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步云:“文革”亲历杂咏(二)」正文
不知什么时候“造反派”闹起内讧
彼此仇恨到了水火难容
打着同样的“革命”旗号兵戎相见
就像蟋蟀在泥盆里撕咬拼争
势不两立的“造反派”有一个共同点
都拿“政治贱民”显示他们的“革命”
我们被他们当做练拳的沙袋
在我们身上比试着,看谁狠谁凶
他们批斗“走资派”厂长牛汉文
陪斗的总是被称为“黑五类”的可怜虫
每次听说要开批斗大会
父亲总要活动活动腿脚准备“受刑”
父亲还把头发剃光
不让他们揪着“抬头示众”
为了维护自己一点点可怜的尊严
一贯注重仪表的父亲已顾不得面容
资本家的“狗崽子”哪有资格“革命”
我下班后漳河垂钓做个“逍遥派”放松心情
钓鱼也被喝令禁止
说你“对运动不满想躲避群众”
“革命者”的主要任务是“抓革命”
“促生产”就由我们这些“贱民”来完成
我们那时的劳动与贡献
完全称得上是特级劳模与英雄
晋东南的“造反派”分成了“红字号”、“联字号”
大规模“武斗”的火药味越来越浓
枪支弹药不知是发的还是抢的
“造反派”双方都杀红了眼睛
我们厂将有一场恶战的消息不胫而走
大部分职工为避凶险投亲靠友纷纷回津
我和父亲不太相信这种“传闻”
坚持留下来看个“究竟”
那一天恰好分住两处
凌晨,我被一阵隆隆的炮声惊醒
“联字号”发射的炮弹闪着火光呼啸着从空中飞过
机关枪子弹打得屋檐瓦片噼啪乱迸
我知道这已经不是“传闻”
真枪实弹的“武斗”已经发生
我第一次体验到了极度惊恐
腿肚子上的肌肉一直紧张地抖动
我躲在门后紧靠着墙角
哆哆嗦嗦的穿上衣服
又一阵机枪扫射如同下雨
炮弹落地爆炸响若雷声
炮声稍停,我不顾一切冲到屋外
厂长牛汉文正在呼喊着下达“进入地道”的命令
淮海战役时的那件军大衣还披在身上
依然如在战场上指挥若定
“深挖洞”时挖出的地道真派上了用场
我随着一群男女老幼钻进了深洞
这条长约百米的地道涌进了五、六十人
有人在洞壁上挂了三盏马灯
人们各自找好了位置
听得见外面又响起隆隆的炮声
落得远的,像一声闷雷
落在近处的,几次震灭了灯
孩子们吓得偎进大人的怀里
人们呆呆的坐着一声不吭
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到底是一场什么性质的战争
眼前的一切怎么这样熟悉
土腥的气味昏暗的光线洞壁的身影
哦,二十年前避难炮火的情景重又浮现
只不过地点已不在天津
国民党不是早已败退台湾
青天白日旗早已换成了五颗星星
怎么又烽烟四起开始战乱
都喊着唱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红卫兵喊着“要杀出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
人民日报社论要“扫除一切害人虫”
