了起来。

“那我的章呢?”我趁机赶紧问。

老王拿起那枚图章,在那本蓝色的护照上“啪”的一下,然后递给我说:“只此一遭,下不为例。”

我揣起那本蓝色护照,向老王敬了一个不伦不类的礼,就快步走出那间办公室。

接下来,我拿到一张写着西园寺一晃名字的机票。

来源:文汇读书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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