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蔚:那个时代没有远去」正文
马文蔚,退休干部。“九一三”事件发生时31岁,是正在五七干校劳动的内蒙古人民广播电台编辑,文革初期曾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关押。
1971年9月13日,距今40年了。一个逝去的、好像很遥远的时代。我那时不小也不老,31岁,可惜记忆也淡漠了。
那时我在内蒙干校四大队(五原)。我写此文时给一位朋友、当时的副连长老俞打长途,希望她能帮我想起些具体事。她说当时干校正在放长假,都回呼和了。突然通知党员立刻返校传达重要文件。她是干部,要挨家去告知。到广播系统的老白同志家,他颇不以为然地说:“不就林秃子摔死了吗!”电话这头我忍不住笑了,还在“保密”阶段,这位老白真敢说。不排除有声讨“奸臣”的意味,主要还是憋在心里的不满,终于可以公开发泄了。据老俞回忆,返回干校以后,就是传达;班、排、连、大队层层开会;表态、批判、唱《国际歌》、学理论。咱们历来是上头有病下边吃药;上面的病谁也弄不清,而按照文件精神表态是必须的(沙叶新所谓“表态文化”)。二连有位老兄每次发言都说“气炸了肺”,会下成了笑料。
我那时不是党员,而且“有严重政治问题”,头两轮传达肯定没有我,怎么辗转听说的记不清了,反正没有“震惊”。因为从文革开始就没几件正常的事,疑问多多。如果党章中规定的接班人、“三忠于”、“四无限”的二号人物都会叛逃,文革“成绩最大最大最大”如何理解呢?这个党、这个国家会向何处去?人人都在想,但谁也不敢公开谈论。
林彪死了,这是一个客观现实;表述方法各有千秋。红头文件说:“仓皇出逃,狼狈投敌,叛党叛国,自取灭亡”,或说“自我爆炸”,是对事件的性质作规定。说“摔死了”,最简练,贬义是明显的。能巧妙用典而颇显文采的是“折戟沉沙”,点出惨败的命运。著名画家叶浅予先生当时关在秦城监狱,从每天仅能看到的一张党报上细抠,发现那个人不见了,怀疑有变。后来证实那人“不大健康”――“大不健康”了:“说是在蒙古人民共和国的什么地方粉身碎骨,由一个革命大英雄变成了不齿于中国人民的一堆臭狗屎。”受尽侮辱的“黑画家”叶老,也有这么一天,将自己挨过的骂掷向“革命大英雄”,痛快!邵燕祥先生说:“1971年林彪坠机殒命,只‘健康’了五年,没有永远。”是从哲学的角度,揭示欲望和现实的差距。在语言平实而富含深意的《干校六记》中,杨绛先生涉及此事只有一句:“报载林彪‘嗝儿屁着凉’后”;真让人捧腹。一位饱学的南方老太太,竟引用北方的市井谑语,轻描淡写而过,我们从中品味到的是讥讽和深度的不屑。
民间表述都是极负面的。林彪这么招恨,是因为我们深受其害。他那一套早在文革前就一波紧似一波,让人觉得紧张、压抑、反感。1962年中共八届十中全会后,阶级斗争成为社会生活的纲,林彪推波助澜,把军队“突出政治”的一套做法推向全国。军队英模成为全国民众的标杆;人人牢记、从此自残不已的“狠斗私字一闪念”,就出自军队干部门合之口。1964年,林彪的“顶峰”论出炉,提倡学毛著“走捷径”,“活学活用……立竿见影”;小红书《语录》本儿被狂印不止,很快就人手一册或几册。1966年配合文革的发动,林彪的极端称颂“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四个“伟大”,把领袖神化到空前的程度,用邵燕祥的话讲:“为让一个头脑取代成亿的头脑来思考打下基础”。
阶级关系(阶级――党――领袖)统帅或取代了人与人之间各种伦理关系:“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日常生活被极端政治化,一句玩笑话也能上纲为大是大非。因观点、派别不同,多少家庭夫妻反目,父子母子关系破裂;更有甚者互相告密,欲置对方于死地。李锐和顾准的家庭“私事”多年后才为众人所知,唏嘘不已。不同派别的学生和工人组织,都喊着“誓死保卫”的口号互相厮杀,千万无辜生命冤死在昔日同伴的手下。
“亲不亲,阶级分”,唯成分论在社会生活中闹出不少笑话,造成很多惨剧,毁掉了无数有志、有为青年的前途。我一位同事,家庭出身地主,本人是团员。一次探亲回来,火车上供饭时要问家庭成分,中途转车进小饭馆也要问;他说不了谎,只能挨饿,两天没吃东西。上医院看病也要问“成分”,很多急需抢救的病人因成分不好而被拖延致死。家庭有问题会株连到子孙及旁系亲属,上不了大学,找不到工作。批判“老子英雄儿好汉”的遇罗克等优秀青年被关押、遇害。