算算从土改、镇反、反右到三年大饥荒杀死冤死饿死的人还少吗
还要用多少鲜血才能把“新世界”染红
谁说“大乱避乡,小乱避城”
如今这天下大乱还是城市相对稳定
这里历来就是古战场征讨杀伐
“山高皇帝远”,人也显得野性
想不到和平年月怎么战乱频仍
历经沧桑的上党盆地还是兵家必争
“山头”林立,狼奔豕突
有一个无形的手在策划操控
保密单位也不再保密
从兵工厂里开出装甲车的不是军人是矿工
听说最新研制的枪榴弹也被造反派“缴获”
就差原子弹没落入手中
“要武嘛!”自从天安门上传出这三个字
神州大地刀光剑影充满血腥
不知道打打杀杀是人命
不是已有人早坐了龙庭
又一声爆炸大地颤抖
马灯震落黑黢黢一片惊叫声
我旁边是被“打倒”的走资派副厂长田增奇
比我小几岁的女儿金巧吓的畏缩在父亲怀中
人们相互之间很少说话
是不是都心怀戒备难以沟通
“阶级斗争”把人都吓破了胆
唯恐一言不慎被人抓住什么“把柄”
人与人之间失去了信任是多么可怕
共难时都要设防,听不到相互安慰的话语声
不要说外面的炮火让人胆寒
就是躲在一个洞里都心冷如冰
这是一种什么力量把人扭曲
旷日持久的严寒才有这三尺冻冰
二十年大大小小运动不断
就是铁打铜铸的金刚也得变形
外面的炮声连续不断
看得出兵工厂的炮弹有充足供应
当年打日本要是这样的威猛该多好
怎么就知道对自己的同胞施暴逞凶
雌雄胜负有什么意义
就是攻进来占领了又有何用
那厂房那设备你能搬走
是不是让我们干活你们做监工
这斗来斗去到底想干什么
从1949年开始就一直折腾
是不是中国的历代统治者都犯这种病
“内里反,窝里斗”祸害苍生
不知道是晌午还是下午
不知道饥饿不知道寒冷
不知道要在这洞里呆多久
人人脸上写着四个字:听天由命
是不是炮手有些累了
炮声渐渐的有些消停
洞口有人传话说已是傍晚
递下了一篮熟鸡蛋,两只暖瓶
啊,我们已在洞里呆了一天
就是那一个姿势蹲着一动不动
这个时间应该是一家人围着炕桌吃晚饭
如今在三米深的地下睁着惊恐的眼睛
不知道父亲身在何处
是不是也和大家一起躲进洞中
外面还有枪声断断续续
地道出口的宿舍里也有“红字号”持枪的职工
不知道那手里的“家伙”都是从哪儿得来
这真应了那句话“全民皆兵”
那可是民族危亡的时候抗击侵略者
现在面对的是自己的同胞骨肉弟兄
不是辛亥革命、武昌起义
不是国共内战占领南京
这炮火连天弹痕遍地该怎么评述
是不是要难坏秉笔直书的太史公
是谁还想着地道里的人
送吃送喝还算有点人情
上厕所可成了一大难题
谁也不敢出去用生命赌吉凶
男职工方便只要找个地方背过身
女性们就得找伴互相遮挡着才行
钢锯车间的蒋国有说下面实在太憋屈
想上去换换气轻松轻松
他问我去不去,我摇摇头
我让他“老实呆着,哪儿也别动”
他笑了笑说“马上回来”
我又靠着洞壁迷迷瞪瞪
忽然听到洞口一阵骚乱
人们脸上显出惊慌的表情
一个消息不啻重磅炸弹
小蒋被人擦枪走火击中左胸!