领袖神圣,与领袖有关的事也同样神圣。他的字不能随便议论,照片、塑像、像章不能轻易处置。印有领袖像的报纸、刊物,垫在屁股底下坐是“侮辱”,不小心在上面写了字或滴上墨水,是“抹黑”;背面有字迹、划痕,举起来透着亮看,落在脸上,同样是大罪。我和四位狱友,五人中就有三人是因此成为“现反”的。有领袖像的报纸,不能用来写大字报,不能撕,不能烧,不能卖,不能扔垃圾箱。否则一上纲都是罪过。
和领袖握过手的,或辗转被握过手的,可以多少天不洗,以最大限度地保留“圣迹”。他送的芒果被无数次转送,摆着,供着,拿玻璃罩罩着。没人舍得吃(吃多庸俗!),烂掉为止。像章越做越大,身上别一个不够,要别满一身。别衣服上不够,要别在肉上,血流满地,方显忠诚。
《语录》是神化毛思想的产物,也是断章取义、以利实战的“武器”。两派对峙,可大声用“语录”辩论;肯定自己,否定对方。打砸抢、武斗、对“敌人”施以酷刑前,可宣读“语录”为自己的暴行撑腰。《语录》、像章也是资格的象征。 “黑帮”是绝不允许用的。一个人被“揪出”批斗,红卫兵会“勒令”:“把像章摘下来!”――“你也配?”近来读到一篇文章,引用了林立衡的回忆。说叶群曾指定一名服务人员,专门负责“首长”出门时,不忘记带《语录》本儿。原来始作俑者也有一怕,自己做的套自己也得钻。
“无限”、“最最最”的文风是林彪的创造,一经推广就成了格式。开会发言、写文章、写信,开头都是语录,还要一再“敬祝”,这一大串套话没有二百字下不来,形式主义文风盛行,经年不衰。
“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狠斗私字一闪念”, “头可断、血可流,誓死保卫……”这些口号都是林氏极端化思维的产物及衍生物。用这些豪言壮语要求每一个人,久而久之形成心口不一、说假话、大话的社会性恶习。
为表达“忠诚”,天天剪“忠”字、唱语录歌、跳“忠”字舞,不工作、不读书,大好时光都被这些形式主义无聊做法消耗殆尽。
当年的怪相多得很,现在的年轻人想象不到、也理解不了啦。
从网上看到林彪的家人、前工作人员(亲历、知情者),和一些史学工作者,对林彪案提出质疑,希望重新审查。现有结论,无法可信地回答那些明显的疑问。比如关键证据、写有“571工程纪要”的红皮拉链本,怎么会在林立果“黑窝”被办案人员清理完毕后76小时,才被一名普通清洁工发现呢?256号专机上最能说明问题的“黑匣子”现在何处?破译的内容是什么?质疑是有道理的。
林彪是一员猛将,曾为解放战争的胜利立下不朽功勋。这一点不可抹煞。现在的一些做法已向历史主义的评价迈进了,这是一个进步。但他在“造神”运动中扮演的可耻角色,产生的恶劣影响有目共睹,代价巨大、不可挽回,这也是绝对抹不掉的。
不要以为40年过去,很遥远了,逝去的不再回来。皇权时代距今岂不更远吗?仅靠时间的流逝,难以清除旧迹。没有全民性的反思、清算,在同样的制度下,遇适当的气候,它还会回头。不是有地方又在大唱“红歌”,还要求“人人学、人人会、人人爱”吗?且不论“红歌”的本质属性(敏感话题),一个改革开放的社会,说是“不折腾”了,又利用公权力运动群众,把人折腾起来唱,还要强迫人人都“爱”!巴金老先生曾说,听到样板戏就做恶梦。那时受过摧残的人谁不是呢?21世纪了,该有点自由了。爱唱的就去唱,不要强迫别人。电视上也唱,公交车上也唱,“不想听都不行”, 与那个时代的强力政治灌输何其相似乃尔!
曾从网上看到一组“雷人”标语的照片,几乎每一条都引人大笑不止,调侃是多种含义的。其中一条写在简陋公厕的肮脏墙壁上,字迹歪斜却清晰可辨:“严禁用党报党刊当手纸!”闻到当年的臭味儿了吧!
还有那些官话、套话,报喜不报忧,道谢、感恩、被“幸福”……
那个令人唾弃的时代虽已退到远处,但它却心有不甘地向这里窥视,伺机潜回。讥笑着我们的愚昧,考验着我们的识别力。
从一些有关回忆中看到,林彪私下里反对文革、希望尽快结束文革,并与江青一伙格格不入,谨防他们插手军队事务。他的公开决裂的做法也颇有战将特色、独一无二呢。果真如此,倒应对他多加一分肯定。人是复杂的,我们的认识也不能图简单。高层的事,我们不是知情者,但应该有知情权、评论权、选择权。
好在民间意识在觉醒,在进步;也许不必太悲观吧。