没有医生没有救护没有一点办法
人们只能眼巴巴看着他鲜血流尽闭上眼睛
他才23岁啊,生活刚刚开始
就这样结束了,来去匆匆
啊,乍一听我真的不敢相信,
他和我说完话刚刚上去十几分钟
他要是听我的劝阻“老实呆着”
或许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我要和他一起上去,或许……或许……
啊,或许会出现太多太多的情形
唉,人生没有“或许”,不容假设
只有主观客观时间空间生生死死的世界实在性
多么生龙活虎的一个小伙子
多么鲜活的一个年轻的生命
刚刚绽放的青春的花朵
凋谢在朔风凛冽的1968年的寒冬……
那个闯了祸的年轻人也疯了
他端着枪跑出去要和进犯的“敌人”拼命
他也倒下了,听说,刚刚19岁
与共和国同龄……
悲哀与恐惧的氛围笼罩了一切
地道里变的死一般静
谁也不知道下一刻将要发生什么
只能凄凉无助的闭上眼睛
这个世界真的疯了
这个世界的人们都病的不轻
这个世界就像打开了“潘多拉之盒”
群魔乱舞,鬼蜮横行
这个世界真的可怖
这个世界就像末日到来黑云压城
这个世界就像这地道
阴森森暗无天日,一座活人的坟茔
“联字号”重又恢复了炮击
听得出攻势愈来愈猛
发发炮弹落点很近
真的感受到了“五雷轰顶”
又一个时辰过了,炮声戛然而止
这瞬间的静寂令人更加惊恐
只有一盏马灯似鬼火闪烁
洞壁上跳动着一长溜黑影
哦,听到了卡车急遽的刹车
嘈杂的脚步声也响在了头顶
一束强烈的手电光射进洞口
随即响起两颗手榴弹的爆炸声
地道内顿时浓烟滚滚
呛人的火药味令人窒息睁不开眼睛
人们吓得哭喊成一团
上了年纪的老人喊着“老总,饶命……”
“占领者”开始向里面喊话
说“都排好队爬上来到院子里集中”
三米深的垂直洞口登踩凹已被炸坏
我们只好一个踩着一个的肩膀往上送
爬上去都要高举双手被搜身
按照指令站成两队分头押送
我们被驱赶着翻过铁路
这一群人里没有父亲的身影
“占领者”荷枪实弹跑来跑去
不时有信号弹升上夜空
拂晓前的冬夜寒风刺骨
满天星星被冻的眨巴着眼睛
五十多人被喝令排成一队
武装押解转移向东
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女子双肩斜挎着两挂子弹
一只乌黑 人的小手枪攥在手中
中华民族不乏杰出的女性
历朝历代都涌现过巾帼英雄
北魏有花木兰替父从军
南宋有梁红玉擂鼓抗金兵
她们都为抗击外侮展示民族大义
她们的美丽和她们的凛然正气为千秋万代传颂
眼前这位耀武扬威的女子也是“不让须眉”
却是助纣为虐,沦为无道的帮凶
她让我们举手随着她呼喊口号
口号里要“打倒”的是地区一位专员好像姓程
唉,这官员的任免不都是有程序吗
想罢黜谁,由“上面”下个文件不就完成
我们跟着她一遍遍呼喊
好像这一喊那位程专员立马倒地颤抖不停
我冻僵的胳膊举的低了些
她踹了我一脚,杏眼圆睁
到若飞桥了
桥下的漳河已经冰封
桥栏上被砸掉的石雕露着残缺的石茬
似在无声的控诉着曾发生过的暴行
押解人员厉声警告我们
说想反抗想开小差就地枪决不会留情
那一幕特像银幕上的画面
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在拍电影
东方破晓
黄碾镇的轮廓已经看清
镇子里的人们还都睡着
我们会不会进入他们的梦中
河对岸有一个木箱厂
看得出还有炮火从那里射向天空
原来一门门火炮离我们这样近
无怪乎山崩地裂震耳欲聋
我们被赶进一个养马场
正是天寒地冻滴水成冰
我们被喝令席地而坐
我们不就是骡马在皮鞭下忍辱求生
不,我们怎能和骡马相比
骡马还有个容身的马棚
在这寒气逼人的空荡荡的场地上
我们是中世纪的奴隶,会说话的牲灵
对面一间屋窗内闪出一个身影
像是厂里“联字号”组织的女“副司令”
他们在半年前已经离厂
据说是投奔总部“闹革命”
这位被人称作“小火鸡”的姑娘
皮肤黧黑戴一副眼镜
视力不好但“路线”分明
最喜欢做的事是“阶级斗争”
如今作为“胜利者”的一方
他们理所当然是凯旋的英雄
他们躲在暗处寻找“对立面”的头头
要把他们认为是“敌人”的人好好整整
其实什么时候“头头”们都跑得最快
我们这群“俘虏”都是老弱残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